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来,听得出神得给点螂让小老头儿我混口饭吃,好再说这江湖新鲜事让各位官官不单饱了口福,也饱了耳福。小老儿我行走江湖数十载,啥事没见过,这我走过的桥可比各位吃过的盐还多得多,再说……”
“甭再说了,您老每回说书就爱拉拉杂杂这么一段,大伙儿都倒背如流了。”
“就是说嘛。”
“这您就有所不知了。”莫老头安抚性急的年轻人。“要知道小老儿我怎么在这江湖上行走数十年还不出事,全靠三个字。”
“三个字?”头一回听说,年轻人面露兴趣。“哪三个字?”
“慢、准、快。”
“慢、准、快?”快字能理解,这慢准是啥回事?“你倒是说清楚。”
“呵,这走路要慢,看人要准,逃命要快啊!”
“你这不是有说跟没说一样!”啐,唬弄他们呀!
“唉,这可是大学问啊,想想,走路慢,沿途可听到多少暗言私语,这看人要准,要不怎看得出小辈杂出的江湖哪个可以当将来的大侠、当咱们今儿个的话题?说到这逃命要快,一旦被发现在偷听,不逃还等着人家刀子砍下来啊!”“有理、有理……”
“那您就快说说这冷血杀手的事儿啊!”
“说,这不就要说了嘛。”年轻人真是性急。“我就来说说这索命阎罗,这称号在杀手这行业里已流传有三、四年了吧,不过在这近一年里可真是给他彻头彻尾响亮到了极点啊!”
“怎么个响亮法?”不服气的声音似是从手执铁剑的少年快士口中迸出。“你倒是说个清楚。”
莫老头手刀作势划过喉咙。“见血封喉,没失手过。”
“你怎么知道。”
“哼,这天下还有我莫老头不知道的事吗?”皱皱苍老的鼻头,莫老头傲气哼声:“别的不说,就说这几年朝中无缘无故死掉的几位大臣吧,工部尚书、户部员外郎、刑部主事大人,你们还真以为他们是得急病死的?”
“难、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他就说老百姓单纯。“急病能一夜呜呼致命吗?而且三位高官的死状全都一样,喉咙被开了个盆儿大似的口,怎么能不死?”
“那……”
“没错,全是索命阎罗出的手。见血封喉,那可是他的独门本事。干净利落的手法,来无影去无踪的身手,啧啧,那几个高官就算有成千上万的侍卫也难逃阎罗索命啊!”
“可这接连着几名高官被杀,朝廷难道就没有因应之道?这些个官可是咱们老少百姓都知道的好官哩!”
“好官?哈哈……”笑死他了。“什么狗屁倒灶的好官,小老儿我哪管得了朝廷的消息,比起朝廷,江湖岂不是更有趣?才子佳人、英雄美人,这些个风花雪月,何其精采,这是朝廷比得上的吗?”
“说的是、说的是。”
“甭岔开话题了。”臭小子,让他老头儿连事儿都说不完。“再说到这索命阎罗,杀人不分好坏,不辨百姓高官,只要有钱就杀。旁人定以为他是杀得兴起,天性好杀吧?”
“难道不是吗?”底下一片议论纷纷。
“才不是哩,这后头可有个不为人知的故事,说到这件事,就不能不提提一年前当家离奇死亡易主的四川唐门了。”
“这、这又干唐门啥事?”
“啧啧!就说你这小子见少识寡哩。这唐门有个宝——阎罗令,在江湖上闯过的朋友都听过吧?
阎罗令可是天下第一剧毒啊!要谁生,要谁死,只要阎罗令在手,这事就易如反掌,可是怪就怪在这阎罗令在一年多前从唐门离奇消失之后……“莫老头侃侃而谈,底下听者无不竖耳倾听,全神贯注在又一则的江湖事,无不为里头的精采刺激神往不已。
末了,大伙儿喔的一声,恍然大悟。
“所以,说是疯了吧!想想也是,失去心爱的佳人怎么能不疯呢?这索命阎罗失去心上人之后就突然杀性大发,见谁就杀!杀人这滋味,该怎说才好呢?只要习惯,就杀不停手啦!小老儿我见多了!江湖上打打杀杀所为何来?不就是杀价了,不杀反而奇怪!”
