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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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锦-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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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想给谢筝压力,更不想误导她,免得这小丫鬟心里急切认错了,但他也烦恼,万一谢筝摇头,说里头那个不是宁国寺里勒她脖子的妇人,那这案子……

    难道明日继续让李昀去山上找人不成?

    杨府尹纠结极了,想再跟谢筝交代几句,话到了嘴边,又觉得不恰当,犹豫着咽了下去。

    谢筝看杨府尹的神色,隐约猜到他的烦恼,问道:“大人,那妇人在哪里?”

    杨府尹解释道:“她也是一身泥,找了两个婆子给她把脸和手洗干净,也好让姑娘好认一些。”

    闻言,谢筝的视线迅速瞟了陆毓衍和苏润卿。

    这两位身上已经寻不到松烟说过的狼狈样子了,想来是已经收拾过了。

    仔细看了,陆毓衍的发尾还有些潮,并没有全干。

    湿着头发就束起来,也不怕脑门疼。

    谢筝暗暗撇了撇嘴。

    没一会儿,天井对侧的厢房大门打开,一个婆子从里头出来,朝杨府尹点了点头。

    而另一头,留影引着一个姑娘进了后院,谢筝看去,正是岁儿。

    来衙门里认人说话,岁儿还是头一遭,小小的脸上全是紧张不安,直到看见了谢筝,她才松了一口气:“姐姐也在,真是太好了。”

    一行人到了对侧厢房,谢筝迈进去,仔细打量着被压着坐在椅子上的妇人。

    岁儿跟在谢筝身后,怯怯看了两眼。

    “岁儿,这个是罗妇人吗?”谢筝偏过头问道。

    岁儿仔细瞧了瞧,道:“是的,虽然隔了几个月了,但就是她。”

    一直安安静静的罗妇人闻言,突得就笑了起来,笑声尖锐又阴冷,唬得岁儿连连退了几步,险些叫门槛给绊倒。

    谢筝也被这笑声给惊了惊,心跳加快,她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她是不是有些疯魔了?”谢筝仰头问陆毓衍。

    要不是疯魔了,又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对素未谋面、甚至对她抱有善意的人下手?

    可想到她遭遇了的事情,谢筝想,疯了也不奇怪。

    听见谢筝的话,陆毓衍低头看她,她有些迟疑,又有些笃定,凤眸清澈,直直就能望到眼底。

    四目相接,谢筝微微一怔,那双桃花眼中正好映出她的身影,清晰得仿若是她梳妆台前的镜子。

    谢筝捏了捏指尖,似是漫不经心一般,缓缓移开了视线,嘴上道:“看来,是疯魔了吧。”

    陆毓衍朝罗妇人的方向抬了抬下颚:“她很静,也没有过激的举动。”

    在庵堂里找到她的时候,罗妇人有一瞬的惊慌,然后是平静,没有吵也没有叫,不言不语地跟着他们下山进城,也没有想要逃跑的意思,平和得不像是一个手上沾染了近十条人命的凶手。

    陆毓衍赞同谢筝的说法,虽然罗妇人平静,甚至是冷静的,在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她一个接着一个夺人性命,若不是因为她与郑夫人有过些干系,只怕这案子还查不到她头上,但罗妇人的心底里已经疯魔了。

    两个婆子把罗妇人的手放在桌面上,谢筝上前观察。

    肤色发白,骨节粗大,皮肤粗糙,与那日她在舍利殿里见到的手是一样的。

    “你认得我吗?”谢筝问道,见罗妇人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她解开了脖子上的丝巾,露出还没有完全消退的瘀痕,“宁国寺舍利殿,你还认得我吗?”

    罗妇人瞪大眼睛看着谢筝的脖子,眼底闪过一丝茫然,而后像是记起了什么,她又笑了。

    比刚才的笑声更尖细,像是长长的指甲尖滑过起了皮的木门,叫人毛骨悚然。

    谢筝头皮发麻,忍住了往后退的脚步:“舍利殿里,为什么想杀我?”

    罗妇人嗤嗤地笑:“你又为什么要拜佛?”

