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逸夫捕捉到了这个细微表情的变化,微微走了一下心。
没记错的话,之前有谁吐露过,华北那个唯一的达标成功电厂敝帚自珍,基本拒绝交流,也不愿传授经验或者借调人才。
如此看来,老牛跟那个电厂的厂长关系应该比较紧张。
再看这两位大厂长现在的样子,说话的语气,充满了小孩子斗嘴的味道,根本不似老而稳重的厂长,也有违了牛大猛一贯的为人态度。
八成,有过节。
思考的功夫,那边苗德林已经搂住牛大猛,想同桌吃饭,牛大猛一时间没有答应,含含糊糊。
这意思很明显了,张逸夫立刻上前一步说道:“对了牛厂长,下午你嘱咐我,让我提醒你6点的时候有人来找你?”
牛大猛微微楞了一下,而后一拍脑袋,佯装出惊呼:“瞧我这记性!明明跟人家约了见面的!”
他匆匆放下餐具,冲苗德林婉拒道:“老苗,不好意思了,外面有约。”
“不碍事,不碍事,机会还多。”苗德林哼笑一声,望向张逸夫,“老牛,你们厂真是来了一位人才啊。”
“彼此彼此。”牛大猛不愿与苗德林多谈,转身冲段有为道,“老段,那你先吃着,我跟逸夫出去一趟。”
段有为点了点头,云淡风轻,好像根本就没看到发生了什么。
就此,张逸夫同牛大猛双双离开食堂。
就要离去的时候,他不禁多看了姚新宇一眼,清华电机系的硕士,绝对的行业人才,肯留在国内就不易了,还投身电厂,难道这丫的是一个比自己还吊的21世纪好青年?
与此同时,姚新宇也刚好望向了张逸夫。
二人对视,尴尬一笑,不作多言。
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各事其主,没得办法。
张逸夫也随之松了一口气,对面那位的眼神很正常,符合这个时代的单纯,并没有自己这么深邃老辣而又猥琐,看来雷神眷顾的宠儿依然只有自己。
出了餐厅,牛大猛一路往外走,一言不发,张逸夫只得一直跟着,直到走了几分钟,彻底离开招待所范围后,牛大猛才一声长叹,抽出他喜爱的红云点上了一根,并扔了张逸夫一根。
没辙,这根烟必须抽,必须与厂长同乐同悲同忧愁。
这人活于世,尤其是活在中国,尤其是活在体制内,永远有力压你一头的人,着急是着不过来的,牛大猛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可为什么一见这位苗厂长,就会如此失态呢?
仅仅是同级别干部间本质的资源矛盾?
抑或是这二人之间有这样或那样的故事?
张逸夫是不能问的,只有牛大猛自己说。
“逸夫,这边离你家近,有没有好点的馆子,能喝酒的。”牛大猛吐了口烟,一切领导的架子也随之倾吐而出,“我请客。”
“有家京味居,老蓟京菜,什么都有,就是店小,不上档次,但味道正。”
“走!”
张逸夫感觉……今晚要少不了一顿大酒了……
088 局中人
京味居,一家没什么名气的老蓟京餐馆,从不做什么宣传,往来食客也是街坊居多,大家自得其乐,不管是菜和人,都有一股浓厚的老蓟京味道。
要说蓟京小吃,老蓟京菜也算有趣,仿佛就跟下水干上了,跟清真干上了,专挑肠啊肚啊之类的下手,一番调味烹制后,将原本无人问津的食材变成了美味,化腐朽为神奇。
当然,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满清入主蓟京两百多年,其饮食与文化无疑深深影响着这座城市,在大部分时间里,达官显贵居于北城,商贾平民居于南城,北城菜自然高大上,满汉全席之类的,剩下南城的艺人平民,吃不起好肉,为了混口油水,只能拿富人们吃剩下的开刀。好在人民的智慧是伟大的,久而久之,独具特色的蓟京小吃,蓟京菜就此形成。
京味居便是其中一家老店,传了多少年不知道,总之张逸夫从记事起便在此吃炒肝包子了,确实如他所说,这餐馆虽然美味,但有些不符合牛大猛的身份,厂长做客蓟京,该是一顿全聚德东来顺的。
可那就没劲了,再者张逸夫也请不起。
值得庆幸的是,牛大猛骨子里是个粗人,对平民美食接受度极强,嚼着炖吊子,喝着二窝头,不时衔一筷子炸灌肠,来一口芥末墩子,那叫一个来劲!