“是啊、说的是。”底下又是一片应和的感叹。
一锭纹银,落在莫老头桌上。
银子!莫老头抬起脸,笑眯眯向送银子到面前的男子道谢:“这位客官,小老儿在此谢过了。”
“老头子。”男子勾起冷硬的唇角斜扬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见莫老头笑脸迎人,冷言低声道:“我杀人从不见血封喉,而是千刀万剐,招招见骨。”
“喝!”
这个人是……莫老头瞠大了眼,目送男子离去。
那个人是——
老天爷啊!
不够!再怎么杀都不够!
杀戮的血红腥胆不够抵挡内心幽幽的空洞,用再多的血就是补不满心中空茫的缺角。
没有知觉啊!再多的痛、再多的刀光剑影都无法唤醒他的知觉,灵魂始终沉睡在最深的角落,对周围的一切是那么无所谓,眼里看去,净是一个个毫无意义的脸,死也好,活也好,与他无关。
犹如活死人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只为了一句承诺,只为了她的心已化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与他同在,所以无法自戕,无法让她的牺牲变成一场空。于是,强迫自己活着不死,那怕只是一个活死人,一个无知无觉的杀人工具。
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他宁可当年昏睡后永远不醒,为什么要他尝过情爱滋味后失去?为什么要他习惯身旁有人需要他守护后又让他回到原点?
恨,好恨!
“冷焰!纳命来!”
银光恍若自云霄纵落,从正垂首独行在大街上的冷焰头顶一刀劈下。
锵的一声,刀剑相击。
冷焰退开数步,化开大刀劈来的力道。
“谁?”
一落声,十数道人影立时落入眼前,吓退同样在街上行走的寻常百姓。
“还我师父的命来!”其中一人吼道,带领后头的人攻向冷焰。
左闪右避,冷焰招招从容,不让对方欺近一根寒毛。“你师承何门?”
“点苍派何振!”
点苍派?“哼,不过是沽名钓誉,心术不正之辈,你竟如此忠心?可笑。”
“师兄弟!上!”
“莫非你们从中得到不少好处?”又是假情假义的虚伪之徒么?这江湖近年贼人辈出,可叹。
刀光剑影流转之间,十来道人影逐渐稀落,十个、九个、八个……到最后竟剩下不到五个。
不沾血的剑干净得犹如未曾开锋一般,却隐约闪动着令人觉得阴森的寒光,像极一把永远无法饱足吸血欲望的妖剑,执剑的人就像厉鬼,取人命亦毫不留情。
“快逃!”幸存的人喊出声音,可惜——
“逃不了。”阴寒的声音低喃出令人绝望的语句,三个字语调乍落,再也没有喊逃的声音。
十来人,尽数横尸大街,街上百姓尖叫,引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属于城中官兵所有。
冷焰淡淡地扫过四周一巡,纵身以轻功跃上一处屋顶,转眼消失在众人眼前。
不够!再怎么投于杀戮之中仍然不够。
心底那份空洞、那份疼痛,怎么都无法消除,无法……
沁风水榭,景色犹似小江南。
只是昨是今非,物换星移,短短一年,沁风水榭日渐寂寥。
筝声依旧,间或伴随笛音如丝缕环绕,依旧是吟风咏月、优间似天上人间,而其中更添令人羡煞的幸福气息,恍如鸳与鸯,共谱动人情曲。
从筝音中,不难听出奏者沉溺情爱中的圆满愉悦;自笛声中,更易听出深情吟和的甜蜜。
而这一切听在冷焰耳里,是加倍的讽刺。
今日沁风水榭的一切是她换来的!是牺牲她换来的!
他们夺走了她,硬生生从他手里夺走了她。强迫她成为牺牲品,强迫她——
该死!
