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少谦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丁冉驾轻就熟来到小餐厅的酒架旁,取出杯子,倒了两杯苦艾酒,加进冰块和少许柠檬汁,递过一杯给刀少谦,随后摆摆下巴,兀自向天台方向走去。刀少谦愣了一下,乖乖跟上了前者的脚步。
不为别的,只是丁冉看似随手调配的这杯酒,恰是他心头挚爱。
天台上风很大,吹动得衣衫招展,卷贴在身上。海风潮湿而温和,夹杂着淡淡的鱼腥味。阳光无遮无挡照射下来,人与建筑都金光闪闪,一片明亮。
刀少谦轻抿了一口杯中淡绿色的液体,品鉴着苦涩之中泛起的药草醇香:“这酒被人称作‘绿色缪斯’,有轻微的至幻作用。听说王尔德和梵高都疯狂爱着它。不过,我看你不像个需要靠酒精逃避现实的人,为什么偏偏选了这种酒?”
丁冉低头把玩酒杯:“因为你喜欢。”
刀少谦再次露出惊异之色:“我有点混乱了,我们该是第一次见面,没错吧?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对我十分熟悉?”
丁冉看看刀少谦,似乎有些矛盾地思索着什么,末了叹了口气,直言不讳道:“我对你确实十分熟悉。你十岁父母离异,你跟母亲一起生活。大学毕业后,母亲和继父移民去了加拿大。你小学连跳过两级,会吹萨克斯风,游泳得过全校第一。你的初恋女友姓姚,高中就认识了,交往七年,她嫁了个老外……”
刀少谦目光一凛,疑惑之中带着抗拒:“你查我?”
丁冉毫不理会他的反应:“你后背上有块蝴蝶型的伤疤,是小时候被机车撞到留下的。鞋码是四十二号,不吃葱姜和芹菜。你是法学硕士,做过大状。去年因为指使他人做假证而被吊销了大律师执照……”
刀少谦自嘲地苦笑着:“那个当事人,真的无辜。我知道自己太冲动了,违反了职业操守。搞了那么多,最后没帮到他,还害了自己,真是讽刺。”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很多事并非黑白分明。法律应该是最公正最无私的东西了,却一样没办法庇护到所有人。”丁冉望着蓝到透明的海面,若有所思,“你若想不被规则桎梏,只能足够强大,成为制定规则的那个人!”
刀少谦微微眼睛眯起,警觉地质问道:“说了这么多,你查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丁冉沉吟片刻,指着一海之隔的对岸:“你看!”
天气晴朗,视野开阔,对岸景物清晰可辨。刀少谦顺势望过去,沿海的公路房舍犹如模型一般,依稀可辨微缩成黑点的人群,熙熙攘攘移动着。
丁冉缓缓说道:“你看,那是里岛最繁华的街区之一,地面上密密麻麻一大团的,就是人。有那么多的人,小蚂蚁一样,辛辛苦苦,却大多碌碌无为。他们拼命挤进早起的地铁,又在公司浑浑噩噩混过一天,然后疲惫地回家,沉默着吃饭,睡觉。一辈子,工作,结婚,生子,转眼就老了,最后不着痕迹地死掉,就像完全没存在过一样。人活一次,不管好的,坏的,高尚的,低贱的,总得留下点记号才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恰好是不一样的人,有本事去完成许多人一辈子都无法做到的事。那片叫里岛的地方,连接着沿海十三座大小岛屿,繁华而复杂。在那里,总有一天,会崛起一座了不起的黑色帝国……或许那就是你得以实现抱负的事业。”
刀刀目瞪口呆:“我,我还以为……你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呢。”
丁冉勉强笑笑。这些话正是上辈子刀少谦对他说的,此刻再由他的嘴转述给刀刀本人,多少有些奇怪。
凝眉思索许久,刀少谦释然一笑:“说吧,想让我做什么?”
丁冉斟酌着说道:“我想请你出山,做师爷,帮一个人。”
刀少谦试探着问:“雷霆?”
