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声越来越近,推门走进办公室的是周书记。科研中心算是一个小实体,以技术研发为主,对外宣传时往往不被当作900厂的附属单位。中心共有两位领导,一位严所长,另一位则是现在进来的这尊神。
严所长人如其名,做事雷厉风行,不苟言笑,寻常在办公室里溜一圈,能把几十个人唬得大气都不敢出。周书记却正好相反,虽说是当兵出身,为人极是和善。他姓周,生平又视周总理为偶像,待人接物更是刻意加上些平易近人,接触多了,反而显得有些婆婆妈妈。严所长只负责大事拍板,在办公室里深居简出,周书记则忙着善后,既要哄着上头,又要安抚下头,四处都能见他忙碌的身影。
周书记五十多岁,花白头发,个头不高,人长得精瘦,说话带着浓重的广东腔。“好消息啊!好消息啊,同志们!”他一边打着哈哈,慈爱地眼光在办公室扫了一圈,见众人都抬头来听他说话,甚是满意。“最近你们是不是闲得慌啊?跟你们说,我都闲得慌!有什么办法呢,我们这个部门性质比较特殊,是为了国家利益而生存的。国家没有命令和任务,我们就只能闲着。”
“现在不用闲了,你们都可以大展身手了!前阵俞厂长陪同中央下来的几位高参视察工厂环境,上头对我们的工作表示了肯定。去年上报的定向轴设计已经批下来了,马上可以进入模拟试验阶段。另外,我们还争取到了一个绝密项目的部分设计,至于是什么我就不说了,反正是国家顶尖技术。我是真佩服俞厂长和齐书记的口才,多少人眼巴巴地盯着这项目啊,硬是给他们给挣回来一块,还是不小的一块呢!项目还没影呢,厂长书记刚提了一句企业改革有困难啊,下岗思想工作难度大呀,人家就给拨了20万。整个项目做下来,别说我们小小一个科研中心,就是全厂也能顶几年!”
年龄稍大的一听这消息就好像是心头燃起了一小撮火苗,脸上瞬间露出骄傲和无限向往的神情。年龄稍小的看这架势,知道从此不用混日子,也不由得跃跃欲试。
“为了扩大中心的技术能力,我们从别的分厂、车间抽调了一部分大学生上来,像你们办公室的小文,还有二组那边的小李和小夏。今后还会陆续地引进一部分人才,希望老同志能够好好调教这些新同志。他们可都是有很好的底子,都是重点大学的本科生,学的专业也对路,稍加指引就能尽快上手。大家都休息了好一段日子了,现在工作来了,担子来了,一定拿出点样子来,做出点成绩来!”
周书记生硬的广东腔并不怎么铿锵有力,可对于一群整日沉思着无所事事的人来说,这消息无异于一剂强心针,振奋着每一个人的心。
文书杨阿姨跟着也进来了,乐呵呵地说:“周书记又来给大家打气了吧?今天他可是从厂门口就说起,一路地说着回来的,见人就讲好事来了。”说着,她唱了一句《刘胡兰》里的唱段“胜利的消息要传开”,脸上却惟妙惟肖地模仿着周书记那兴奋难掩的神情,一众人看着不由得哈哈大笑。
“你这个小杨啊,尽会拿我寻开心。”周书记故意瞪着眼看她,却怎么也装不出生气的腔调。
杨阿姨早就吃定他这一套,压根不搭理他,手脚麻利地给每张桌子上分发稿纸和图纸,继续模仿着周书记的声调说:“党和人民需要你们的时候到了,你们的一颗红心呢?用最好的工作报效国家,精忠报国,精忠报国啊!”忽然又转回自己的声音,问道:“书记,咱有活干了,意思是不是说今年咱们有大把的奖金拿了啊?”
