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用那种鄙夷的态度对他说话。
这里的人个性太像,不管手足、下属、朋友,每个人都倔得像头牛似地,他必须每一刻都摆出最强悍的气势,才能建立起不容动摇的权威。
他并不是觉得苦,也不是掌控不住,而是……累了。
每个人都对他有所期望,要他裁夺,要他成为一座值得信赖的稳固大山,就连他也用最严苛的标准在要求自己,即使那无形的沉重负荷压得他喘不过气,他也不容许自己抛开,就连独处时也不行。
于是,在看到杜老信里那些形容时,他不禁动摇了。
一个温柔较弱的妻子,不会跟他吵到脸红脖子粗,不用担心躺在炕上会被狠踹下地,虽然他也曾担心两个个性迥异的人会合不来,但那样的日子让他心生向往。
就算他连持家都不会也没关系,只要静静地,让他可以平心静气地享受待在房里的时光,这就够了。
“我没和春花继续下去是因为我们个性太像,见了面只会吵,应付你和小弟就够我受了,我不想再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更何况他和春花老早就因吵到不可开交而断了往来,就算他没娶杜家小姐也不会娶她。
“你以为南方来的女人会比较好吗?”袁长云否认他所说的话,但仍从心里觉得那并不是问题。吵吵闹闹的很好啊,这里的哪一对夫妻不是这样?“她熬不住的,搞不好连马都不会骑,娶这种人进门只会造成负担。”
“那也是我的负担。”袁长风看著她,平静的语调透著不容转寰的坚决。“这些话希望你转告小弟,他若想找我吵,叫他准备别的说词再来。”
被他的气势震慑,袁长云哑然,但满腔的恼怒仍无法平复。她当然知道身为大哥的他很辛苦,但就是不想他太辛苦,才会希望他娶一个能帮他的人啊!
“随便你了,要是到时候你老婆跑了,别冀望我会去帮你找!”将那匹丝绸用力塞还给他,怒气冲冲的袁长云撂下话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
望著妹妹疾奔而去的背影,袁长风自嘲一笑。
这只是刚开始,击退了一个,还有好几个等著他呢。看来,他真的得好好祈祷杜家小姐熬得住苦,不然到时候这天南地北的,看他往哪找去。
但,他仍想试,并期待著她的到来。
笑容转为坚定,袁长风抱著那匹丝绸,步履沉徐地朝屋里走去,准备迎向接下来的挑战。
第2章(2)
呜,好冷。
禹绫蜷在硬邦邦的炕上,和被褥卷成了一团,仍冷得直发抖。
虽说当婢女的命没好到哪去,她也不觉得自己很难养,但这北方人的炕和这冷飕飕的气候,经过这么多天她还是没办法习惯。
这一次,老爷是真的吃了秤砣铁了心,七日一到,就派出一队人马,将小姐和嫁妆送出了家门——当然,也包括她这个唯一被选中的贴身婢女。
队伍中还安插了一个老爷特地聘来的保镖,表面上说是护送嫁妆,但实际的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路上,虽然小姐无时无刻都在发脾气,越近北方,越是挑剔得难以伺候,却都没有出现逃跑的迹象,害那名保镖有些英雄无用武之地。
呃,有有些用啦,到了路程的后半段,那个保镖成了小姐的入幕之宾,他一进房,她就得到门外把风,等他离开,她才能回去睡。
这也难怪,小姐一嫁过去就不能再这么放肆,怎能不好好把握这最后的机会?加上那保镖长得又斯斯文文的,刚好是小姐钟意的类型,稍微眼一挑、手指一勾,只要是意志不坚的男人很容易就一拍即合。
幸好这队伍简单,也没用随行的媒人,所以还挺好隐瞒的,不用怕人多嘴杂传到姑爷那里去,反正她也习惯了,就睁只眼闭只眼,帮著主子享有这所剩无几的快乐时光。
路途虽远,但日复一日地车马颠簸,他们也已抵达了目的地,如今他们就住在城关附近的客栈里,明日一早就会从马车换成花轿,前往关门让姑爷迎娶会塞外。
说害怕倒不至于,只是一旦越过了长城,好像就有种再也回不去的感觉,让向来随遇而安的她也难免有些惆怅。
起了哆嗦,禹绫蜷缩得更紧。
可恶,明明是夏天,怎么入了夜就这么冷啊?
