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的行为比癌症更加让人措手不及,因此才会诱发他一反常态地勃然大怒。与其说他是在气丁非的不听劝告一意孤行,不如说他是气女儿在这样危急关头横生变故,对父亲毫不体谅。
冥思苦想一夜,丁爷最终妥协了。他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扭转局面了。
既然无法一直保护女儿,莫不如按照她的心意,找个足够聪明强大的男人给她依靠。尽管罗啸声的聪明让人有所忌惮,但只要使女儿手中握有足够的底牌,足以控制住夫家,相信也可保其一生安稳吧。
因此他连夜与远在美国的伯格通话,道出自己打算设立遗嘱的意愿,并口头交代了一番初步计划。希望在手术之前,将这一切处理妥当。
“……那么丁先生,”伯格律师谨慎问道,“按照前面沟通的意思,您所享有的关于同生会的一切权利,都将在身故后转交给丁小姐,而罗啸声先生则仅仅作为执行人,代其进行管理工作,这种说法可以吗?”
“没错,”丁爷冷静答道,“这种管理权与婚姻绑定在一起,一旦婚姻关系结束,他所有的权利也将被剥夺。”
伯格在随身电脑上敲敲打打一番,又补充道:“最后您还可以根据意愿,指定一名最信任的人,来担任遗嘱执行工作。”
沉吟良久,丁爷缓缓说道:“那……就阿冉吧。”
“好的,”伯格站起身来,“我会尽快将遗嘱起草出来,交给您过目。今天就先告辞了。”
送走伯格,丁爷感觉精神异常疲惫。抽出支烟送到嘴边,猛然想到自己的肺脏如今已经不堪重负了,只得无奈地叹息一声,将烟丢在一旁。倦意阵阵袭来,他将头仰靠在沙发背上,苦苦等待着烟瘾退去。
目光一点点游走而上,天花板很高,洁白的护墙板上面是豆绿色的真丝壁布,正中悬挂着美轮美奂的水晶吊灯,色调典雅而柔和。丁爷觉得自己的思绪似乎脱离了身体,慢慢飘摇而上,越过长空大洋,回到了一万五千公里之外正值隆冬的里岛。
从得知患病的那一刻,到登上赶赴美国的飞机,再到立下遗嘱等待手术,他面上都表现得从容而平静。只有自己知道,内心里多么忐忑又恐惧。年轻的时候打打杀杀,从不惮于拿命去拼名利,拼身家,如今功成名就身家了得,却反而要为了保命费尽心思了。
关于患病和赴美就医的一切事体,丁爷严格封锁了消息。除了贴身随侍的几人了解真相,对外一律宣称是与神秘人士洽谈生意。外界复杂,内部更复杂,他还有很多事来不及安排,无论是一双子女还是整个同生会,都叫人放心不下。此刻他不能乱,更不能留给别人趁势制造混乱的机会。
对罗家崔家,丁爷表面上信任有加,私底下却不同程度有所保留,甚至暗中打击牵制。许多年来,他总有种难以名状的感觉,似乎有一股未知的力量,紧密围绕在身边,毒蛇样不停吐信试探。
江湖争斗,也有权力更迭、改朝换代,谁不想拥有绝对的尊崇?大哥不去,二哥永远不能扶正,再位高权重,也终究要仰人鼻息。
所谓帝王之道,是选出一个未来可能无限强大,当下却绝不可功高盖主的太子。否则稍一疏忽,便是养虎为患。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曾经有一度,他心中的天平稍稍偏向了雷霆。
丁爷从来都认为,评价一个人,本身有多大能耐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看他身边围绕着的,是一些怎样的人。
最初丁冉向他推荐雷霆的时候,丁爷便有几分意外。丁冉是个轻易不肯表露心迹的人,能使他引为知己好友,并为之进言的,必有其过人之处。之后有马奔临终托付,又有老狐狸七爷暗中相助,甚至于连七爷的内侄刀少谦也与其来往密切,丁爷惊叹之余,简直对这条疯狗有些另眼相看了。