“对啊,对啊,书记还差我们一次黄山旅游没有兑现呢。”其他人也附和。
“你们这些同志啊,还没付出呢就想着索取。只要你们工作好,交得出成绩来,奖金,还能少得了你们的吗?至于黄山旅游嘛,答应你们的就肯定会有啦,二组那边不是在设计一套双减系统忙得要命走不开嘛。”
“切~”大家并不领情。
周书记什么都好,就是经济权把得极紧。平常办公室有个出差的回来报账,他能为了五毛钱公共汽车票跟人掰扯几个小时。年终总结大会,人家单位大鱼大肉,他居然叮嘱厨房煮一大锅南瓜,说是要忆苦思甜。要从他手里套出半个子来,比登天还难,科研中心员工背后都喊他周剥皮。
可他对别人抠门,对自己更是抠门,连买个小菜都要在菜市场快收摊了去捡便宜,转大半个小时,还要为了一两毛钱跟菜贩子争个没完,经常把菜贩子都说得哭笑不得。冷天一身中山装,热天一件洗得变成灰色的白衬衣,一双皮鞋能穿好几年,鞋底穿了多少回补了多少回,钉的鞋掌比鞋跟还厚。最好笑的是据说他只有两条裤子替换,有回去车间挂花了一条裤子,口子太大没法补,第二天竟然穿了条湿裤子来上班。原因是家里剩下唯一这条裤子洗了还没干。
就这么个人,只有在赈灾的时候特别大方。有次南方大水灾,别人都是二十、五十地捐款意思一下,他毫不含糊地掏了一千。单位捐的衣服鞋袜,他一样一样地挑,打补丁的不要,太破太旧的不要,甚至连没洗干净的他都不要,说得多了他还跟人急:“咱们亏着自己不要紧,这是去救灾的,亏了灾区人民就是亏了自己的良心!”为了示范,他还把老家弹的两床新棉被捐了出去,自己都没舍得盖过一天,说是要留给儿子娶媳妇用的。
所以,尽管他又抠门又婆妈,单位的人对他还是十分敬重。平日里胆子不小开他玩笑的人多,真是干起活来,没谁敢在他眼皮底下偷懒。
第四十六章 机遇
经过周书记一番动员,办公室里原本梦游般的十几号人忽然变得精神百倍,以无限的热情投入到工作中去了,其转变之大、之快实在让人叹为观止。“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有个时候养比用更讲究策略,养多久,养到什么程度,怎么能做到养精蓄锐却又能随时恢复昂扬斗志,确实是门学问。
周工、雷工、龚工和向工是此次项目的设计主力,各带一名副手,资历最老的叶工负责总设计的进度和协调,本来已经退养的吴工也被作为特别顾问返聘了回来。文欣和技术二组三个新来的大学生却没有分到设计任务,甚至连副手都当不上。
周书记说他们还缺乏经验,现在最重要的是多看多学习,所以给他们几个安排了前阵刚批下来的试车工作。所谓试车,就是对设计中的关键零件在各种模拟使用条件如压力、温度、应力和扭矩下运转进行试验,检验其是否满足设计要求。四个人被分作两组,分白晚班每组带两名调试工人一起,二十四小时不停机测试,下半夜的几个小时由工人单独留守。
作为技术人员,文欣他们被关在测试区上方的一间小屋子里,测试机器上的几十个感应器随时把数据送到小屋里的控制中心,而他们需要做的就是在当值的几个小时内每隔几分钟或者十几分钟记录一次所有数据,编写测试报告。根据产品的重要程度,试车时间可长可短,少则几个月,多则三五年。极其枯燥的工作,其重要性却也不言而喻。这是产品正式投入使用前的最后一道技术关,任何的问题必须要在这个阶段找出来,否则造成的后果可能不堪设想。
就这样,文欣仿佛又恢复了从前在车间的日子,白晚班地倒着在车间里进进出出。一晃眼几个月过去,除了递交试车报告和测试机器的打印记录存档,几乎连进办公室的机会都没有,差不多都快忘了自己还是科研中心的人。
这天车间停电,早早就通知停车,文欣才回到阔别已久的办公室坐下。新项目设计看来进展得非常顺利,每个人桌上的图纸和设计资料已经堆得山高,描图员们据说是忙得手指头都发麻了,晒图室的工人也是一见科研中心这帮人就头疼。
一屋子人忙得脚不沾地,文欣一个人坐在中间无所事事地很过意不去,起身去资料室找点东西看。
资料室的杨师傅和朱师傅挤在一起烤着电炉,一边搓着手一边抱怨着什么。文欣推门一进去,她们赶紧闭上了嘴。
“哎唷,小文回来了呀,今天不试车了?”杨阿姨问。
“今天停电,停车了。”
“周书记也是,不是正缺人用吗,还把你们几个大学生抽出去搞什么试车。我偷偷跟你讲啊,其实这么安排是有私心的,你想啊,中心的奖金历来都是跟项目挂钩,你们还刚来,能让你们啃这一口吗?说是锻炼,还不是发配!”
文欣无所谓地笑笑,说:“本来就是锻炼,我们实际工作经验少,这么重要的项目原本也轮不到我们沾手,先多接触下基础的东西也好。就算是拿不到奖金,那也在理啊。”
“你这丫头啊,就是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这单位里头这水深水浅的道道多着呢!”她还要说,文欣已经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中国航空信息》开始翻。见话不投机,她也只能恨铁不成钢地白了文欣一眼,转头又跟朱师傅小声嘀咕起来。
“嘭”的一声巨响,隔壁所长办公室传来严所长的怒吼:“什么意思?啊?这叫什么工作态度?人家专家都已经到厂门口了,几个翻译全不见了。都请假了,都生病了,有那么巧吗?别以为我不知道她们什么猫腻,还不就是为了情报处几个内退名额闹情绪吗?情绪归情绪,工作是工作,不能这样不分轻重!”
周书记小声解释了几句,严所长又是一声大喝:“别跟我说理由,能有什么理由啊?精密车间那套设备你不知道啊?300万引进过来大半年了炉子都没开过!我们工厂技术人员调试不好,解决不了问题,一天一天地荒废着。现在好了,人家外国专家过来了,愿意协调了,翻译跑得没一个!她们心里还有没有一点点国家,有没有一点点工厂啊,成天为了自己那点子鸡毛蒜皮的事情闹情绪,放在过去,这就叫犯政治错误!”
周书记劝不下他,只好先避到资料室来。杨师傅她们偷笑着指指那边:“严所长又发威拍桌子了?”
