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你怎么来了?”文欣诧异地问。
“我不能来啊?结婚你没办酒我没赶上,现在有孩子了我做师傅的还能不来出把力吗?”
“没事,我这还没几个月呢。刚从保健院检查回来,特好,一点毛病都没。”
“你回来了住哪啊?”
“宿舍啊。”
“真是的,都怀孩子了还住什么宿舍,又吵又不卫生,想吃点什么还没地方去弄!听我的,去我家,正式休产假回家以前你就住我家。什么都现成的,牙刷我都给你买好了,一会下班我陪你回宿舍去拿几套换洗衣服就行了。”
“没什么事啊,跑您那去多麻烦,您那还住六楼呢。”
“爬爬楼是锻炼身体,吃好住好睡好才是正经,怀孩子可是大事,你别不当一回事。师傅说话你还敢不听是吧?”
文欣只落得呵呵笑的份。“不是不听您的话,太麻烦了!”
“不麻烦,冯艳读职高去了,家里就剩我和你冯师傅两个人,房间都空着现成的……”拉拉扯扯的,文欣就搬到了孙师傅家里。
孙师傅和冯师傅是很有意思的一对,一个白,一个黑,一个*,一个干瘦,一个活泼,一个萎靡,孙师傅是典型的小家碧玉型美女,而冯师傅看上去像电影里面的伪军,长得特像营养不良的葛优。乍看两个人站在一起,怎么也不像是夫妻。参加工作以来,逢年过节的文欣没少在师傅家里过,基本没听冯师傅说过话。虽然他话不多,人却挺好,偶尔会很突然地冲你咧嘴一笑,露出有点龅的烟牙,笑得干净、灿烂、孩子气,活泼得能把你吓一跳,很有喜剧效应。
孙师傅在单位是头号能人,在家里更是超人,做饭洗衣打扫这些家务活不说,换灯泡、修水管、扛煤气罐这些传统意义上男人干的活她也一手包揽了。冯师傅除了上班、吃饭和睡觉,就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手里拿着遥控器,以最多10秒钟一次的频率换台。大部分时候他更像是一件活动家俱,偶尔会在孙师傅过来拖地的时候抬抬脚。可即便是这样,孙师傅每天都高高兴兴的,一脸幸福洋溢的神情。每次看着两个人像影子般相安无事地在家里绕来绕去,文欣就觉得特别不可思议。
孙师傅家是厂里最先实行商品化的小高层,两房一厅,七十多平米,不大,却收拾得干净温馨,文欣住冯艳的小房间。她和孙师傅说是师徒,并没有多少传道授业解惑的关系,只是一直以来关系好,像朋友般相处着。冯师傅上晚班的时候,孙师傅就过来陪她睡,两人说不完的话,而话题的中心往往是孙师傅和郭师傅的关系。
因为900厂的军工性质,建国几十年一直在深山老林里藏着,形成了一套自给自足的生活习惯。厂里人虽然终日不见天日,却以城里人自居,有一个独立的圈子,与周围本土居民格格不入,更谈不上与本地人联姻。孙师傅自小在厂里长大,到十*岁时出落得鲜花一般光彩照人,来家里做媒的络绎不绝。父母精挑细选地认定了郭师傅,因为他家境相当,人又厚道,在单位踏实肯干,就是长得寒碜一点,用孙师傅的话形容,年轻时候整个就是一根会走路的竹竿。如花似玉的孙师傅自然是瞧不上冯师傅,对他爱搭不理,可后来事情的发展就像是电视连续剧的情节,老父病危,督促着两人火速结婚。孙师傅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家里人极尽疼爱,为了报答老父的养育之恩,一咬牙就嫁了。经过这么一冲喜,父亲的病居然日渐好转,而孙师傅和郭师傅不折不扣地绑定了一个小家庭。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可勤快了,一天到晚来我家干活,那个时候都时兴去丈母娘家干活,搬东西做藕煤,他比谁都起劲。还有他对我父母特别孝敬,我爸生病的时候,他一两个月都尽心尽力伺候着,我也是因为他这份孝心才最后决定嫁给他。谁知道婚一结全变了,他翻身农奴把歌唱,我直接从将军变奴隶了!”
每次故事讲到这个情节,孙师傅的情绪就波动得厉害,一副忿忿不平的样子。
本来就是委委屈屈嫁过去,进了门发现郭师傅不仅好吃懒做,还一点都不关心人。为了不让父母亲失望,也因为不服气的性格,从没下过厨的她开始学着做饭做菜,洗衣浆衫。面子薄怕人笑话不敢吵架,什么事都自己担着。孙师傅自小体弱多病,跟林妹妹似的,气全部闷在心里头,一年倒有半年时间躺在医院里打吊瓶。
“他那人过分到什么程度你不知道!有一次我小产,怕丑没告诉家里人,请了假在家里休息,他没说请一天假来照顾我。我还没休两天又感冒了,发着烧,在床上睡了一整天没动,连去医院的力气都没有,他下班回来一看家里没吃的,转身就去他爹家吃饭去了,吃完回来就睡觉,也没说给我带点东西!从头到尾,他连看都没过来看我一眼。我那时心里就想,怎么嫁了这么个没良心的东西呢,还不如死了好!”
