啪啪地趿着拖鞋,索然地关上阳台门,走回她窝居的小客厅。还没坐下,她的门铃就响了。
“谁呀?”略略不耐烦的声音在屋中扬起。她的心情够不好了,还有人来吵。
没好气地拉开了门,屋外站着的人却足以令瞠目结舌。她怔怔地瞪着那双开朗明亮的眼睛。
“我想上来跟你说一句话。”他微微一笑。虽然依然分不清楚是冲动,还是他仔细思考后的结论,当他在楼下看到,他脑子里就只有一个决定,他一定要上来跟她说这句话。
瞪着他,好像一时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但她的脉搏却是加速反应,跳得飞快。
他静静看着她,认真的态度有如在说一件攸关全人民的国家大事。他正正经经地说:“我想我爱上你了。”
错愕地张开了嘴。她没想到他那么正经的神情,说出来的竟是这样一句话。她完全没预料到,也一时无法反应过来……
她只是愣愣地瞅着他,怔忡地,一直到末帆都紧张起来,是不是自己直截了当的表白吓到她了?
然而看见末帆忧虑等待的神色,脸上的肌肉忽地放松了,一朵好美好美的笑靥霎时攀上她的脸庞。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快乐地把双臂缠上他的颈,甜甜蜜蜜地给了他一个响亮的吻!
“你这个笨蛋!”嚷着,调皮地用手指弹了弹他那高挺的鼻子。“我等你这句话等了多久你知不知道!”
他的心随着她奔放,他笑着收紧手臂,在她额上轻啄一下,幽默地说:“我总不能太冲动吧!我妈老提醒我别做了你这千年老妖的牺牲品。”
“你把我当成毒蜘蛛黑寡妇啊!”气不过地大叫。
“差不多,否则怎么有能耐把我迷得昏头转向?”他微笑道,温柔而细腻地吻上了她的唇。
末帆后来最常对效的解释,就是他为什么拖了那么久才去找她,而对他的答案也总是不满意。他太重感觉的习性。大概是两人最无法妥协的异议了。
除此之外,两人的相处是十分甜蜜的。所谓爱情的热恋期,就是情人眼中只看得见彼此,就算有再大的砂粒也顺手挥过,不当一回事。
末帆变得常到的PUB,坐在吧台前要一杯Whiskey,边跟端俪聊天,边用掩不住情意的眼光看着小蜜蜂似的忙前忙后。终于有个空档,旋回到他身边,他会递上一杯早准备好的柠檬水,然后呵护她。
“别累坏了。”他温柔地说。
白天,他带着相机开他的车到处去捕捉灵感,总是陪着他,他的镜头掠过花草景物,也总是停留在她身上。于是,忘记了好山好水,放弃了古迹奇屋,最后冲洗出来的照片都是
。灿笑的、扮鬼脸的,或站、或坐,穿牛仔裤、穿短裙的……完整纪录各种姿态的。
翻着照片,不由得开玩笑:“你的摄影展都放我的照片好了。”
末帆却当了真。“好啊。下个月底在纽约的摄影展,我就把这些照片整理一下摆上去。”
听见,心里又感动又骄傲,跑过去甜蜜地吻他。有个才华洋溢的男朋友,就有这种附加价值。
极眷恋与末帆在一起的感觉,他温柔、体贴,在他身边,有种很温馨的幸福感。她已经很久没试过这样,无关爱情的争战,只是很单纯地把心交给一个人,而且相信他。
末帆则有他艺术家的脾气。看似什么事都不在乎,然而只要他专注的事,就会变成他生活的全部,摄影如此,爱情也如此。
他们的爱情热恋期应该可以延续很久,一年两年都不是问题,不过也许他们一开始就没照着什么暧昧试探期之类的规矩来,以致于事情的变化总令人有些措手不及……
这天,与末帆吃完中饭回到她的小窝居,习惯性地按下电话答录机,机器里传出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
“曹小姐,我是房东啦。呃,我们的租约好像这个月底到了哦。呃,是问你想不想续租啦……”
房东先生话讲得太慢,答录机时间到就被切掉了。
听起来像是无关紧要的询问罢了,然而言语中似乎又不完全是那么一回事……狐疑地,立刻拿起电话拨给房东。
“我是想,如果你不想续租,我就收回来啦……”
果然有异!这才是房东先生打电话来的目的。
急急说:“我当然要租!虽然一年续一次约,但当初不是说好,基本上你会租我五年?”
