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上马出城。
在城中怕冲撞过路百姓,各个还悠着点,一旦出了城门,就恨不能立刻到那庄子里查证,马蹄声阵阵响。
马福在前头看见了谢筝。
为了出行便捷,今天早上出门时,谢筝就穿着方便骑马的衣装。
马背上的小姑娘不见丝毫胆怯惧意,反倒是熟练自在得很。
马福看了两眼,就晓得谢筝果真是个熟手,能骑马,记忆又超群,反应快且有胆识,这样的姑娘,留在内宅当一个丫鬟,还真是屈才了。
前朝能有女子入仕,本朝却废了那样的规矩,真是可惜了。
到了庄子外头,那辆马车已经不在了。
马福让人从四面围住,免得有人翻墙跑了,自个儿并几个兄弟上前敲门。
里头传来重重脚步声,还有骂骂咧咧的动静,没一会儿,门拉开了,里头是个虎背熊腰的大汉,十分壮硕,面色不虞,显得本就粗犷的脸越发凶神恶煞一般。
“什么人?敲敲敲,敲个大头鬼!”那大汉骂道。
马福冷笑一声,打开了抄查的文书,盖在了大汉的脸上:“顺天府的,兄弟们,进去抄!”
一声令下,几个捕快绕过那大汉就往里头去。
大汉被蒙了一脸的文书,一个字都没看清,当即也不管了,伸手就向要冲进宅子里的捕快抓去。
双拳难敌四手,饶是那大汉浑身是力气,也架不住人多,被打趴下后,他还高声吵着里头喊“有人砸庄子”。
谢筝跟着陆毓衍进了大门,绕过影壁,是一间多年无修缮、柱子都掉漆的堂屋,马福进去看了两眼,并无特别之处。
两侧有月洞门通往内院,往里走去,谢筝不由都怔住了。
泾渭分明,外头破旧,里头可以算得上富丽堂皇了,亭台楼阁,流水花卉,地方不大,却透着南方官家宅子的精致和细腻。
陆毓衍四处看了看,桃花眼里闪过一丝笑意,与谢筝道:“杨大人不用担心他的乌纱帽了。”
就算这院子里,找不到破案的线索,也足够让葛金发受罪的了。
从建筑到摆设,完全僭越,这不是一个商人可以拥有的豪华宅院,即便是个官宦,没个一二品,一样要被参一本。
庄子里有十来个护院,见捕快冲进来,抄起家伙就要反抗。
马福一想到被害死的古阮,眼睛都冒血,抽出刀子就与护院缠斗起来。
陆毓衍护着谢筝,绕开缠斗在一起的人群,穿过园子,到了一幢二层小楼跟前。
木雕精美,栩栩如生,房门却都紧紧闭着。
楼上有一间房门刚被拉开了一条缝,又匆匆关上,谢筝看得清楚,里头闪过的是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影。
竹雾快步过来,抬声道:“顺天府查抄,都老老实实出来,躲在里头也没用。”
话音刚落,正对着的房门猛得被拉开,一个妆容不整的女子跌跌撞撞冲出来,她脚步不稳,被门槛绊了一下,身子往前扑。
“救命……”
那女子才刚刚喊出了两个字,背后就有一女子手持双耳花瓶,重重砸在了她的后脑勺上。
瓷器碎了一地,血腥味扑鼻而来。
女子摔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而出手伤她的人,瞪着杏眸,冷冷看着地上的人,勾出了一抹冷笑。
马福干翻了几个护院后冲过来,一见这个架势,不由也怔了怔。
谢筝揉了揉鼻尖,很清晰的血腥味,可在这个味道里面,她还闻到了一丝别的味道焦味、以及硫磺的味道。
她一下子醒过神来,推开那挡在门边的女子,进房间里一看,果不其然,角落摆了一个铜盆,里头点了火。
抄起木炕上的引枕,谢筝重重拍打火焰。
那女子想冲过来,被马福一把拦住。
火差不多灭了,但里头的东西也面目全非,谢筝皱着眉头,仔细分辨,挑出了没有完全烧毁的部分。
红色的,很细,这是编织的红绳?
