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去吧追去吧!咱们会守好『松涛居』,会天天给小姐熬补气汤药,也会应付好『武林盟』的。公子此时不追,更待何时?记住了,得把阿实那丫头带回来啊!她要是玩野了,押也得押回咱们北冥!”
随风挟带,那些话全传进陆芳远耳中。
往马厩方向疾驰间,他嘴角显笑,笑弧透出险恶,左胸紧绷难受,他不愿去理,只觉符伯说的当真不错。
这一出手,押也得把那姑娘押回北冥!
因为他,陆芳远,很不甘心!极不甘心!
四个月后
中原地方,江北永宁大城内。
城西大街上地点最佳、占地最方正、采光最好的店铺上,挂着一面红底黑字的大招牌,上头刻有“捻花堂”三字。
这“捻花堂”专做女人家的生意,店头摆的是各色胭脂水粉、一疋又一疋的绮罗绸缎,当然还有姑娘家发上簪的、耳上别的、颈上戴的、腕上套的各式饰品,连女孩儿家房里摆着、玩着的小物件也相当齐全。
永宁城里这家“捻花堂”是江北总铺,零售之外也做大宗买卖,铺子后头连着仓库和一个偌大的院子,前头则除了原先的买卖,还隔出一块地方,摆了好几张精致桌椅,兼做茶馆生意,只是这开在“捻花堂”铺于是的小茶馆,卖的茶全是道逃细选、其中皆有一套进究的好茶,配的糕点茶果更不一般,不光是滋味,好模样也得小巧漂亮。
樊香实已在“捻花堂”附设的小茶馆里做了两个月跑常兼打杂。
当日她遇上小牛哥,知他一大清早祭拜完她爹娘、上“松涛居”探她后,即要启程离开北冥,当时她真没多想,只觉若跟他走,便什么烦心事也没了。她喜爱“松涛居”,但赖在那里,已不知该如何自处。
一下定决心,愈益觉得可行,于是跟着小牛哥回家,将马匹托给大牛哥,生婶还哭了,直问她这是怎么了,她还能笑着安慰对方——
“就跟着出去游逛游逛,我又没卖身给『松涛居』,想上哪儿都成的,婶别急啊,阿实会回来的,总要回来呀,我爹和我娘葬在这儿呢,我的根也在这儿,难道能一辈子不回北冥吗?”
她会回去,等到……心平静了,也攒点钱,有本事替自己在北冥置个小屋,到得那时,倘是巧遇了公子,她底气足,思绪清明,应该就能寻常笑对。
她当日便跟着小牛哥一起启程。
马车里不只载她,还载着另一名妙龄姑娘,那姑娘小名巧儿,性情活泼,模样俏丽,据闻是领着小牛哥做生意的远房叔叔妻族那边的女儿,因生意关系颇有往来,这两年跟小牛哥便越走越近,知他近乡,竟也不顾礼教跟了来,看来女方家的人倒挺看重小牛哥,默许自家女儿跟在他身畔。
一路上,她看着小牛哥与巧儿姑娘之间的相处,内心禁不住发软,心想小牛哥感情终有着落,一方面替他欢喜,纠结于心的其中一块石头终落了地,另一方面又觉自个儿有些多余,实在对不住人家小俩口。
今儿个是大晴日。
初冬的江北都还嗅得到暖阳气味,风尽管是冷的,若与北冥朔风一较,那寒意还差了点儿天上与地上的距离。
端着碗刚称好的药汁,樊香实来到位在“捻花堂”后面院子的某间厢房前,推门而入。
房内的人正轻咳着,见她走进,勉强忍下咳声,苍白若纸的脸容露出浅笑。
“实姐姐,怎是你端药来了?前头不忙吗?”
“忙,你调出的那几味薰香粉让店里忙翻了,永宁城的姑娘们全挤到咱们柜上,哪有不忙之理?”樊香实半开玩笑,端药近榻。“江寒波被杨姑喊去搬货干粗活,没能帮你送药,我溜进灶房想喝口茶歇会儿,就被妥以重任了。”说着,她手里的药递将过去。
病卧榻上的姑娘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接过碗,对她道了声谢。
第12章(2)
病姑娘性李,名流玉,她有个武功高强的师弟,名叫江寒波,这一双师姐弟正是几个月前拜访“松涛居”,在议事厅前的回廊上与她打过照面之人。
那个江寒波还曾扮作黑衣客,夜闯“空山明月院”,只为劫她。
怎会和他们一双师姐弟牵扯上?