丁冉点点头。
刀少谦哑然失笑:“刚才我一度认定,他只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混混罢了。不过看你费尽心机把他引荐给姨丈,又处心积虑要招罗我去辅助他,我倒真对这卷毛有了几分兴趣。不管怎么说,你也算是冠冕堂皇的丁少爷,犯不着纡尊降贵去帮衬个初出茅庐的楞小子。我能问问有什么原因?”
丁冉毫不隐瞒:“我喜欢他。”
刀少谦大张着嘴,下巴几乎掉了下来,眼睛拼命眨巴好久,才磕磕巴巴说道:“你,你说的,不会是……那种喜欢吧?”
丁冉镇静自若:“休戚与共、生死相托的那种喜欢。”
刀少谦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初次见面,就对我这样的推心置腹,呃,未免太信任我的为人了……”
“刀刀,”丁冉打断他,“要是我说,我们上辈子就认识了,你信吗?”
刀少谦摊开两手,难以理解地偏了偏头。
丁冉黯然地垂下眼睛:“是啊……我也不信。不论如何,我把你当朋友了,就这么简单。”
听见这话,刀少谦表情变得认真起来:“我没办法立即应允什么,但是,对于接下来的打算,我会好好考虑的,丁丁!”
被他这样俏皮地称呼着,丁冉也憋不住笑了出来。
出了外岛,先送丁冉回家。车子停在东一条大道路口,雷霆又下车送了丁冉一段。走出老远,他逮着个机会讪讪问道:“你和那个刀少谦,怎么那么多话聊,还有说有笑的,真是第一次见面?”
丁冉歪过头一挑眉毛:“懒得解释,爱信不信。”
Chapter 14 谁会不喜欢呢
未来的反黑英雄杰米陈,日子也不好过。正所谓三年之后又三年,二五仔的岁月一眼望不到头儿。不管跟着洪小姐,胡小姐,还是丁少爷,都是低三下四做跟班。想制造个机会搏出头,又怕急功近利露了马脚。唯一安慰的是,兜兜转转,总算是跟了个姓丁的人。
要做合格的卧底,首先要在心理上融入角色,自我催眠把自己当成真正的黑社会。
日子久了,便真的开始用一个流氓的思维方式去想问题了。当他这个假流氓遇到了别的真流氓,首先想到的不是“这人有什么不良记录”,而是“你小子跟谁混”。更有甚者,还收了个叫阿强的傻乎乎小弟。
就在阿仁带着小弟阿强,专注于丁少跟班这一很有前途职业的时候,他的老板——未来的总警司詹士汤秘密约见了他。
这几日,来自俄罗斯的军火贩子们蠢蠢欲动,警方得到消息,本岛各路黑道势力都将有大动作。其中实力最强的同生会,近期更是与俄国人频繁接触。警方根据阿仁早前提供的资料分析,以丁森的行事风格,为了安全起见,很可能要在交易日期前两三天才会落实完整部署。
于是詹SIR计划,由阿仁作为内应,借着丁家筹备寿宴的混乱时机,尽可能地安插自己人进去,想尽一切办法收集情报。
丁家一向警戒森严,有专人负责安全工作,还会定期对电子监听设备和爆破物进行排查,可以说是铁板一块。再者,前段时间丁爷意外遇袭,本就提高了十二分警惕,寿宴又是三教九流宾客云集,因此保卫措施提升了好几个级别。
为完成任务,阿仁绞尽脑汁。又要安全隐蔽,又要能探听到有用情报,着实不易。丁爷的书房和小会议室,是机要重地,以他这种小喽啰是没资格涉足的。家里上上下下每天多少双眼睛盯着,都难以下手。身陷敌营,稍微有点破绽,就会被进海里喂鲨鱼。
一来二去,他把主意打到了丁冉头上。这位丁少爷,目前看来十分青白,或许年纪小的关系,尚未参与过任何违法活动。至于知不知情,就另当别论了。正因为他不参与帮会事务,相应的,警惕性自然不高,那从他身上下手也容易些。
自从帮忙设计捉弄了崔炎与胡小姐之后,丁冉对他倒很是信任,平日里一些小事都交由他去处理。这天终于逮着个绝好的机会,丁冉一早出门之后,忽然打电话回来,说是手提电脑坏掉了,要人拿去修,又说阿仁知道放在哪里,就让他去吧。