之前面对苗德林的种种憋闷,几乎被这菜、这酒一冲而尽。
“再来两块驴肉就绝了!!”牛大猛酣饮过半,点了支烟,到底是忘不了老家的绝味。
张逸夫品尝着这些熟悉的菜肴,同样感慨万千,不知为什么,这些东西从味道的劲道上比后来欠了几分,但食材的口感上却强了不少,想是各种添加剂还没有普及,店家较为厚道。
到这份上了,张逸夫被称之为“心腹”,毫不为过。
作为心腹,你不仅要出谋划策,更要分担领导的心事与苦楚,借着酒劲儿,张逸夫也大胆地说道:“牛厂长,这次给你丢人了,对面清华的研究生,我身价上真比不过。”
“扯淡!这丢什么人?”牛大猛闻言一阵吹须瞪眼,“清华搞电机的研究生,全国一年能有几个?他明显是去电厂镀金的,过个半年就走,苗德林带他来,指不定是在讨好谁,咱们才不跟他置气!还有,都出来了,也别叫厂长了,叫声叔就得了!”
张逸夫跟牛小壮算是兄弟,叫牛大猛一声叔,算不得吃亏,他当即举杯笑道:“好,好,牛叔,咱不跟他们置气,半年之后咱们用更少的资源达标,看他还狂的起来!”
“哈哈!”牛大猛举杯与张逸夫相碰,闷头饮尽后,品着浓烈酒味,望着张逸夫,心有些痒,思索片刻后小声道,“逸夫,达标的事情,你讲话不必说得那么满,我看得出来,你在努力,可现在得罪人多了,将来若是有个万一……”
按理说,领导该是永远下死令,逼着你去干活的,要给你压力的,而牛大猛此时非但不压活儿,反倒帮张逸夫合计起来。
这与他的利益相悖,只是纯粹个人间的交流,这让张逸夫有些感动,他喜欢性情中人,纯粹的政治中年人,那就没劲了,
“牛叔说的是。”张逸夫也吞下美酒,擦了擦嘴,“不瞒你说,我这人,就是前面的日子太懒了,就爱混,这次来电厂,我想逼一逼自己,做些事出来。”
“哎呀,这觉悟。”牛大猛感慨道,“我是参加工作五六年后,才悟明白这些事,之前也是乱混的,小壮反倒比我好些,工作第二年就有觉悟了,现在受你影响,近朱者赤,不仅干劲更大,性格上也收敛一些了,不错,不错。”
张逸夫见牛大猛将真心交了出来,自己也决定来句掏心窝子的话:“牛叔,我说句实在话,这次大会,应该带他来看看,不该带我来,我有同学在这里,早晚有机会见识,而小壮他没怎么离过冀北,该出来见见世面的。”
牛大猛闻言笑着摇了摇头:“现在让小壮在电厂工作,我的压力就已经不小了,父子接班的时代早就过去,系统内很忌讳这种事。按理说,我该把他安排到冀北电力局的,也算是子承父业,可他母亲走得早,放在外面,我不放心。”
溺爱啊,溺爱啊,这估计就是牛小壮的性格缺陷所在。
没等张逸夫说话,牛大猛借着酒劲儿,心事上头,自顾自倾诉起来:“逸夫,你来了这么久,想必已经知道小壮他母亲是怎么走的了吧?”