谁知就在他着手开始栽培雷霆的时候,却被突如其来的病症和女儿的婚事打破了计划。短短一个月,天翻地覆。如今罗啸声和女儿结为连理,便是一个人了。罗啸声好,就是女儿好。
既然决定选择罗啸声,那么只好壮士断臂,动手压一压雷霆吧……
清净了多日的东区警察总署内,因在军火案中表现突出而升任“大sir”的詹士汤总督察,此刻正站在展示板前抱臂沉思。
他眼前的木质展板上,丁爷风度翩翩的正面头像被悬挂在最顶端醒目位置,其下是七爷、九爷、细爷、大华等一干同生会元老。再下面,雷霆、崔放,甚至阿坚都赫然在列。
詹士汤脸色凝重地拾起一张照片,紧挨着丁爷,用图钉大力按在了所有人之上。他端详了一会,拿出红色记号笔,在罗啸声温文尔雅的笑脸上面重重画了个大圈。
随着钥匙哗啦鸣响,门被砰一声撞开,狗窝一样凌乱的客厅映入了眼帘。早早被召唤来的丁冉和刀刀正在下快棋打发时间,刀少谦锲而不舍地独自对丁冉聊着天,几乎就要被对方的沉默折磨到抓狂了。
不同于丁爷处的焦虑和詹士汤处的凝重,雷霆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喜悦冲进门来,并忙不迭对身后招呼道:“快,唐尼进来,给你介绍介绍。”他指了指沙发里目瞪口呆的刀少谦,“这个出土文物般的家伙是刀少谦,刀师爷。从前做过大状,专长是算计条子。”又冲着丁冉比划了一下,“旁边那个挺漂亮的,是丁冉,是我……那什么,嘿嘿,他天生话少,可不是故意冷淡谁,接触长了就知道了。”
唐尼没有立刻搭话,他先猫腰窜到窗前迅速拉上窗帘,之后背靠墙壁,从随身背包里掏出架迷你望远镜,透过缝隙对外界进行了一番全面侦查,接着翻出样筒状物,透过它将耳朵贴紧四面墙壁听了一遭,又趴到地板上听了听楼下动静,这才放心地起身,面向沙发里一头雾水的两人尴尬笑道:“都见识过了,”对丁冉点点头,“咖啡不错!”又对刀少谦点点头,“车也不错!”
刀刀往丁冉身后缩了缩:“唐尼哥,你是来赔车钱的吗?还是又被人追杀,来躲风头?”
“我这人向来说一不二,说好赔偿,就一分不会少掉。”唐尼继续研究着雷霆家里的布局,“修好车子,将花费数额报给我,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
雷霆赶紧出面:“好了好了,车子的事,算我头上!”又详细解释道,“说来太巧了,记得前段时间咱们去金水湾途中,走错了路,顺道救下的那对差点被绑架的母女吗?那竟然是唐尼的太太和女儿!”
“嗯!”唐尼边检查雷霆家房门的安全状况边说,“我这人,一是一,二是二,从不欠人家的。雷先生救过我老婆女儿,对我恩重如山,唐尼无以为报,甘愿追随在他身边,任其差遣。”
雷霆热切地一拍他肩膀:“今后大家都是兄弟,什么差遣不差遣的!来,晚上咱们好好喝一杯,算是简单给你接风。过两天,叫上嫂子和小侄女,再正式摆一桌隆重的入伙酒!”又指派着跟在阿坚身后的蚊仔说,“赶紧去,搬几箱啤酒上来,顺道置办点下酒菜。”
蚊仔迟疑了一下,应声跑了出去。
丁冉默默听着几人的对话,低下头自嘲地摇了摇头。或许世上真有命运一说,该是谁的就是谁的,不是谁的终究强求不得。他和刀刀绞尽脑汁接近唐尼,搞得狼狈不堪也摸不到人影。而雷霆却在阴差阳错之下,早已与唐尼结下情谊,如今又一见如故,恐怕此后依旧会如上一世般,彼此扶持,信任有加吧。
正与丁非在热带岛屿蜜月旅行的罗啸声被一阵手机铃声惊动,他疾步穿过曲折的木质长廊,坐到一直延伸进清澈海水的楼梯上,接起了电话:“嗯,是我……他?他们说了什么?好,我知道了……你自己留神,别露马脚……再有什么发现及时通知我。”