房东先生也不是恶人,当下期期艾艾地:“不是啦不是啦,我也不是说不租给你……”
“那就好了。”斩钉截铁地。“反正我要租下去。”
“喔。”房东先生的声音听来有点为难。“这样啊……”
“是不是有别人用更高的价钱跟你租?”索性直截了当地问。
“嗯,这个……”
“你做人可要守信用!”火气一下子窜起来。“说话要算话,不可以反悔的!”
“没有没有,我也没那个意思。”房东先生听发了火,一吓之下什么都说了。“我也是这么跟她们说的嘛,怎么可以对不对?我跟你有口头上的约定……”
“‘她们’,是谁?”忽然问。
房东先生没料到事情的严重性,老实说:“就是你楼下教会的几位太太……”
太太?老是跟她吵架的那几位欧巴桑?真是太过分了,火大地摔了电话,立刻就要冲下楼去骂人!
末帆一下子把她抓了回来。“你吵什么,那是我妈耶!”
什么?当下傻了眼。
的电话是扩音式的,所以她与房东先生说了什么末帆在一旁都听见了。
“我好像最近听我老妈提起过。”末帆皱眉。“要想办法把你的PUB租下来之类的。”
“你知道?”一下子又恢复了女高音。“你知道怎么不早告诉我?”
末帆烦恼地。“我以为我妈只是开开玩笑罢了。”
“什么开玩笑?!”生气地嚷。“她根本就付诸行动了!我都没赶她们走,她们怎么可以赶我?”
的脾气比起末帆老妈根本就是有得拼,这口气她怎么咽得下?一转身又要往楼下冲。
末帆赶紧又阻止她。“算了吧。反正房东也没赶你走,我妈的奸计又没得逞。”
“他要是真的赶了,那我不就完了?”
气呼呼地,完全没考虑到末帆的处境。
末帆叹口气,只好说:“那我卡在中间怎么办?一个是我妈,一个是我女朋友。”
“但这本来就是你妈不对啊!”理直气壮地叫道。
“可是她是我妈啊!”他也烦了。
瞪着他,这句话还真是他的神主牌、免死金牌。好像他只要抬出这句话,她就没话可说,不能再有异议,只因为他是她男朋友,而他妈是长辈,是亲人,是他妈。
他妈的……
在心里咕哝了两句,还是忍耐住,不下楼去吵架了。但一股气全闷在心里,真不是滋味!她等于还没开战,就得被迫先举白旗投降。
末帆也被搞得很闷。这问题他不是没有考虑过,但总觉得这两个女人不过斗斗嘴,闹不出什么大事来,他在中间斡旋一下,应该就没有问题。没想到他实在太低估了这两个女人的能耐,他身兼儿子与情人,根本就没办法解决得了。
于是,有如春日阳光般甜蜜美满的爱情,好像忽然下起了绵绵细雨,虽然仍可以忍耐,但总觉得扫兴。
这一晚他们刚在餐厅吃完晚饭,正在街道上闲逛,浏览着马路旁多彩缤纷的店家。走着走着,末帆的脚下却忽然停顿了会,还似乎有种想转身的打算,怔了怔,正想问原因,却看见迎面一对中年夫妇正含笑对他们打招呼。
那两个人完全不认识,想必是末帆的朋友了。
果然,那中年妇人熟稔地问起末帆:“怎么会来这边?吃饭啊?”