    “人心向善,虽不是每一个诵经之人心底都存了善念,但也不是所有信徒,都是心狠手辣的,”谢筝沉沉望着罗妇人的眼睛,“起码,郑夫人是个好人,她想要帮你,甚至在三更半夜里让你进了厢房。”

    提起郑夫人,罗妇人的笑声顿住了,但下一刻,她又大笑起来,要不是左右两个粗壮婆子拘着她,她只怕要捧腹打滚大笑。

第三十五章 疯魔

    谢筝没有打断她,由着她笑。

    这几桩命案,不说那些耽搁了两个月的案子,就算是刚刚发生在宁国寺之中案子,也没有足够的人证、物证来断言罗妇人就是凶手。

    仅仅只靠谢筝认手是不够的,若能有罗妇人的亲口陈述,案卷上头也能写得明明白白。

    刺激她,亦或是顺着她,哪一种能让罗妇人开口,谢筝也不敢确定,她只是首选了相对温和的方式,暂且一试。

    罗妇人笑得差点岔了气,半天才缓过来,无神的眼珠子盯着谢筝,道:“好人?杀过人的也算好人?原来,我是好人啊。”

    “你的意思是,郑夫人杀过人?”谢筝难以置信,但她还是把质疑强压下去,尽量平和地与罗妇人对话。

    这一次,罗妇人没有回答,她只是垂下了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忍不住发颤:“那么小,才那么小,我的宝姐儿,我的姐儿……”

    上一刻还笑个不停的罗妇人,突然间就哭了出来,她没有撕心裂肺一般大喊,只是坐在那儿,低低叹着,就让边上的人心里发酸。

    谢筝见不得人哭,咬着唇出了屋子,站在庑廊下匀气。

    不疾不徐地脚步声跟着她出来,在她身边停驻,谢筝看了一眼,道:“衍二爷,她就是那天在宁国寺的妇人。”

    陆毓衍背手站着,道:“郑夫人杀人,你怎么看?”

    “很难想象,”谢筝沉吟,“城中那么多善堂,无论是孩子还是妈妈们,没人说郑夫人不好,梁夫人因她出事病倒,郑家里头,上上下下也很敬重喜爱夫人,奴婢与夫人只那半日接触,不觉得她是一个心存歹念之人。”

    陆毓衍抬眸看着渐渐沉下来的天色,道:“善有千百种,恶也有千百种。”

    谢筝一怔,复又转眸看着陆毓衍,她有些懂他的意思,却又不完全懂。

    她想再多思索一番,屋子里的罗妇人突然尖声大叫起来,惊得两人都不由自主地往里头看去。

    罗妇人痛哭流涕,却没有任何袭击旁人的举动,她蜷缩着身子,双眼空洞,道:“你们见过被狼咬死的孩子吗?我见过,我的宝姐儿,那么漂亮的宝姐儿,被咬得我都不敢认了,我连我自个儿的姐儿都认不出来了!

    多狠啊!姐儿无辜!送到善堂里,好歹还有口饭吃,她却让姐儿去喂狼!

    口口声声阿弥陀佛,整日里拜那堆泥像,心里却黑透了!

    我问她为什么不给姐儿活路,她说,这是天命,佛祖以身饲虎,姐儿能喂狼,也是善缘。

    那她怎么自己不去喂?我生下来的时候,怎么没拿我去喂?

    她该死!她们都该死!”

    谢筝鼻尖酸涩,她不曾为人母,但也懂得母亲对孩子的殷殷之爱。

    只是,他们谁都没想到,罗老太竟然还讲过那样的歪理。

    “她们?”谢筝稳住声音,问道,“那些死在菩萨跟前的人,你都认得吗?你知她们脾气秉性吗?就连我,你知我名姓,知我来历吗?我又哪儿该死了?郑夫人又哪儿该死了?”

    罗妇人咬着后槽牙,道:“被几座泥巴像给糊弄了,现在不死,以后都要害人!郑夫人杀过的人,我亲耳听见的,她杀了一个小姑娘,只有一条胳膊的小姑娘,刚一出生,就叫她杀了。哈哈哈!凶手!她跟我一样,都是杀人凶手!”