发现自己好像躺了很久都没睡著,她抬起眼皮一角,看到窗外的天色已微微泛灰,赶紧再把眼睛闭上。不成不成,小姐这一路上没有反抗,不代表事到临头时也会乖乖接受,她还是能睡就尽量睡,养足精神以备不时之需。
禹绫努力沉入梦乡,好不容易睡得迷迷糊糊时,却被人摇醒,一张眼,看到原应躺在内侧的杜红缨站在炕前,弯下身子,脸离她好近。
她睡过头了?!禹绫惊慌跳起。“我马上……”
话还没说完,口鼻就被捂住,力道之大,连带将她整个人压回炕上。
“小声点。”杜红缨声虽悄,语里的冷狠劲可没少。
被那双仿佛要吃人的厉眼瞪著,禹绫不禁乖乖点头。
这诡异的时间点和举止已让她有种不好的预感,待杜红缨松手起身,看到她的模样,禹绫的心更是凉了半截——
向来要人服侍的小姐竟然自己穿戴整齐,这这这……这根本就是摆明了要逃婚嘛!
“穿上。”杜红缨不由分说塞了东西到她怀里。
被那一团东西刺得发痛,禹绫不用低头也知道被塞了什么——出了凤冠、嫁衣还会有别的吗?
“小姐,您千万别做傻事啊。”禹绫艰涩地咽了口口水,明知忠言逆耳,还是得死命上谏。“要我顶替您,最多只能拖延半日的时间,只要盖头一揭姑爷就会知道了,你一个弱女子怎么比得过他们骑马的速度?没有用的……”
要逃不会早点逃啊?这样至少她也不用直接面对那头大熊,结果小姐却是笨到进了人家的地盘才打算逃跑,有袁家的人、还有那个保镖在,连马都不会骑的小姐逃得掉才有鬼啦!
“那你就一直瞒著别让他发现呀。”杜红缨非但没生气,还扬起了笑,拿起凤冠帮她戴上。“不然你以为我只带你一个婢女是为了什么?又为什么要等到这时候?只要你下了花轿,送亲的队伍一走,杜红缨长得什么模样,又有谁知道?”
谁叫那姓袁的家伙说要一切从简?正好被她想到了这个好办法,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要这丫头代她嫁过去,再完美也不过了!
沉重的凤冠压在头上,压得禹绫背脊发僵,窜过一阵寒意。她刚刚还说小姐笨,结果……小姐却是从一开始就计划好要让她当替死鬼?
“可是……姑爷见过我啊,这办法行不通啦……”她是已做好准备要和那头大熊为伍没错,但服侍他和嫁给他是两码子事呀!
“我问过其他婢女了,那一天他根本就没细看过你。”杜红缨笑得更开心了,事关自己的一生,她当然已做了周全的考量。“而且隔了这么久,要是他真觉得面熟,就说咱俩长得像不就好了吗?有谁会知道?”
望进那双奸诡得意的眼,禹绫觉得自己像被逼进陷阱的小兔子,而恶毒的大蟒蛇就在前方昂首吐信,等著将她一口吞入腹。
“不像,我们一点也不像……”她想反驳,但杜红缨的阴狠自私让她太震惊,脑海一片空白的她只吐得出这种无用的低喃。
“我这是为你好,不然你要一直当婢女到什么时候?”知道禹绫家里穷,杜红缨开始诱之以利。“虽然他是北方人,可好歹也拥有一座马场,你嫁过去立刻变成主母,要什么有什么,以后再也不用服侍人了,多好?”