“嗳。”末帆笑得有点僵硬。
中年妇人瞥了眼,又笑着瞥回末帆。“你朋友?”
原本以为末帆会纠正:不是朋友,是女朋友。然而末帆却仍只是模模糊糊地一句:“嗳。”
“好久没在教会看见你喽。”中年妇女半教训地。“你还是像以前一样很少去呀?”
“是啊。”
从头到尾,末帆就只有这几个虚字,脸上堆出来的笑怎么看怎么尴尬,中年妇人再白目也体会得到。她笑笑。“好啦,不耽误你们了,你们去玩你们的吧。”
末帆简直像被解放了似的,道过再见,拉着,脚步也加快了。
对于这事件,有一肚子的问号,但末帆竟当没事似的完全没有说明。一路忍着,一直忍到了回家的路途,坐在他的休旅车上,她还是没等到她想要的解释。
她终于忍不住问:“刚才那人是你朋友啊?”
“是我阿姨。”末帆顿了顿。
想问的其实不是这个,她更在乎的是——“那你为什么不跟她介绍我是你女朋友?”
他腾出一只眼睛疑问地看看她。“这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正色地说。“除非你认为我对你来说没什么,可能以后也不会有机会常见面了,要是这样就不必费心思介绍给朋友。再不然,你根本就不想让人家知道我,因为我见不得人,不可告人……不管是这两种状况的哪一种,岂不都糟透了?!”
“我阿姨跟我老妈很好,”末帆终于解释。“你知道我妈对你的误解,我只是不想她去我妈面前乱说。”
这个解答完全不满意。她瞪着他。“所以因为你妈,你打算把我永远冰着,都不让你的朋友知道?以后只要在路上遇到你认识的人,都要躲躲藏藏?”
“倒也不是这样,”末帆皱皱眉头。“我只是不想你跟我妈吵架。”
“你怎么知道结果一定是那样?你又没试过。”忽然觉得好委屈。“你不知道我是很大女人的?我之所以跟Elvin分手,不只因为我不想跟他老婆抢一个男人,更不能接受他跟我出去时遮遮掩掩。既然敢做就敢当,我都能不在乎别人的闲言闲语了,你们还计较什么?”
末帆这下伤脑筋了。“我跟他的状况相差很多吧?我又没老婆,你怎么可以把我们相提并论?”
“情况还不是差不多。”嗔怨。“我一样见不得光。”
而她恨死这种感觉!
“我没有要你见光死,”末帆烦恼地解释着。“我只是要你给我一点时间,在我还没跟我妈讲清楚之前,先不要横支旁生……我卡在中间,也是在想办法和平解决啊。”
“你这话跟Elvin有什么两样?”固执地。“他也是一天到晚叫我给他时间,他会去解决他老婆。”
“我说了我跟他不一样!”末帆忽然很想发火,他实在不懂为什么指着Elvin骂他。“你难道没办法分辨这其中的不同?!”
他居然生气了!见状更气。她才是最无辜的,他气什么?“那你说,你什么时候跟你妈讲清楚?给我一个时间。”
末帆叹。“总得找个好时机吧?这种事又不是闹钟按下去时间到了就会响,怎么有办法给你确定的时间?”
“去你的好时机!”一直得不到她想要的答案,愈听愈上火,气嘟嘟地骂人了。
于是,末帆怪她不懂得体谅他夹在中间的难处。
怪他不够诚意解决事情。
在两人相恋的两个月又第十四天,因为这件事,两人大吵了一架。
直到回家之前,都噘着嘴,赌气不肯再跟末帆说半句话。以她的个性,她根本不明白末帆为什么这么为难,他爱她,不是吗?为什么不能去跟他母亲说?
然而末帆的家庭单纯,他十分明白贸然行事会有什么下场,他当然得先有万全准备,有十分把握才行。他必须好好想想,要怎样让与他老妈和平相处。他就不懂,为什么不能体会?