第一百一十七章 红绳
一盆子乌起码黑的东西,谢筝挑练着,才从里头找出些能看出原本模样的部分。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进来,她吹了吹发烫的指尖,拎起那段红色的细绳,给陆毓衍看:“她在烧这个。”
陆毓衍挑眉,目光沉沉锁在那绳子上头,眼底闪过一丝惊讶和不确定。
从烧毁的那些来看,起码有二三十根这样的红绳,这东西寻常是姑娘家用做头绳,或是绑在手上脚上当个首饰的,这个当口上,那女子为何要烧它们?
谢筝亦是一肚子的不解,这玩意儿街头巷口多得是,扔在哪儿都不起眼。
“这绳子有什么独特之处?”谢筝站起身,走到被马福制服的女子跟前,“为什么要烧?”
那女子见东西没有全部烧毁,眼底闪过一丝阴郁,撇过头不说话。
谢筝直直看着她。
眼前的女子比她大上几岁,模样秀美,红唇仅仅抿着,眉心的褶子都自有一股风情,而那双眼睛,亮而有神,即便是透着愤恨,也叫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她似乎是见过这个女子的,只是当时……
谢筝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再凑近一些,细细端详片刻,一拍脑袋,返回了屋子里,从妆匣拿了鹅蛋粉出来。
捕快与护院的打斗也有个结果,马福指挥着人手把护院都绑起来,又带着人楼上楼下把每间屋子里的女子都带了出来。
松烟这会儿得了闲,见谢筝拿着鹅蛋粉,不由奇道:“姑娘这是要做什么?”
谢筝冲那女子的方向抬了抬下颚,与松烟道:“帮我按住她。”
松烟应了,制住那不断摇头想挣扎的女子,看着谢筝把大块大块的鹅蛋粉往她脸上涂抹。
本就白皙的脸蛋霎时惨白惨白的,就像糊了层面粉一样,松烟咋舌,谢姑娘下手可真够厉害的。
谢筝给那女子涂了厚厚的一层,这才退后几步,拍了拍手上的粉末,盯着她道:“我见过你,中秋教坊司来萧府唱戏时,你曾登台,当时脸上妆厚,卸了妆我一时倒没认出来了。
中秋之后,教坊司行踪不明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前几天浮尸水面的宋玉澜,另一个是程芷珊。
你,就是程芷珊吧?”
女子的眸子倏然一紧,下颚绷成了一条线,死死咬着唇,没吭声。
谢筝侧过身,问那几个被马福带下来的女子:“她是程芷珊吧?”
没有人应声,她们的目光在谢筝和那女子之间来回挪了挪,眼中透出几分惧意,以及回避。
这种回避已经给了谢筝答案。
“为什么要出手伤人?为什么要烧红绳?”谢筝嗤笑,“你不认也无妨,你这张脸,带回衙门里,让教坊司一认就知道你的身份了,而这里站的姑娘们,你觉得,她们会说吗?”
竹雾在替那被砸破了脑袋的女子止血,出声道:“她只是晕过去了,还活着,等她醒过来,一切就都明白了。”
饶是如此,程芷珊依旧是一个字都没有说。
马福在听到程芷珊的名字时,悬着的心落地了,她们果真是在这庄子里,这一趟没有跑空。
可想起寻到这个庄子的经过,他不禁嗓子发酸,这都是古阮的功劳,是古阮往山下找,走了好几个村庄,给了他们大致的方向,要不然,他们什么时候能想起这地方来?