主母?禹绫一怔,这个词完全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当然不相信什么为她好的鬼话,但如果她代替小姐嫁给了那头大熊,她将摇身一变成为袁家主母是再确定不过的事实。
可是,他真的长得很吓人耶……想到那天被他拎在手上的情景,禹绫不禁打了个冷颤,但再想到她日后可以利用的权势那些恐惧好像又没那么重要了。
禹绫陷入天人交战,粉嫩嫩的小嘴紧咬著,都咬出了一排印子。
她好气自己这么贪财,但……主母这个词真的很诱人呐!不只是当个小妾,而是由名有份的正宫夫人,她不用再小里小气地攒著赏银,只要瞒得住那头大熊,等于是有座金山银山任她挖呢!
看出她的意志已开始动摇,杜红缨乘胜追击。
“帮了我这个忙,我不会亏待你的。”她拉过禹绫的手,塞进一包事物。“我把嫁妆里最值钱的都挑出来给你了。”
禹绫低头,看到摊在掌中的手巾里有著一对金镯、翠绿的玉坠子、还有金项链和耳饰,在灰蒙蒙的天色中仍闪闪发亮,闪得她眼睛也跟著发亮。
有了这些,再加上她以后所恩那个攒的私房钱,家里的人生活就都不用愁了,更何况,跟到这儿的她还会有什么好结果吗?就算日后能许婚配,对象也一定是这里的人,既然都是熊,又有什么差别?
一思及此,禹绫的心扑通扑通直跳,恐惧已完全抛到九霄云外,脑海全被她坐拥金银财宝的画面填满,而那头大熊在旁边帮她捧著宝箱,感觉起来一点也不可怕了。
“没时间了。”不让她有反悔的机会,杜红缨拉起禹绫,手忙脚乱地将嫁衣往她身上套。“要是其他人问,就说我……说你跟著那个保镖跑掉了,知道吗?”
禹绫惊讶地瞪大了眼。原来小姐勾搭上那个保镖还隐著这层心思?
这样她不就罪加一等了吗?又冒名、又勾引男人逃跑,不对,逃跑的人不是她,但他们会以为跑掉的是她……
啊~~反正不管怎样,只要事迹一败露她都会死得很难看啦!
“你假装成我,等我嫁过门再走好不好?”这样她至少还能推说是她不要这个奴婢,将她赶走,而不是落了个弃主逃离的恶名。
“我爹派出的人跟了我一路,他们认得我,我哪能出现?”杜红缨怒道,总算是顾念到目前有求于她,才忍住没动手。“放心啦,只要你踏出这个房门到进洞房之前,盖头都一直盖著,没人会发现的。”
怎么办?真要代替小姐出嫁吗?
禹绫脑子里乱成一团,紧握在手的首饰刺著她的掌心,像是残存的良心在提醒著她——这一踏错,她就不能回头了……
“不然东西还我呀!”杜红缨没了耐心,逼近她咬牙切齿道。“我受苦你也别想好过,我发誓我会让你接下来一毛钱都拿不到,还做牛做马做到死为止!”
望著那张狰狞凶狠的脸,禹绫很清楚杜红缨绝对说到做到。
反正不管怎么做,她都讨不了好,倒不如看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就算一揭盖头就立刻被发现,她也还有这些首饰……
禹绫眼一闭、心一横,整个豁出去了——
“我答应就是了……”
呜,人为财死,笨禹绫,你活该啦!