而且越牵扯,还越像朋友之间的相交?
关于这些疑点,樊香实这些日子想过又想,想不出个所以然,只道人和人之间的交往果然全靠一个“缘”字,缘来便聚,或者哪天缘散便也要散。
她当时随着小牛哥离开北冥,其实一开始就被江寒波盯上。
他劫她不成,并未放弃,一直在暗处窥伺,就等好机会来到。
她从“松涛居”出走,根本是帮了他一个大忙,才出北冥地界不到一日,他便也驾着一辆马车,大刺刺尾随于后,车内躺着李流玉。
停就跟着停,走就随着走,让江寒波如此跟了三日,樊香实渐感不安。若是仅有自己一个,那便罢了,但身边尚有小牛哥和巧儿姑娘,不能因她害了旁人。
被尾随的第三日夜里,他们两边的人皆野宿在临溪的背风面山坡,她主动找上他们师姐弟俩。
仔细回想,她记起当日李流玉头一回见到她时,曾提到她身上嗅得出血鹿气味,不是因她手中端着鹿血,而是“血鹿”二字。
那方“血鹿胎”在她身上,早化进她血肉中,精华凝于心头。
所以,他们要的人是她樊香实。
当时,马车内的李流玉病得几是脱了形,见到她后,瘦脸上显得特别乌圆的眸子上上下下瞧她,最终却叹——
“姐姐,你的血味淡些了,那人养了许久,倒也下得了手。”
听得这话,樊香实背脊窜麻,左胸房那个圆圆小小、初初愈合的伤口瞬间又觉疼痛。她问——
“你如何得知?”
“我鼻子好使,自然推敲得出。”
后来确实证明,这个李流玉果然嗅觉灵敏,能耐超出寻常人不知千百倍。
那晚野地山坡的马车内,李流玉对她道明,他们为寻那方千年“血鹿胎”一路往西,去到了域外的血鹿牧族,多方打探,才知几年前“血鹿胎”已流进北冥“松涛居”,这才又追上“松涛居”,哪知一切都迟了。
“我这病,需要的是”血鹿胎“,而非它养出的心头血。再说了姐姐,你自个儿都伤成这模样,哪禁得起再次释血?那晚师弟夜闯”松涛居“劫你,我不允,他一向听我的话,那一次却瞒着我去做,我已骂过他了,姐姐别对他生气,他……唉……他总怕我活不成。”
那夜过后,江寒波仍驾着马车一路跟随,让她总有虎视眈眈之感。
樊香实不禁思忖,或者“血鹿胎”养出的心头血对流玉的病仍多少见效,但那病姑娘对她实在开不了这个口,流玉不让师弟下手,但江寒波听话归听话,不动她,却仍旧一路跟随,仿佛这么“黏”着,总有一日“黏”到事情开花结果。
结果,便形成如此诡谲的局势——
他们师姐弟二人从北冥跟了来,跟着小牛哥、巧儿姑娘和她,先到川东与小牛哥那位远房叔叔会合,接着弃马行船,到巧儿位在两湖一带的本家拜访,待一行人来到江北永宁谈生意时,前后都过了快两个月。
她在城中游逛时见“捻花堂”张贴请人的告示,还供食、供宿,每个月除薪酬外亦能分红,当下就决定试试。
她留在永宁,江寒波自然是想留下就近盯住她,但“捻花堂”请人有个条件,只要女子,不要男人。
后来是因“捻花堂”一干女人们见李流玉病得严重,见不得姑娘家颠沛流离,才勉为其难在“捻花堂”大后院也拨了间房给江寒波栖身,而既是住下,就不能吃白食,江寒波一个被当成三个来用,堂是堂外有什么粗重活儿,绝对叫上他,有什么好吃的,肯定他最后吃到。
“捻花堂”是那些女人们各有各的故事,待熟稔些,她们笑着对她透露——