    若说之前谢筝把罗妇人的话当作是疯言疯语,但这一刻,她有些动摇了。

    只有一条胳膊的小姑娘,一个身患残疾的小姑娘。

    郑夫人对善堂里那些肢体残缺的孩子格外尽心、关照,远胜其他孩子。

    这份偏护,到底是单纯的心善,亦或是存了愧疚?

    谢筝下意识地看陆毓衍,见他亦是眉头微蹙,一副沉思模样。

    罗妇人哭了会儿,又平静下来,若不是脸上的泪痕,仿若刚才痛哭失声的人不是她一般。

    杨府尹见此,让那两个婆子简单替罗妇人擦了把脸,带去大堂里从头到脚仔仔细细问话。

    苏润卿叫罗妇人哭得脑壳痛,缓了口劲儿,招呼陆毓衍一道过去。

    “你跟岁儿还不能走,要等大堂里问话画押,”陆毓衍与谢筝道,视线落在她的脖子上,沉声道,“怎么瘀痕还不好?前次带回去的药没有抹吗?”

    谢筝睨他,她这会儿又不是坐在他对面,他既然看不得伤口,又何必看呢?

    腹诽归腹诽,谢筝嘴上还是老老实实道:“擦伤都已经好了,瘀痕散得慢,奴婢这就把丝巾围上,不叫二爷看见了不舒坦。”

    “围什么,”陆毓衍一把抽走了丝巾,便走便道,“大堂里问话的时候,还不是要取下来?你这脖子就是个物证。”

    谢筝被他一打断,一口气哽在了嗓子眼里,不晓得该质疑她好好的一个人,成了一样“物”,还是先问陆毓衍把丝巾拿回来。

    陆毓衍脚步大,留给谢筝一个背影。

    谢筝抬声要叫他,岁儿过来怯怯拉住了谢筝的袖口,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她。

    “人已经认过了,大堂上,杨大人问什么,你老老实实答就好。”谢筝安抚岁儿道。

    岁儿眼眶通红,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我们夫人待她亲厚,还帮她,她不仅害了夫人,还给夫人泼脏水,怎么能这样呢?”

    谢筝心思一动,压着声儿问她:“你跟了郑夫人没几年吧?除了大公子,夫人与郑博士没有其他孩子了?”

    “没有了,”岁儿撅着嘴,道,“姐姐别听那罗妇人胡说!我听府里的妈妈说过,夫人跟老爷成亲的第二年就生了大公子,可惜生产时损了身子,再也不能生养了。妈妈们都说,亏得是个儿子,上头也没有公爹婆母了,老爷不介意,夫人的日子才能舒心许多。”

    大堂方向传来威武喊声。

    谢筝牵着岁儿过去,站在大堂外,看着跪在堂内的罗妇人。

    杨大人坐在大案后头,手上一块惊堂木,旁听的刑部、大理寺的大人们坐在两旁,陆毓衍和苏润卿因着是替李昀做事的,虽无官身品级,也在杨大人下首落座。

第三十六章 心死

    惊堂木拍下。

    一直提心吊胆的岁儿冷不丁听见这么一声,吓得险些叫出声来,死死捂着嘴才忍住了,整个人缩在谢筝身后,只敢露出两只眼睛去看大堂里。

    陆毓衍与苏润卿一道坐着,人抓回来了,杨府尹主审,也不用他们多说什么。

    罗妇人失女,确实是悲惨事,但她也不该杀人泄愤。

    杀人,是大恶。

    事已至此,还是坦白交代了,免得再多受皮肉之苦。

    陆毓衍没有再看罗妇人,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大堂外。

    谢筝一动也不动。

    黄昏的余晖散去,夜幕渐渐降临,落在她身上,仿若是落下了一块浓郁又沉重的幔帐,闷得厉害。

    大堂里点了蜡烛,亦有灯笼光,却也只照亮了里头,以门槛为界,里外浑然是两个世界。

    她站在夜色里,凤眼似是蒙着一层雾,隔绝了光,照不透深邃的眼底。

    谢筝缓缓攥紧了垂在身侧的双手,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前一回,看父亲坐在大堂上审案,是在什么时候?