“可不是!情报处那些人也确实该骂,太没明堂了。人家外国专家在接待室已经等了半个小时了,现在我们连个翻译都找不到,这,这可真是要耽误大事的!可这又关我什么事?哎呀,冲着我就开骂。老严这个人啊,别的什么都好,就是这个脾气……”
朱师傅咯咯地笑着打断他:“要不怎么都说他像毛主席,您像周总理呢?我看啊,这周总理的涵养就是好,要不怎么每次危难关头,毛主席最后还都听了周总理的呢?”
几句话把周书记心里说得熨帖,也就没那么郁闷了,反而呵呵地笑了起来。
文欣已经大致听清楚了来龙去脉,想了想,放下手里的书走了过去,问到:“要不……我去试试?”
“你?”周书记愣了一下,“你英语行吗?”
“英语应该没问题,只是没做过专门的技术翻译,可能词汇方面还欠缺点。要不我搬一本技术词典过去,现学现卖,差不多可以应付过来。”
周书记如获大赦般赶紧地带着文欣去找严所长,说让她暂时代替翻译去接待外国专家。
严所长显然还不太认识文欣,想了一阵都记不起什么时候科研中心来了这么号小人物。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阵,又看看时间,叹口气说:“走吧,就算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了,有个人总比没有的好!”
第四十七章 缺心眼
严所长跟周书记比完全不是一个类型,虽然同样都是五十开外的人了,看上去依然霸气十足。一米八多的身高,腰板挺得笔直,一眼看过去你不会觉得他像个学者,倒更像一位威武的将军!此时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半长皮大衣,越发地看上去气宇轩昂,再配上剑眉星目一副明星般的相貌,难怪人家都说严所长就是科研中心的形象代表,一块活招牌。
那位外国专家倒是不怎么起眼,四十多岁,穿着一身浅灰色的西装,来回地在接待室兜着圈子,显然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
“你好,你好啊!”严所长一改方才的暴躁,爽朗地笑着过去跟客人握手,“真不好意思,刚从外地回来,让您久等了!”
文欣麻利地跟着用英语翻译了一遍,又向客人介绍了严所长和周书记的职务。一听说是工厂最高技术管理,外国专家也赶紧打起十二分精神,微笑面对。
往车间去的路上,严所长问:“怎么样?有没有难度?”
文欣坦率地说:“这是意大利人,英语讲得很拗口,听起来很吃力。速度可能要慢点,还好他听我的没问题。”
严所长难得地笑笑:“你一开口我就听出来了,发音很好,比起我们厂里那个赵翻译不知道好了多少!我儿子在美国留学,口音我还是听得出来的。没关系,慢点就慢点,关键要听清楚每一句话,这套装备拖了太久时间了,这次一定要争取协调好。”
Attica围着设备检查了一圈,说设备没有问题。问到不能工作的原因,他说可能是电力方面跟不上,这是一台能耗极大的设备,真要开工,整个车间一半的电都喂了它可能还喂不饱。与高能耗相对应的是高产出,设备的生产能力也是惊人的,可如果没有足够的产品需要生产,启动这么一套设备就完全是浪费。而实际上车间目前的甚至是未来几年预期的生产任务根本达不到那么高的要求。换句话说,设备是好设备,却完全不符合工厂现在的生产能力,等于是300万买了一堆废物!
Attica拿出设备的技术合同,逐条地解释这不是他们的责任。因为涉及的术语比较多,文欣不得不抱歉地示意一下,拿出技术词典一个一个的单词确认。Attica笑着摇摇头,连声说:“No; no; no; you are very good! My English is very poor!”
“这句我会,他说他的英语很破是不是?”严所长忍不住地笑,“还头回听外国人说这句话,真有意思!”
“他是意大利人,本来英语对他来说也是外语,说得不好正常。其实欧洲人的语言能力是很强的,好多人能说几种甚至十几种语言,法国人跟意大利人在这方面比较顽固一点。法国人是傲慢,会说英语他也不说,意大利人向来散漫,他们不愿意用学语言来占据他们享受美好生活的时间。”
文欣正翻着字典回着话呢,车间门口进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老远地就喊着:“Hello Attica!”过来就跟意大利人来了个热烈拥抱,亲热得好像十年未见的老朋友。
“赵处长的病好了?”严所长冷冰冰地问。
来的正是赵翻译,其实她也不是什么处长,听了这个称呼知道严所长心中不悦,赶紧打着哈哈蒙混过关:“哈哈,严所长肯定又说我无组织无纪律了吧?真是不好意思,年纪大了这里那里总是不如意。我可是直接从医院跑来的哦,没耽误您正事吧?”
“哪敢呢?您没来我们可什么也谈不了。”
文欣一见这架势,不想留在中间当夹心饼干,轻声说:“所长,那我先回去了?”
严所长挥了挥手,继续打着官腔说:“赵处长,现在我们可以工作了吗?这套设备是怎么引进过来的,我还真得好好问个仔细。怎么人家专家一说,责任全是咱们的呢?……”
穿过车间的时候,文欣远远看到孙师傅在机床边干活,摸到她背后大喊了一声:“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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