只是,古阮不在了。
马福抬手抹了一把脸,带着兄弟们把护院和女子们都送回京里去,那受伤的姑娘不能耽搁,简单包扎之后,就要送去医馆里。
谢筝与陆毓衍没有走,继续查看这庄子。
二层小楼没什么可疑的地方,每间屋子里收拾得都还算干净,带着浓浓的脂粉香气。
陆毓衍很不适应这种味道,皱着眉与谢筝说话:“那日听戏,你听得挺仔细的。”
谢筝一怔,复又讪讪笑了笑。
中秋夜宴,谢筝那时心虚得不得了,自然不会像其他体面的嬷嬷丫鬟们一样去花厅里给主子们敬酒,为了不打眼,她只好佯装津津有味看戏,目不转睛盯着戏台了。
她眼神好,饶是隔着湖面,灯火通明的戏台上登场的人物都叫她看得真切,程芷珊的角色又是个戏份多的,独自站在正中依依呀呀唱了良久,她便有些印象。
“姑娘家嘛,总是对此敏锐些,”谢筝没正面答,“宋玉澜的模样,不也是我认出来的吗?”
陆毓衍扬着眉角笑了笑,没揪着谢筝的顾左右而言他,迈着步子下了楼。
谢筝跟在后头,眨了眨眼睛,呼吸之间,味道依旧很浓郁,不由道:“怎么有硫磺味道?”
陆毓衍颔首,他也闻到了。
他们走到了园子另一侧的小院里,入了正屋,里头的布局让人大吃一惊。
五开间的屋子,并非寻常的三明两暗,它的中屋很空,没有摆会客的桌椅,东边两间打通,做内室陈设,而中屋与西次间中间立着厚厚的墙砖,只留了一扇小门通行。
进去一看,里头竟是一池清水,热气腾腾的。
谢筝走到池边,蹲下身去,手掌伸入水中,微微有些烫,很舒服,她扭头道:“温泉?”
松烟跟了进来,见状惊呼:“我的乖乖!”
陆毓衍抿唇,道:“原来如此,难怪这庄子价格惊人。”
谢筝默默点头。
庄子底下就有温泉,引泉水入池,休养再好不过。
外墙与前头屋子破旧,里头却另有乾坤,如此布置,不像是个商人能有的手笔。
尤其是,程芷珊在这里,若另几位女子是那夜从青石胡同里搬离的瘦马,那这儿只怕又是秦骏那只狡兔的一窟了。
谢筝走回到东边的屋子里。
桌椅花架梳妆台,竹雾翻了一遍了,没找到什么东西。
最里头摆着一家千工拔步床,垂着厚厚的幔帐,松烟上前一步,一把掀开,而后咦了一声。
谢筝过去一看,内侧床背板上钉了一排小小的钉子,每个钉子上头挂着一根红绳。
与她从火里拿出来的红绳是一样的编法,一样的粗细。
谢筝把它们都取了下来,走到外头阳光下细细看。
之前只有烧剩下的半根时并不明显,这会儿十来根并在一起,就能看出来差异来。
颜色有深浅。
第一百一十八章 热水
同样是红色,有鲜红的,也有红得发沉、在日光下显得有些黑的。
谢筝来回翻看那几根黑红色的,绳子算不上新,但也不至于陈旧到褪色的地步。
她正看得仔细,一只骨节分明的摊在她跟前,谢筝沿着那手往上望去,对上了陆毓衍的眼睛。
晓得陆毓衍的意思,谢筝一面把红绳交到他手中,一面嘀咕道:“深深浅浅的,总觉得有点邪乎。”
陆毓衍抬头对着日光观察红线,眼睛半眯着,显得桃花一样的眼型越发细长。
谢筝半侧着脑袋看他,不自禁的,脑海里闪过一丝念头这人长得是真好看,不仅是眼睛,连嘴唇鼻梁都戳人得紧。
当年匆匆一眼时没看出来,五年弹指一挥,个头窜高了,五官也长开了,越看越经看了。
尤其是这一本正经做事的样子,叫人舍不得移开视线。
可再舍不得,谢筝还是逼着自个儿去看那些红绳,这案子牵扯了几条人命,好不容易得了进展,更要乘胜追击。
举着的手放了下来,陆毓衍闭上眼睛,缓了缓被日光刺出来的光影。
再睁开时,他刚出声要换松烟和竹雾,就听得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松烟出来了。