    她从小就仰慕父亲。

    谢慕锦的才华与品行,深深刻在她心中,那份气度与洒脱,查案时勤勤恳恳、仔细慎重的样子,谢筝闭上眼睛都能回想起来。

    谢筝还记得,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去谢慕锦的书房里,拿父亲的笔墨纸砚来写字,好像这么一来,她也能像父亲一样,下笔入木三分。

    顾氏不止一次说过,谢慕锦的书房里有公文、有案卷,叫她莫要进去捣蛋。

    年幼的谢筝从来听不进去,偶有一次,一不小心把桌上厚厚的书册给弄乱了,散在地上。

    顾氏不敢胡乱给谢慕锦收拾,只让谢筝在庑廊下罚站,谢慕锦回来看着那一屋子的狼藉,对上谢筝委屈又胆怯的样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自打那之后,谢筝就再也不敢乱来了,她还会去书房里,可每一次都是小心翼翼的,没有再弄乱过东西。

    因为那夜三更天她醒来的时候,书房里的油灯还亮着。

    顾氏告诉她,谢慕锦公务忙碌,本就歇得晚、起得早,叫她一捣蛋,更是要花费时间来重新整理。

    到镇江之后,谢筝瞒着顾氏,去前头大堂里听谢慕锦堂审。

    谢慕锦端坐大堂上,一身知府官服衬得而立之年的男子俊朗不输世家少年郎。

    衙门前后院就那么点地方,其实也瞒不过顾氏的眼睛。

    谢筝机灵,每每顾氏恼她,她就缠着顾氏说父亲在大堂上如何威风、如何寻到犯人的疏忽之处,把谢慕锦说得跟狄公在世一般,逗得不好意思去前头看的顾氏抿唇直笑……

    那时候,母亲笑得是真的高兴,她也是真的快乐,以至于那个时候她说过的每一个词,谢筝都记得清清楚楚。

    又是一声惊堂木。

    谢筝猛得回过神来,待想到如今处境,不由抿唇苦笑。

    镇江府衙的后院烧毁了大半,她的父母也已经不在了,她再也不可能看到谢慕锦拍下惊堂木了。

    鼻尖酸酸的,眼眶不由发热,谢筝吸了吸鼻子,想把所有情绪都压下去,可听到大堂内罗妇人颤声说着惨死的宝姐儿,她的呼吸依旧不顺。

    实在是闷得慌。

    杨府尹仔细问案,罗妇人也算爽快,虽然目光空洞得仿若失去了三魂七魄,但她的语言还算完整。

    她说了从婆家归家之后的所有事情。

    三姑六婆说话,很多时候就是一把把刀子。

    罗妇人被婆家冠上克夫克子的名声,又被赶回娘家,整个燕子村都被京城南郊的村落当成笑话,连带着村子里嫁出去的女人们都抬不起头来。

    罗家也骂了些不好听的,罗妇人要依着娘家过活,又不是那等嘴皮子厉害会与人骂架的人,只低头受着。

    罗老太不肯白养她们母女两个,那三妯娌又一阵煽风点火,罗妇人没办法,只好进城谋了个老妈子的差事,一个月半吊钱,她一个铜板都舍不得花,全拿回罗家,只盼着罗老太看在这几百个铜板的份上,能让宝姐儿吃饱饭。

    可宝姐儿最终还是没有活下来。

    端午时,主家赏了两个肉粽子,罗妇人没吃,就存着,等到了不当值的那天,拿着粽子,并节日里赏下来的几十个铜板,高高兴兴回了燕子村。

    整个罗家,整个村子,都没有她的宝姐儿了。

    罗妇人急了,去问罗老太,罗老太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才道:“跟着我们这种人家,能吃什么饱饭?我前两天送去城里善堂了,她没缺胳膊少腿的,指不定就叫哪家好心人看上,抱回去好吃好喝养着,怎么都比跟着你强些。”

    道理似乎是这么个道理,但又不是要饿死了,罗妇人怎么会愿意把女儿送走?

    她匆忙下山,去了罗老太说的广德堂,里头却没有宝姐儿。

    也正是在那里,她遇见了郑夫人。

    罗妇人一心存着能在哪家善堂里找到宝姐儿,却没有想到,宝姐儿死在了山里。

    村里去采山珍的汉子发现了宝姐儿,存着几分善念,把她带了回来,那副惨烈样子,便是男人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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