张逸夫知道,到了交心的时候了,作为一厂之长,牛大猛的心事一定很多,但天底下实在没有一个人能与他分担,有些藏得很深的东西,甚至连面对张琳的时候都不能吐露。
“这个真的不知道,我没打听过,也没人说,小壮也从来不提。”
牛大猛自行斟上酒,并未碰杯,自顾自一饮而尽,而后望着张逸夫,抬手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脑袋:“知道我为什么是寸头,我为什么让不让小壮留头发么。”
张逸夫一愣,捂着嘴惊道:“不会是……”
“是了,怪我,我一直喜欢长发飘飘的,让他母亲留头发,留的好长。”牛大猛长叹一声,眼眶发红,露出了酸涩的表情,默默起身,弯了个腰,缓缓蹲下去,“那次是她东西掉了,弯腰去捡,旁边就是运行中的设备……”
牛大猛说着说着,已经说不下去了,又坐回位子,哽咽起来。
张逸夫同样长叹一声,他终于知道,王小花第一次摘帽子的时候,牛小壮的反应为什么那么大。
电厂中设备机多,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永远处于旋转之中的,在厚实冷冽的钢铁面前,人体是那么脆弱,无论是细如丝的头发,还是柔软的棉手套,只要被转动的机器卷上一丝毫毛,整个人都会被带进去。
想必牛小壮的母亲,当年也是一位爱美的女人,一有机会,就摘下安全帽吧……
张逸夫父亲的话再次回响在耳边,安全,重中之重,这一次,不仅仅是仕途,更关乎感情,关乎亲情,决不能让任何一个人卷入事故,发生惨剧。
正当他感慨之时,牛大猛的心事再次悠然而至:“当时,我是检修车间的主任,他母亲也是我们车间的人,苗德林是我手下的副主任,出事的时候,苗德林也在场,整个人都吓傻了,不敢说话,怂鸭子似的坐在地上,都尿了。”
牛大猛说着,吐了口吐沫,满脸愤恨。
“苗德林?他原来也是冀北的?”
“是了。”牛大猛由悲转恨,“当时那台机器并不大,转速有限,人是有挣脱机会的,要通过卷头发伤人,怎么也得十几秒,二十秒,倘若有个明白人在场,立刻去切断电源,或者是过去帮忙把头发剪了,不至于这么惨,可那个耸蛋……当时一下就吓趴下了……”
牛大猛说着说着,闭上眼睛,一个劲儿地摇头,而后双手捂面:“也怪不得别人……是我的错,我的错。后来因为这件事,我吃了大处分,苗德林顶上了我的位置……”
事到如今,这段事情,张逸夫已经完全清楚了解了。
谁对,谁错,说不清楚,牛大猛虽然恨苗德林当时无所作为,但那场面一定很吓人,正常人都会吓趴下,因此牛大猛只能更多的恨自己,自责。
当时牛大猛也该是个气盛的人,想必揍苗德林几顿泄愤是免不了的了,甚至后面几年,他都少不了找苗德林的麻烦,也怪不得苗德林调到其它电厂,想是他在冀北实在混不下去了。
可此一时,彼一时,那次事故无疑耽误了牛大猛仕途晋升的不少时间,苗德林反而成为了受益者。今时今日,苗德林挂着华北第一大电厂厂长,外加达标电厂厂长的头衔,回过头来恶心牛大猛一番,也属正常。
怪不得,同是华北地区的兄弟电厂,冀北电厂要从丰州电厂取点经能如此之难。
其实苗德林毕竟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没有做对罢了,错的还是小壮的母亲,万不该摘下安全帽。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心智上,张逸夫是清的,他知道事事难分对错。
可此时此刻,他早已是个局中人。
“牛叔,眼不见为净,咱们不求他们帮忙。”张逸夫一个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而后将杯子狠狠砸在桌上,壮志豪言倾吐而出,“弥补过去的遗憾,我没那个本事,争眼前的达标,我有一万个信心,这当口,咱们别再想什么苗德林,什么姚新宇,咱们做自己的,好好做。”
牛大猛顷刻间被感染到,暂时抽离出悲伤,拿起酒瓶痛闷一口:“痛快!痛快!咱们不想那些过去的事了,抓紧达标,你也是,老段介绍来的工队也是,这都是老天在给咱们打气!看那苗德林再狂到哪天!”