阿仁得了这个差事,正合心意。立即殷勤地前去跑腿,并顺手牵羊,留了些东西在丁冉房内。
晚上丁冉回到家,见电脑已经修好,很开心:“阿仁,你办事果然麻利,只跟着我做这些杂事,太屈才了,我会找机会向干爸推荐你的。”
阿仁心里一阵激动,嘴上却推辞道:“我很乐意跟着丁少,又清闲又自在,不用担惊受怕的,并不想离开。”
听见这口是心非的话,丁冉也不拆穿。又客套地说了些“趁年轻拼一拼”之类的老生常谈,便回房了。
休息片刻,锁好房门,音响里放进一张巴赫无伴奏组曲,声音开得稍大。然后用螺丝刀垫着丝巾,小心撬开了电灯开关。两根胶皮线后面,果然藏着一粒微小的窃听器。丁冉面无表情地研究了一番,又悄无声息地将开关封回原状。
上辈子家里没少发现这玩意儿,不过都是在几年之后。往往它尚未起作用,就被及时搜出销毁了。为此顺藤摸瓜查出了不少卧底,那些人最后都不声不响消失了,只不知道其中有没有这个阿仁。
眼下几桩大事赶在一起,正是浑水摸鱼的好时机。全家都紧张戒备着,只有丁冉萧然物外。他想卖个破绽试探一下,没想到真灵验了。这反黑英雄果然好用,可千万要保住他,万一他被揪出来干掉了,警方再派个狡猾精明的来,那才烦恼呢。
丁冉丝毫不动声色,对阿仁依旧表现得信任有加。
这一年丁爷四十九岁,不是整生日,故而没有大操办,只在家中摆酒,招待亲眷并帮会中的老少弟兄。
按照丁冉的指示,雷霆这天难得打扮十分正式,西装笔挺,皮鞋锃亮,卷毛上擦了点发蜡定型,颇有几分“道貌岸然”的架势。
进了门,先去拜寿,规规矩矩磕了头,连丁爷在内的几个长辈见了他,都惊诧不已,叔伯们纷纷感叹,这竟然就是当年愣头愣脑打起架来不要命的那个烂仔雷霆,人做了大事,果然越来越长进,终究不枉马奔提携他一回。
雷霆卖力装出一幅谦逊有礼的样子,与长辈们寒暄一番之后,便退回到大厅去找丁冉。顺着边边沿沿不显眼的昏暗角落一路搜寻去,果然捉住了丁冉的踪迹。
他一身黑色修身礼服,洁白的立领双排扣衬衫,袖子边缘露出的部分,装饰着低调的黑色水晶袖扣,丝绸领结小巧精致悬于领口,衬托得一张脸明眸皓齿,光彩夺目。雷霆心想,电影里的那些个王子也不过如此吧,比对之下,自己立刻变得粗陋起来。
似乎有心灵感应一般,雷霆的眼神一投过去,丁冉立即回望过来,四目相对,悠然一笑。丁冉轻巧穿过花花绿绿的人群,站到雷霆对面,由头到脚细致打量一番,点点头:“及格了。”
雷霆待要说什么,大门口发出一阵骚动,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崔炎来了。当那家伙声势浩大地步入大厅,所有人便自动闪开一条通道,辈分小的赶紧迎上去,连连招呼着“崔少”,“炎哥”,“崔先生”。
崔炎眼高于顶、旁若无人,只管大步往前走,对于边上众人极尽谄媚之姿,只鼻孔略哼了哼,算是消受了。一路走来,恰恰停在丁雷两人面前。
丁冉礼貌有加地叫了声:“炎哥好。”雷霆则毫不买账。
对丁冉,崔炎少不得看在丁爷面子上敷衍几分:“阿冉,气色不错,身体全好了吗?我家老头自从见了你一次,可没少夸奖,说什么言辞得体啊,举止妥当啊,顺带将我踩得一文不值。”
丁冉自然不会当真:“是崔叔抬举了。干爸也常说,我若是能学到炎哥一半的本事,他便也老怀安慰了。”
丢下丁冉,崔炎转头看看旁边的雷霆,戏谑道:“这不是后巷疯狗雷老大嘛,许久不见,也鸟枪换炮,装起体面来了。”
不待雷霆发作,丁冉抢先一步应对道:“炎哥说笑了,体面只能是别人给的,不是自己装得。”
马奔一死,雷霆紧跟着上了位,外界又风传丁爷属意他去掌管俄罗斯一线的军火生意,大有与自己平起平坐之势头,崔炎早已耿耿于怀:“体面是别人给的,可自己也要知道分寸,千万别得了势就猖狂起来。沐猴而冠,终究不像。”