沙沙脚步声,一双柔软的手臂从背后环绕上来,淡黄色的长裙随风摇摆。
“你醒啦,我们家的小懒猪!”罗啸声挂断电话,宠爱地说道。
晴空如洗,海天一色,一只白色海鸟贴着水面翱翔而过。丁非脸孔轻轻蹭了蹭,无声地笑了起来。
Chapter 40 分头行事 。。。
“九爷,这您一定得尝尝。”雷霆从C字母打头的木盒子中抽出一支雪茄烟,用专门的雪茄剪照密封端头剪去了两三毫米,“古巴来的纯正手工货,好东西也得懂行的人才有资格品鉴。换做我这样的俗人,就是白糟蹋了。”
身后的蚊仔赶忙取出纯木火柴引燃,雷霆将雪茄四十五度角凑近火焰,慢慢旋转着点着,这才恭敬送到九爷手上。
“雪茄不是抽的,是吃的,要用鼻子和舌头尝味道。”九爷兴趣满满地接过来,粗壮的手指轻轻揉搓两下,点点头,“抽雪茄的男人,才够阳刚味儿,和它一比,香烟不过是小孩子玩意。”
雷霆难得露出讨好的笑容:“那是那是,什么时候等我也混到九爷您这样身价了,再好好享受一下。”
“年轻人懂得先苦后甜,不错!”九爷轻吸一口雪茄,朗声笑道,“不过,也要懂得另一个道理——有多大饭量用多大碗,吃太急了,反倒容易撑着。阿炎留下的东西,还有他老子守着,不是那么容易吞下去的。”
笑珍适时端了咖啡进来,笑眯眯送到九爷面前:“来吧,奢侈的老头,也尝尝美女亲手冲泡的蓝山咖啡,用来配雪茄再好不过了。”
九爷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怪摸样,大声调侃:“啊呀,宝贝珍珍亲自为我服务,老爸哪还敢说不好哇!”
见他兴致正高,雷霆赶忙见缝插针:“九爷,您看刚说的借您的船运货那事,怎么样?”
“嗯……”九爷吐着烟气,享受地眯起了眼睛,“这事儿可不像说起来那么轻巧。跑马来的线嘛,我确实有,这几年也熟门熟路了。但是你知道,现在的港岛政府对我们这些有黑底的人都是格外关照,光我自己的货,出出进进要过多少道关卡!走私军火?风险太大了!”
雷霆欠欠身,更凑近了些,诚恳商量道:“事要是容易,哪能求到九爷您头上呢?您只要能从大马帮我把东西运出来就行,都是拆散的零件,每一批数量都不大。到了公海,我自己想办法运回岛上。我们做晚辈的,最懂得恭敬孝顺,不管亏了赚了,您那一份总少不了的。”
九爷并没立即答话,垂下眼皮思索着。笑珍见状,黏黏糊糊地栖身上去,抱住九爷胳膊摇晃着:“老爸,我听说你那船都改造过了,底下都是带着暗仓的!连大活人都运得,更别说一点铁皮零件了。再说大马那边的Foo先生和你不是老朋友了吗?还有什么事是他搞不定的?”
“小丫头懂什么!”九爷瞪起眼珠假意训斥道。笑珍倒也不怕,嘟起嘴唇做了个夸张的鬼脸。
雷霆感激地望了笑珍一眼,咬咬牙趁势追击:“要么这样,打通关节上需要花费多少,算我的。就当我这一次是下本钱探路子!如果这趟运气背,真出了什么差错,连累了九爷您的货,我也一并扛上身!”
九爷待要再说什么,笑珍伸出食指,调皮地不住捅着他的腋下:“还不答应,这么便宜的事,零风险啊老爸!”
九爷怕痒,想板脸孔也板不起来,只好一边躲闪一边大笑:“服了服了,宝贝女儿,老爸服了!答应!答应还不行嘛!哈哈哈!”
雷霆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浊气,低三下四求人的滋味真他妈不好受!算计好枪支的进货渠道,下一步,就是搞定重新组装的工厂了。
一辆黑色轿车从九爷家门前飞速驶过。刺猬开车,刀刀和唐尼并排坐在后座。
刀少谦抖了抖手中报纸,忽然两眼猛睁,惊讶念道:“本岛富豪李嘉人捐出珐琅彩‘吉庆有余’转心瓶,在慈善拍卖会上筹得五点五亿巨资,成本岛首善……咦,白狼哥,这‘吉庆有余’不是被你潜入世贸三十一层的展馆给盗走了吗?”