第3章(1)
来到新房门外,袁长风停下脚步,想到里头等着他的人儿,向来果决的他难得踌躇了。
经过一个多月的等待,他的妻子终于抵达了。
他个性不喜张扬,加上不想让婚事影响生活太多,所以一切从简,要求杜老尽量别附带嫁妆,新房也没做什么布置,贴上几个喜字,换上红绸做成的枕套被单就这么作数。
就连今天一早他带去的迎亲队伍,还是由小弟和两名部属简单组成,为首的他并没有穿上累赘的喜服,只是换上一套新做的衣袍,斜披上红彩带沾沾喜气罢了,重要的是日后的相处,这些无谓的名堂并无关紧要。
抵达城关时,那顶大红花轿让他有点怔愣,而为了配合花轿的速度,他们直至申时才返抵家门。
一切顺利,虽然那无法纵马奔驰的拘束感让小弟他们都板了张臭脸,直用“你看,我早说了吧”的眼神瞄他,但,一切顺利。
面对那些无言的责难,他只需眉一拧,不怒自威的气势就足以让他们将到口的嘀咕吞回去;而这些日子以来,面对周遭众人的反对,他也以各种方式表达了他坚定的立场。
对于这桩婚事,他一直是期待的、充满信心的,但当他看着她下了花轿时,有生以来,他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不安——
她……好小,覆着红绡的凤冠尖端只到他的眼下,繁复的嫁衣像是要压垮了她纤细的肩头,尤其是他上前搀扶她下轿时,她白嫩小手放在他粗糙大掌中的画面,更深深震撼了他。
或许是惊讶于两人这如此明显的差异,也或许是他有种一吐气就有可能将她吹跑的错觉,他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一直到拜完堂,将她送进新房,他才敢放任自己大口喘气。
这样叫他怎么跟她洞房?
袁长风实在很不想面对这一刻,只要想到要对她出手,他就觉得自己像个辣手摧花的禽兽,但再想到她一个人孤单单待在新房的情景,他就又觉得歉疚。
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周遭全是不认识的人,她的惶恐及无助是可想而知的,他又怎能用冷落来回报她远离家乡的勇气?
所以,即使再怎么却步,他还是将和部属吃喝庆祝的任务交给弟妹接手,早早回到了新房。
望着那个贴在门上的喜字,袁长风深吸口气,手放上了门,却怎么也推不下去,他不禁仰首再深吸口气。
其实并不急于一时啊,这一路她应该累极了,今晚该让她好好休息才是。这个念头一起,他顿时感觉如释重负。
好,揭盖头、聊个几句、熄灯休息,就这样。打定主意,他抛除犹豫,一鼓作气推门走进。
听到开门声,本来已累到打盹的禹绫惊跳了下,混沌的神智在瞬间恢复清醒。
哇哇,她都已经深入敌营了,没战战兢兢地等着也就算了,居然还睡得着?她赶紧重整精神坐正。
小姐早上帮她穿好嫁衣就离开了,丢下她面对这一切,当她覆着红绡走出客栈时,即使没露出脸,心里仍然很忐忑。
幸好小姐平常脾气差,一点小事就会将人骂了个狗血淋头,队伍里的人都知道没事最好别去招惹小姐,所以当有人问到“她”怎么不见了,她只消拨高音量学小姐怒骂几句,让他们知道“她”正为了婢女和保镖私奔的事而情绪欠佳,就算他们有再多的疑问,因怕受到波及,也没人敢再问下去。
将她送到了袁家,那些认得小姐的人都走了,接下来,她所要面对的,是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人。
别怕别慌,他不会发现的,别自乱阵脚——禹绫不断安抚自己,可是手仍不受控制地发冷,感觉他走近,她更是紧张到心跳差点停止。
“我是袁长风。”怕突然开口会吓到她,袁长风尽量说得又慢又轻。“我要揭盖头了。”
来吧,是成是败就看这一刻了!禹绫抱着视死如归的决心用力点头。
这一刻,袁长风的紧张也不亚于她,狂鼓的心用力地撞击着胸膛,他不禁又屏住了气,伸手将红绡揭开——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甜美细致的小巧脸蛋,大大的眼儿圆睁着,里头有着难掩的忐忑,但她却眨也不眨,笔直地迎视他的目光。
别低头,低头就代表心虚。我们没见过,我不是小婢女,我是杜红璎,杜红璎……看着他,禹绫心里拼命默念,很希望这个意念不但能说服自己,也能影响他。
“……相公?我是红璎。”禹绫觉得自己已挤出笑容,但实际上,她的表情僵硬到像是只抿了抿唇。
那声细细软软的呼唤像他从江南带回来的丝绸,滑过他的心,带起一阵酥麻。袁长风先是一怔,脸随即涌上热潮。
他是想过被人这么称呼的情景,但没想到当真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