“咱们这儿的『捻花堂』尽管大,也只是江北总铺,真正的本铺设在江南,但『捻花堂』背后尚有个大靠山,说白了,咱们全是江南『飞霞楼』出来的。『飞霞楼』向来以女为尊,『捻花堂』当然跟随……”
“……『飞霞楼』常是收容一些被休离,或遭遇其他不幸而无立身之处的可怜女子,楼子姓花,花家共有姐妹四人。近些年,『飞霞楼』在道上的名气越来越响亮,底下生意越拓越宽,这『捻花堂』正是其中一支。”
“唔……不过楼主不常来江北就是,倒是花三姑娘走货走得很勤,十天半个月便能瞧她上门。阿实,往后得空,也带你过江回『飞霞楼』玩玩,楼内『好风景』难得一见,你见了,绝对受益匪浅。”
之后不久,她便见到花三花咏夜了。
三姑娘年纪与她相若,模样娇媚却不失英气,当时花三身边还跟着一位名叫余皂秋的年轻汉子,那人高大阴沉,性子很怪,安静到教人发毛,但似乎跟三姑娘是一对儿的。
再有,她在那当下不懂“捻花堂”是的姐姐、姑姑、大娘们提起“飞霞楼”,为何说到最后要笑得那般暧昧,后来才知,江南“飞霞楼”之所以声名大噪,是因靠着所谓的“玉房秘术”大发利市,攒了钱之后再开货行、开茶馆、饭馆等等铺子,替众女们谋了好几条出路。
然而等到她再问明白什么是“玉房秘术”后,“捻花堂”里的女人们笑得更是前俯后仰,边笑边说,她则听得面红耳赤,头顶心都要冒烟。
“阿实妹妹尝过那销魂滋味吗?”
她被问得僵口不能言语。
一怔神,神魂飞掠,仿佛鼻间又是那熟悉花香,在沁凉的北冥月夜下,她紧紧拥抱那个男人,也紧紧被他所抱。
她尝过那神迷魂销的滋味,血肉渴欲,曾以为当中有情,到头却如幻影。
此时,望着李流玉捧着碗,喉头艰涩滑动,努力吞下每口汤药的模样,她内心一紧,不由得问:“真好吗?”
“什么?”李流玉抿掉唇上药汁,嗓音微弱。
“吃下『血鹿胎』,你的病真能大好?”
病容略怔,随即淡笑。“说实话,我也不十分确定。但已经没关系了,血鹿牧族已拿不出第二块千年『血鹿胎』,对我到底有无效用,答案不重要。”
樊香实静默半晌,慢吞吞道:“这些日子你天天灌汤药,那些仅是滋补药材,可你身子太弱,虚不受补,养了近两个月仍一日较一日苍白虚弱……”
李流玉也默然片刻,再启唇时,神态甚是平静。
“实姐姐……其实寿长或寿短,我原已看开,就是……独独放不下师弟,而他也够狠,纠纠缠缠不肯罢休,我几度在鬼门关前徘徊,心想就放开算了,最后还是狠不下心,还是要为他回来……我若走了,留他一个太可怜,所以总舍不得走,每往阴黑地方踏出一步,总要回头瞧他……为了他,我很想活下去,想让命再长一点,能陪他久一些。实姐姐,我就只是这样想而已。”
说话的人没哭,樊香实倒是潮了双眸。
她内心羡慕。
她看到的男女感情是真实的,有人能相爱如斯,只不过她没能遇上,而这“捻花堂”里许多女子也都没能遇上。
深吸一口气,她抿抿唇,又抿抿唇,仿佛一件事必须经过再三思索方能出口。
最后,她扬睫,双手不自觉攥紧,声音低却清晰。“若是我愿意一试呢?”
“实姐姐……”李流玉眉心微拢,双眸湛动,似瞧出了点什么。
“就试用我的心头血,或者……或者可行?”