“那不是我盗走的。”唐尼吸着顺记奶茶,平静作答,“潜进去盗宝的是两个外路人,因为踩过了界,怕遭本地行里人报复,便假借了我的名义。”
“诶?”刀刀推推眼镜,不解地问道,“这样也行?那你不就是空担了个罪名嘛,太冤枉了!”
“没有啊,我怎么能凭白被人冤枉呢!我这人你知道,一是一,二是二,不是我偷的,就决不能赖在我头上!”唐尼理直气壮地说道,“所以我一路偷偷跟踪那两个贼,把宝贝抢了过来,然后潜进世贸李先生的展馆,将瓶子放回了原处!”
“……”向来以头脑活络著称的刀师爷,终于也有了思维跟不上节奏的时候,“那个……不是啊白狼哥,你的行为对于洗清你盗宝的罪名有什么帮助吗?”
唐尼耐心地解释道:“虽然短时间内没有什么帮助,但是总有一天会有帮助的。你看,多年之后,李先生把瓶子拿出来拍卖了,这样一来,大家就知道宝贝根本没被偷,我的罪名也就洗清了。”
刀刀无言以对,这一局彻底败下阵来。
转眼车子停在一间极不起眼的五金行楼下,刺猬回头报告:“师爷,唐尼哥,枪佬就住在这上面,平时会有两三个小弟跟着他,要当心啊。”
刀刀收起报纸打哈哈道:“安啦刺猬哥,有白狼哥在,两三个小弟算什么?就是把枪佬偷出来再放回去都行啊!”一回头,唐尼已经不见了人影。
刺猬也纳闷:“唐尼哥呢?没见他进去啊?”
刀少谦撑起扇子向他扇着凉风:“落伍了吧,高手都是不习惯走门的!看看看……”
二楼靠着小露台的窗口,唐尼用实际行动验证了刀刀对高手的总结。
只几句话功夫,他押着个男人钻了出来,一把将那人推落在楼底草丛上,随即自己轻松跳落旁边,勾肩搭背着将其带上了车。不知使出什么手段,那名叫枪佬的男人竟然乖乖就范,连呼救都没敢呼出一声。
上了车,刀刀热情地伸手与枪佬握了握:“枪哥,幸会幸会!真是多有冒犯啦,雷老板呢,想约你谈些生意,又怕面子薄请不动大驾,这不,我们三个亲自上门来迎接您!还请多包涵呐。”
枪佬任由其握着手,偷眼瞄了瞄旁边正襟危坐吸着奶茶的唐尼,胆怯地垂下头去。
东三条大道丁府客厅内,丁冉亲自奉了茶,之后在沙发上端正坐好,面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却沉默不语。
大华眼珠滴溜溜乱转,讪笑道:“阿冉,森哥的身体怎么样了?听说这一趟去美国不是谈生意,而是去治病的。这么多年兄弟,他若有什么事,真叫人忧心啊!”
“干爸生病?哪来的消息,我怎么没听说?”丁冉面无表情地听完,淡淡说道,“干爸身体一向硬朗。至于这次去美国,我只知道是与人谈生意。至于见的是些什么人,谈的又是哪一路生意,我不清楚。大华叔有兴趣,自己去问就是了。”
丁爷打从去到了美国,就明确交代过暂时不许打扰,自然没人敢随意致电过去问东问西了。
大华眼神紧紧盯着他的脸,试图在上面寻出什么破绽:“哪里的话,我也是关心森哥!同生会这么大的摊子,时刻都少不了牵头的人……”
“大华叔,”丁冉轻声打断了他的话,“我年纪小,生意上的事不太懂。你的意思是想找个人出来暂代会长吗?还是你自己想做?”
大华装傻充愣起来:“你这孩子真会说笑,我怎么会是那样的人呢?在同生会里头,我大华一向是对森哥最忠心不过了!事业是森哥的,作为兄弟,总归有义务帮他守住……”
丁冉默默对旁边的阿仁使了个眼色,又不动声色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