雷霆缓缓瞪起眼睛:“崔炎,你什么意思?”他一张脸本就生得杀气腾腾,此刻阴沉下来,更使人恐惧非常,偏偏声音又低沉厚重,听得身边人寒意丛生,现场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正在这时,一个人影闪进几人中间,温和化解道:“今日是丁爷生日,各位还要以和为贵,切莫坏了丁爷兴致。来来来,喝两杯消消火气。”正是罗啸声。他一边说,一边招来侍者,亲自端了酒敬给剑拔弩张的两人。
趁罗啸声拖住崔炎的当口,丁冉一扯雷霆袖子:“崔炎现在正在当红,连干爸都要给几分面子,你没必要与他针锋相对,硬碰硬。”
雷霆一愣,咧嘴道:“我没和他碰啊?怎么?我只想问问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又猴子又官的……到底什么意思?”
丁冉下巴抖了抖,“噗嗤”乐出声来,随后低下头,只管闷笑不语。
雷霆不满地一扑撸卷毛:“怎么连你也卖起关子来了?真他妈火大!得空我一定要找个老师,从头学起,什么四个字的,八个字的,诗词歌赋,省得成日被你们笑话!”
纵然说着平常话语,那张脸远远看去,依旧是面目狰狞,生人勿近。
这边刚刚平息,大厅中央又掀起一个高潮,掌声口哨声此起彼伏。循声望去,丁非的身影出现在了楼梯口。她今日定是精心装扮过的,大红色的深V礼服,领口开到了胸线以下,衣料紧贴身体,衬得前凸后翘、曲线玲珑,卷发看似随意挽在一侧,慵懒之中透着妩媚,而唇膏也大胆选择了与衣服一样的颜色,热情性感,娇艳欲滴。
她一边顺着楼梯翩然而下,一片眼波流转望向丁冉他们几人的方向,继而风情万种地凭栏一笑,甚至还眨了下眼睛,也不知是送给哪一个。
丁冉好奇地左右观瞧,站在他身侧的罗啸声正专注望着丁非,一脸心驰神往。
警觉到丁冉注视的目光,罗啸声自知略有些失态,感叹道:“你姐姐真是越来越有味道了,女大十八变,再不是从前那个刁钻蛮横的假小子了。”
丁冉貌似不经意地随口问他:“你喜欢丁非?”
罗啸声有些尴尬,遮掩道:“这……试问面对这样的阿非,大厅里的年轻男性,谁会不喜欢呢?”
丁冉笑笑,也不反驳,偷眼去打量雷霆。方才喝酒的时候,杯中不小心溅出两滴,脏了手表,此刻雷霆正皱着眉头,笨拙而又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表链,全然不理会场中的喧嚣。
丁冉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Chapter 15 带刺的核桃
一场推杯换盏之后,酒宴开了席。丁爷在几名元老的簇拥下,庄重入座。
寿星公致辞道谢,讲了一番漂亮话,末了又借此契机宣布了义字堂口新任堂主的归属事宜。
以雷霆的年纪和资历,做堂主,大把人不服气。丁爷话一出口,下边人便交头接耳、沸沸扬扬地议论了起来。丁冉见状,赶紧夹了块乳猪到七爷盘中,恭敬有加。
七爷心领神会,笑容可掬地缓缓开了口:“有道是呢,自古英雄出少年,又有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嘛哈哈哈……想当年,我和阿森出来闯天下的时候,才十几岁,阿森坐上龙头老大,也还不到四十岁,多亏他敢想敢拼,同生会才有今天。所以我说,帮会的事,还是要交给这些年轻人,不要怕,谁不是一路磨练过来的!”
丁爷拍板,七爷敲边鼓,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