李流玉没答话,仅怔怔瞅着她,似一时之间也不知能说什么。
踏出那间厢房时,两人最后所谈之事尚无一个结果。
李流玉是极愿意去试的,然樊香实血中之气已不似以往,她怕莽撞尝试,失败便算了,最终是要害了别人。
至于樊香实,说到“愿意一试”时,她心房突突腾跳,真有种豁出去的感觉。
走在大后院通往前头铺子的石砖廊道上,她下意识抚着左袖袖底,那里她缝了一个狭长暗袋,随身带着当时刺入她心头的那根中空钢针。
当时被隔于密室养伤,她醒来时见到这根钢针,两日后,它犹然搁在同个地方。她不知那男人为何没取走它,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藏了它,似乎将它偷偷占为已有,莫名解了一点点怨气。
离开北冥“松涛居”时,除当时身上衣物和这根钢针外,她真什么也没带走了。
想想是有些凄情啊,却也自觉潇洒,而今这根钢针又要派上用场吗?
她……她对自己下得了手吗?
就朝左胸留下的那个小圆疤直直刺入,应该可行的,只是……怕自个儿临了胆气不足啊!倘是她退缩手软,又能请谁相助?
事情横在眼前一时难解,她叹了口气,两手拍拍双颊,再深吸口气振作精神,跟着撩开厚重的门帘子来到前头店铺。
她方才歇息了快半个时辰,一进茶馆这边的店头,忙接过一位中年妇人手中的托盘,托盘上干干净净摆着一杯刚冲好的玉銙香茶,她脆声道:“茹姨,我来我来,换您到后头歇会儿吧!这茶是哪桌客倌点的?我送去。”
“阿实阿实,是一位很俊、很斯文的公子呢!”茹姨掩着嘴,细嗓压得仅余气音。
樊香实闻言一笑,把托盘递回去。“那还是茹姨去招呼吧。”相处虽才两个月,但她深知这些“姨”字辈、“婶”字辈,甚至是“婆”字辈的前辈们,对于欣赏英俊公子、斯文相公也是兴致勃勃得很。
“我去做啥?要开花也是年轻姑娘去开。快去,茶都要凉喽!”挥帕子赶人。
樊香实忍笑,整了整表情。
跟着,她眸光朝茹姨指的那张临窗的雕花方桌挪去。
这一瞧,她胸口狠狠一颤,肚腹似挨了一记重拳,打得她五脏六腑几要移位!
好、好痛……
她本能咬紧牙关。
该是离了十万八千里远的人,该是与她八百根竿子都打不着了,此时此刻,怎又出现眼前?
离得这么近,近到她能分辨他的五官模样,近到她又跌进那双不见底的深幽长目……而他呢?
男子淡淡定定临窗而坐,长发简单地缚于身后,俊庞迎风,几缕跳脱绑束的青丝晃荡,如江南的风中飘柳,既柔且软。
好痛……
但至少她意识到痛,她仍有掌控心魂的能耐,不教自己出丑。
她渐渐缩短与他之间的距离,手中托盘端得稳稳,“捻花堂”里热闹吵杂,她两耳皆聋一般,什么也听不见,只余心跳,从胸房冲上她耳鼓,擂出一片山响。
而他的目光一直在她脸上、身上,直勾勾凝注,看得深极。
“客倌,这是您点的『玉銙香』。”敛下眉眸,她将茶搁上桌面。
她真想给自个儿赞声好!好啊!当真太好!她声音不疾不徐,中规中矩,竟无半字纠结,全顺顺地弹出舌尖、溜出双唇。
所以,撑着点,她能撑过去的!
“您慢用。”
话落。微微福身。她合睫悄吁了口气,转身欲退。
此时分,她脑中掀起思路无数——
想着要走、要逃。
想着等走回拒台之后,她就要闪回店铺后准备开溜。
想着接下来是否该离开江北,又该往哪儿走?
想着她这一走,李流玉的病该要如何?
“啊!”所有思路骤然而断,她身子刚动,一只小手已被男人牢牢扣住!
她这时才真正、真正对上他的眼。
他的那双微弯、似带笑意的眼,眼底,冷冰冰却窜着火,一片诡谲。
第13章(1)
芳远香实
客倌?
她称呼他……客、倌?!
陆芳远额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