“爷、姑娘,看这个,”松烟的双手上摊了块帕子,帕子上摆个小铁片,“从那床头的小橱里翻出来的。”
松烟说着说着,脸都红了起来。
那张拔步床的做工可真了不得,用料雕工堪比旧都世家一代传一代的老太太们睡的床了。
梳妆台、点心箱、首饰箱、小橱小柜的,松烟钻在里头翻了好久,翻出来各式让他目瞪口呆的东西。
松烟一个没吃过猪肉的少年人,对上一堆男女行事时的器具,只觉得脸上耳根都烧得厉害。
他当时就剩下一个念头,亏得谢姑娘已经出去了,这些若是让谢姑娘翻出来,那……
姑娘家面子薄,他和竹雾两人拔腿就溜,估计都是不成的了,回头他们爷肯定削他们一顿。
松烟硬着头皮翻箱倒柜,直到翻出来这个铁片,仔细一看,浑身的热气退了大半,赶紧把帕子包了送出来。
谢筝探头一看,是一块月牙形的铁片,从大小看,正好能够烫在女子私密处。
她倒吸了口凉气,再看那铁片就浑身不舒坦了。
也难怪松烟要拿帕子包着,换作是谢筝,想到这玩意儿烧红了烙在人身上,就头皮发麻。
谢慕锦虽然不爱动刑,但谢筝也听说过一些拿铁块烙犯人的事情,再想想被架在铁架上烤的肉块,谢筝只觉得牙都痛了,她怕是有三五天不想碰碳烤的牛肉、鹿肉了。
陆毓衍示意松烟把铁片收好,道:“去取了铜盆,装些热水。”
松烟一怔,刚想说这人都被抓光了的庄子里哪里来的热水,猛得想到那温泉水,麻溜地去了。
谢筝疑惑,问道:“要热水做什么?”
陆毓衍挥了挥手中的红绳,道:“看看这到底是什么?”
这话让谢筝睁大了眼睛,心中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她看向陆毓衍,又死死盯着那些红绳。
她也猜想这些红绳不对劲,甚至有那么一瞬,脑海里闪过这些红色的染料很有可能是血迹,但那委实耸人听闻,一时之间,她也没有细细往下想。
这会儿陆毓衍一提,谢筝几乎是断定了猜测。
也是,会丧心病狂、迫使女子烧情疤的男人,做出这种事情来,又有什么奇怪的。
松烟端了盆温泉水来,放在了地上。
谢筝拉住陆毓衍的手,摇头道:“洗血迹都用的冷水。”
谢家伺候的人手少,但谢筝还真没干过洗衣的活计,晓得这一点,也是章家妈妈浣衣服时她正好瞧见了。
其实也没有过去很久,就是这个年初,她刚过完生辰,二月末倒春寒,头一回葵水,来势汹汹,又毫无准备,衣裳被褥一塌糊涂。
大冷的天,章家妈妈坐在庑廊下避风洗衣。
谢筝抱着手炉,趴在窗边看她:“妈妈怎么不用热水?看着就冷。”
章家妈妈哈哈大笑:“就是要用冷水才能洗得干净,姑娘赶紧去躺着,别招了风。哎,夫人前几日还在说呢,这都过了十四了,来年这时候都要及笄,与陆公子完婚了,这月事却没半点动静,她急都急坏了。这下好了,夫人放心了。”
谢筝鼓着腮帮子,哼哼唧唧地缩回了榻子上,紧紧抱着棉被。
她不想嫁人,那个时候的她,一点也不想改变在父母身边撒娇逗趣的生活。
哪曾想,她离及笄还有小半年,就差不多日日都跟着陆毓衍了。
陆毓衍垂眸看着谢筝的手,跟青葱似的,指尖扣在他的手背上,指甲盖圆润可爱。
要不是手里还拿着那些红绳,他都想反手握住她的手了。
眼底闪过一丝笑意,陆毓衍道:“我知道。”
知道还用热水?
谢筝疑惑极了。
陆毓衍把几根红绳扔进水里,道:“看看会不会褪色。”
如此一说,谢筝便明白过来了。
寻常的红绳,在热水里多少都会有些褪色,但血迹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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