沁风水榭的一切都该死!
筝音乍停,同时止住了笛声。
“怎么?”婉转如黄莺出谷的美妙嗓音透着不解。
“有朋友来访,你先回西厢房。”
碎步轻移顺从地移离莲池中央的凉亭,待人影消失别院之后,亭中独剩的一人这才开口。
“出来吧。”
一如以往,声落后,人影立刻自空中落下。
冷光一闪,剑锋直指双手抚筝的凤骁阳。
“快说。”
“整整一年还不死心,该说佩服还是笑你傻?”食指轻挑一弦,铮声一响,暗藏的内力已震开指向自己的剑。“冷焰,你该死心才是。”
“她的墓在哪里?”
“我不知道。”凤骁阳十指轮转,轻易奏出牡丹曲,无视来人腾腾杀气。
“你说过替你杀了你指定的二十个人之后就告诉我,现在,她的墓到底在哪里?”
“我答了,我不知道。”宫、商、角、徵、羽,五音齐备,他依旧从容。
“你骗我。”
“不,我是真的不知道她的墓在哪里。”凤骁阳含笑回答,像是浑然未觉对方的怒火。
“那么今日,你就是第二十一个人!”
“冷焰。”挑断一弦回挡冷焰刺来的寒剑,凤骁阳净是满面的春风得意,让人看了更觉刺眼。“你就不能再等等吗?”
“等?一年了,今天我定要你命!”
“唐婉儿剜心之后我就丢给唐青衣处置,你要问她的下落该去问唐青衣而不是我。”
“你神算天机,难道算不出她身葬何处,再者,唐青衣不过是你的奴才,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由你指使,这件事你绝对有份。说!你们到底把婉儿葬在哪里?”
“我不知道。”凤骁阳依旧云淡风轻回应。
“凤骁阳,事情你已经做得够绝,活生生剜了她的心,不让我见她最后一面都该够绝了!告诉我,她的墓在哪里?”“不知道。”
“不知道就算出来!”
“你强人所难呢,冷焰。”
“不照做就杀了你!”
“你,杀得了我吗?”凤骁阳毫不紧张。
杀不了!整整一年,他苦练功夫,屡屡下手就是无法得逞,凤骁阳的武功修为到什么程度他花了一年的时间还是摸不透,他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才肯告诉我她被葬在何处?”
一年了,想见她,好想见她,哪怕只是一块碑,一块无法回应他情爱的冰冷石碑。
倏地,咚的一声响起。
“哎呀呀,你怎么跪在地上呢?”凤骁阳含笑的声音混合做作的讶异落在他头顶。
“求你,告诉我她在哪里。”想见你,婉儿,你到底在哪里,少了心的她死了也不是全尸,这样还不让他见吗?“不要折磨我,不要再折磨我。”
“当年我有多痛苦你现在明白吗?”
“我的痛比你更甚!”冷焰咬牙。
“都是一样的,冷焰。”情爱伤人,痛楚都是一样,深且重。“那半年,我不亚于你。”
“但如今呢?”冷焰抬头,望进昔日他敬重,而今日他憎恨的俊美容颜。“一年,而且永远无法抹灭,你还敢说不亚于我?”
“你是真恨我了?”
“恨不得立刻杀了你!”
“冷焰呀!”凤骁阳又是笑又是摇头,怜悯地瞅着跪在地上的冷焰。“你怎么就想不透呢?”
想不透?黑眉皱着不解。
“如你所说,要算出一个人的坟在哪里这种小事我办得到,可是为何总说不出道唐婉儿的坟在何处,难道你从来不去想这背后所隐含的意思?”
“我厌恶被卖关子!”
死性不改。“冷焰,你真是个死脑筋。”凤骁阳咯咯直笑,“我算得出死人的坟没错,可活人要坟作啥?”
活人?她还活着!冷焰为这消息愣了许久。
“她人在哪里?”
“焰!”