思想上的相异,造成彼此的不谅解。在赌气下车连再见也不肯跟他说一句的时候,末帆的脑子甚至划过一个十分严重的想法:他之前如此冲动地爱上了,是不是件错事?
十二月中,末帆飞去纽约准备他的摄影个展。之前他也和商量过要一块去的,然而在出发前,他十分沉痛地下了个决定。
“我们的发展实在太快了,关于彼此之间的差异,我们竟然现在才了解……”幽默开朗的他,很少面色如此凝重。“这给我的感觉真的很怪。我想,也许我们可以趁这个分开的机会,好好考虑一下我们是否真的适合。”
这是深思熟虑的说法,与其将来造成任何心伤或更大的遗憾,还不如现在先想清楚。任何一个成熟的人都会赞同末帆,也了解这些,她知道他们没有很深的认识作为基础,但,她爱他呀!
她一直以为这样就已足够,没想到对末帆来说十分不够。
的心重重地往下沉。根据她对男人的认识,通常男人讲这种话,就表示他们的爱情来日不多、前途“压亮”了。虽然末帆行事与一般男人大不相同,但并不敢有多大把握,他们之间的事真能船过水无痕、柳暗花明。
她心中怅然,却十分明白末帆表面虽然温和可亲,但只要他确定的事,任暴风也移不走。
她只能倚在他的怀里告诉他:“我很难改变我的个性,但我不想失去你。”
往常,她眼中满溢的柔情会令他枰然心动,但他不准自己让感情迷昏了头,他真的必须再好好考虑。
末帆还是自己去了纽约。
他离开的那天,去机场送了机。在他转身进入海关,身影渐从她眼前消失之际,心里具有说不尽的怅惘。那种感觉,好像他从此就将走出她的生命,不再有后续。
坐在回台北的巴士上,在车上就哭了。泪水划湿了脸颊,却无人怜惜……那一刻,她真觉得自己有够悲哀,对末帆是又爱又恨,恨他为什么责她于这步田地,却又无法对他忘情。
下午坐在PUB的吧台前,还没开业,PUB内只有吧台上的一盏小灯亮着,满屋冷蓝后现代的装潢不是为了白天的明亮而设计,窗外灰色的阴暗天空也完全提供不了室内一丝光亮,的心也成了阴天。
“别伤心了吧。”屋内除了就只有端俪了,她的责任是安慰。
“我怎么能不伤心?”给自己倒了杯白兰地。对着酒瓶,总像是又伤感了几分。“我已经很久很久没这么认真了。本来还以为我的感情也许不必再流浪……没想到仍是想得太美。”
“你也不必这么丧气,”端俪偷偷移走的酒瓶,怕她卯起来努力喝。“他没说要分手啊。”
“差不多了吧。”苦笑,一口仰干了酒。“他去美国要待三个月,这三个月分隔两地,我根本没办法知道他在想什么,真的完了。”
“他爱你吗?”端俪忽然问。
“是吧。”的答案算是肯定的。
“既然爱你,”端俪用手支着下巴,很不懂地。“为什么还要考虑那么多?”
“个性不同。”惨惨笑笑。“他之前惟一交过的那个女友,在谈恋爱以前已经认识了一年,是在很了解对方的状况下才爱上对方的。不像我们,对他来说真是火箭般的速度,他真的不习惯一下子遇上这么多问题。”
“难得你还能这么体谅他,可知你是真的很在乎他了。”端俪忍不住欷吁。“没想到结果会这样。我以为你们会很圆满的。”
“我跟他是不是真的差很多啊?”忽然放下酒杯,正色地凝视端俪。“我们是不是真的是两个世界的人?”
“比你们差异更大的,也有人结婚了啊,这要怎么说?”端俪皱眉。“看你们两个怎么协调怎么想吧。”
的头无力地搁在吧台上,一只手指在水杯上划着圈。“如果我们两个都不要想那么多,该有多好,迷迷糊糊就在一起了。或者我们都不要太坚持自己的想法,那也就没事了。”
“你应该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