随后,牛大猛抢着把账结了,二人晃晃悠悠一路痛聊,张逸夫刚把牛大猛送进房间后不久,里面便传来了轰鸣的鼾声。
张逸夫打起精神,回到自己的房间,洗了把脸,刷干净酒气,对着镜子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脸,给自己打气。
正此时,漆黑的屋内传来了老段的声音。
“回来了?”
“……不好意思,吵醒你了……”
“少喝,明天是正事。”躺在床上的段有为话罢,自嘲一笑,“也不怪你,老牛拉你喝酒,不得不喝,赶紧睡吧,明天我叫你。”
还是局外人清闲,虽然利益上微微吃亏,但落得清静,心无烦扰。
张逸夫觉得,从某种意义上说,老段比老牛幸福。
089 时代与改革
次日晨,八点三十分,在电力部院内大礼堂中,全国电力系统安全生产总结会,准时召开。
虽不比人民大会堂那么夸张的阵仗,但就全国而言,如此规模的全系统大会,恐怕也只有两三个行业才能做到。
此番参会的400余人占满了整个礼堂,包括电力部领导,各相关司局的领导,六大电管局、各省电力局领导,以及主要大电厂的领导及生产骨干。其中部里干部二三十人,各大电管局、电力局一百余人,其余位置坐着的都是有着相当规模的大电厂的代表。
冀北电厂,作为一个电厂能分到三个参会名额,已实属大幸,想是牛大猛与上面关系不错,又一腔热血拼达标,华北局才慷慨拨下的。其余诸多的其他电厂,多数隶属于各省市局管理,因此参会名额有限。
由于张逸夫做得实在太偏僻,根本看不清主席台,连一睹大哥芳容的机会也没有,不过通过听会议主持的介绍,他还是基本搞明白了主席台的座次。一二三把手在中央,外围是四五位副部长,由于这年头体制还称之为“部”,因此暂无总工一职,搞技术的人也只能是副部长、副厅长一类的头衔。
张逸夫老远听着,基本什么都没记住,只知道老大名为张正诚,远远望过去什么都看不清,只知道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此人无论姓名、背景、相貌,张逸夫都是闻所未闻的,就连搜索脑海中的组织干部资料,都找不到这号人。
但大领导话一出口,严峻形势一谈,却是熟悉的味道,昏昏欲睡的感觉。
要说电力部,也是命运多舛了。
建国之初,成立电力工业部,50年代末,与水利部合并变成水利电力部,随后又分家成电力部和水利部,80年代初再次合并为水利电力部,80年代末,又拆分成能源部和水利部,90年代初,又重组为电力工业部,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后续又几经折腾,终于改组为企业,由电力部变成国家电力公司,进而拆分为国家电网公司和南方电网公司,外加几大发电集团。张逸夫前世所在电厂就隶属于发电集团之一。
表面上看着是群雄割据,该有竞争打破垄断才是,而其实电力部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存在着,其本质没有丝毫变化。为什么?因为总公司董事长依然是部级干部,依然要走仕途,而非为一个企业贡献一生;为什么?因为国情与政治要求摆在这里,供电输电这种事不可能交给民营来做。为什么?因为这块蛋糕依然是大家的,谁也无权去抢,更别提电价竞争。
而作为一名基层普通的电力人,在工作流程和晋升途径上基本没什么变化,唯一变的,恐怕就是工资奖金了。
拿1990年来说,张逸夫一个月工资不到两百块,这还是本科生,而到外面饭店随便拉一个厨子,搞不好都有四五百,做买卖的就更别提了。而几十年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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