以为永远都听不到的呼唤,此时此刻竟如此鲜明,如此清晰犹如在耳畔。
冷焰循声回头,映入眼帘的竟是——
是真的吗?他所看见的是真的吗?不是幻觉,是真实的存在?
“焰!”
第二声呼唤,比起先前更近了些,可是这会是真的吗?
他不相信。凤骁阳骗了他这么多回,这一次定是叫人易容读骗他。
“我可没兴趣玩易容这把戏。”像看出他心中所思,凤骁阳含笑道:“再说,这对我并没有好处。”
“焰!”
第三声呼唤,随之在后的是奔跑着小碎步,忽然蹲跪身子冲入他怀里的软玉温香,遥远的熟悉感因为怀中被充实填满而逐渐回笼。
是她?真是她吗?
为什么?她不是——
“焰!”
第四声呼唤传出,他仍然不相信,怀中的存在是如此真实,可是不能相信,他无法置信!
以为死去的,以为永远失去的,如今……怎么可能!
“焰?”不理她,“焰怎么了?他病了吗?为什么听不见我的声音?凤公子,您快看看他,他是不是……”
未完结的担忧落进厚实的胸膛,被揉进剧烈起伏的胸膛。
“是你、是你,”是她!真是她!“婉儿、婉儿,我的婉儿。”回来了?竟然从地府还阳,回到他身边?
“是我,是我,确确实实是我。”想着、念着整整一年的怀抱依然紧密,依然充满占有欲的怀抱,依然是能让她感到无比安心的胸怀。“焰,你一年来过得好吗?为什么变得这么憔悴?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自己?你这样我看了好难过,好难受。”
“婉儿、婉儿……”冷焰口中不断重复低喃她的名字,丝毫没将唐婉儿的话听进去,只是更收紧了双臂,无法抑止失而复得的震撼,抱住佳人的双手微微颤抖。
他怕眼前所见只是南柯一梦,所以得紧紧搂着,牢牢抓住,哪怕是梦,他也要抓紧这一个梦,非抓紧不可!
“焰,你抱疼我了。”她感觉到自己的腰好像快断了似的,唐婉儿轻拍冷焰的手臂。“焰,我的腰,疼啊……”话落,腰间的力道松了些,已让她觉得比方才舒服得多,虽然仍然稍嫌用力。
不放手、再也不放手!“别离开我,就算只是梦,我不醒,你就能一直在身边。”
“不是梦呀。”唐婉儿双手不断安抚他的背,重复轻喃。“是真的,我没死,我还活着,活着来见你,这辈子再也不会分开,不会离开你,真的。”
“真的?”
“真的。”托起他的脸,唐婉儿被引出了泪,又哭又笑,“怎么又落泪了呢?我以为你不会流泪的,那年见你的泪,我好惊讶,现下你怎么存心吓我?”小手指腹轻柔的抹去他的泪,唐婉儿咧嘴笑得深情?“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别被看笑话了。”
“管他。”重新抱紧她,将脸深深埋进她纤细的肩颈,闻着自她身上隐隐散发的软热甜香,冷焰只觉双眼烫热。“婉儿、婉儿,我的婉儿……”
“我想你,焰,好想、好想。”唐婉儿不断和他说话,知道他仍在恍惚中,以为她是幻觉,所以她一直拍抚着他、在他耳畔说话,希望他能感觉她真的存在,而不是幻觉。“焰,我还活着,没有死,看看我,我是真的,不足幻觉、不是游魂,而是真正活着的唐婉儿。好好看着我,我活着,焰?”
“活着……”她说活着?
“是的,活着。”唐婉儿抓紧他的手贴上自己的颊。“热的、暖的,我活着,不是孤魂,也不是野鬼。我活着,是人啊。”傻冷焰,好傻、好傻,为何迟迟不相信她真的回到他身边了呢?
失焦的目光因为感受到手掌传来的温热逐渐回笼,对准近在眼前的容颜,双手托住她的脸蛋,雪白的银发细丝,同样银血的眉睫,还有一开始便吸引他、将他灼烧殆尽的火红瞳眸。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