孙师傅的口才不错,说起故事来声情并茂,让人感同身受。可那样水深火热、苦大仇深的日子怎么演变成今日的幸福生活了呢?文欣百思不得其解。
“就那次我让他气坏了,第二天人刚有点精神我就跑到外面去买菜,红烧肉、清蒸鱼、排骨汤,我做了一大桌子,都赶在他下班以前吃了,连饭都没给他留一口。等他回来一看,什么都留了一块两块的,让他看看是什么菜,又都什么都吃不着,让他看看我撑得都动弹不了地躺在沙发上幸福地叹气,让他自个去厨房下一碗光头面当晚餐,后来还忍不住在我剩菜的碗里涮!我跟你说,你真是没看到他那表情,好笑死了,我闷着肚子都要笑痛。”孙师傅好像又看到了当年的一幕,笑得捧住了肚子。
“从那以后我就不怕他了,凭什么都是我忍着,凭什么只许他气我啊?我生气,我生病,难受的是我自己,得意的是他。我一想,我得让他难受,自个得高兴。后来有事我就不憋在心里了,我不怕丑了,我跟他吵,嫌不够丢人我把房门打开、把窗户打开了跟他吵。他在厂里好歹还当个小头呢,几下就给我吵怕了,不敢得罪我了。我不指望他能替我做点什么事,可这口气我得出了。我一天到晚跟他这么斗争,越斗倒越好玩了,他就是只纸老虎。活得舒心了,高兴了,我现在病都没了,十多年没进过医院。”
“可您大事小事都得操心,不嫌累么?”文欣问她。
“这事啊,你得这么想。一个人不也得弄吗?你就当他是空气不存在好了,就当自己没男人好了。做做家务权当是锻炼身体,你别看我个子小,现在我能一口气提一瓶煤气上六楼,身体好着呢,都锻炼出来的。结婚成家了,孩子也有了,就别想那些不着边际的东西,踏踏实实过日子。你就当他是条宠物好了,人伺候宠物吃喝拉撒都高兴着呢,我伺候自己男人干吗憋屈,何况这宠物每个月还能给你挣工资呢。”说着,孙师傅又开始咯咯只笑。
婚姻需要智慧,也需要技巧,孙师傅的幸福生活给了文欣很大的启示。但归根到底,孙师傅的幸福是由她的性格决定的。快乐有时候与环境无关,与人和事无关,而是一种本能,一种与生俱来的气质。一个人必须天生具有这种发现快乐、追求快乐和争取快乐的欲望,才能真正获得幸福,不能不说,快乐是一种能力!
作者题外话:国庆停更了一段时间,抱歉,大家都在玩,我也实在没心思写。
第七十八章 生命的问候
工厂是一个很奇特的地方,说小不小,四五千职工外带家属能繁荣一个小镇;说大也不大,厂内基本没有秘密,用郭师傅的话说,谁屁股上长颗痣都瞒不了人。没有秘密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每家的女人组合起来,构成了一个庞大的信息兵团,任谁一家有点风吹草动,都会触动某根敏感而隐密的网线。
单身的时候,文欣基本可以置身事外,跟这张婆婆妈妈网没有太多关联。结了婚再怀上了孩子,成了一员标准妇女,立刻感受到了来自妇女组织的温暖,一下被拖进这张关系网里来。感觉自己就是一条习惯在小溪里游荡的鱼,忽然闯入了一片汪洋大海。
她的好人缘在此刻得到了集中体现,不仅在单位里变成了重点保护对象,下了班就被同事们,同事的父母兄弟朋友们拉到家里去吃喝。只要是谁家做了道拿手的菜,一定要拖她过去,今天是这家的珍珠丸子,明天是那家的粉蒸排骨,后天又是谁家的三杯鸭。盛情难却之余,文欣经常说,肚里的孩子还没出世就吃的百家饭,托各位鸿福,将来一定长命百岁。
婚姻的世界里,她还只是一个跌跌撞撞、磕磕碰碰的新兵,而那些女人们都已经是摸爬滚打、百战疆场的老将。“老将们”热衷于聚在一起猜测她肚里是男是女,唠唠家长里短,向她传授婚姻的经验之谈。每一个女人身后都有一段说不完的故事。
厂里的女人在深山老林里生活了几十年,传承了当地土著妇女勤劳善良、任劳任怨的美德,在文欣眼里超人般的孙师傅不过是几千女人的一个缩影。女人们除了上天入地,几乎无所不能。她们个个做得一手好饭菜,家务操持得井井有条,会灌腊肠、会熏腊肉、会做咸菜、会酿酒,煤球自己做,衣裳自己裁,孝敬公婆,爱护子女。家里但凡是缺点什么,去工房找点废料机床上蹭几下,锤子钳子敲打几下,活计就出来了,清一色的DIY。
照理这样的老婆,还有什么不让人满意的呢?可偏偏绝大多数女人嘴里的婚姻生活并不顺遂,久而久之,文欣总结出所有故事的共同点,女人都是理解、包容和可爱的,天下的男人则没一个好东西!婚姻是一场男人和女人之间旷日持久的战争,要么俯首称臣,自己甘做傻子,要么就得把男人掌控住,让他变成傻子。掌控男人的秘籍无外乎三点:掌控男人的胃,掌控男人的钱和掌控男人的床。具体操作手段各异,可谓精彩纷呈,每每听故事听得她半夜都要笑醒过来。笑过之后,文欣仍不免悲哀的发现,几乎所有的婚姻当中女人都处于劣势。哪怕她们经过长期努力争取到了家庭中貌似至高无上的地位,心理上却从来占据不到优势。上帝给了女人们一颗柔弱的心,注定她们更在意家中的每一个人,注定她们更愿意辛辛苦苦去维持家庭的和睦,也就注定了她们更容易受伤害。
其实回家以来,文欣一直在想她和刘国祥之间的关系以及将来的发展,毕竟结婚了,有孩子了,一走了之并不能解决问题。她热衷于听取婚姻老将们的故事和经验,可那些对她而言并没有太多指导意义。厂里人的婚姻状态稳定,开局不利却往往有个善终,最大的可能是大家知根知底,很多习惯、意识和观念早已不知不觉地融合在了一起,只要能够度过最初的磨合期,那些共通的东西就会越来越紧地把他们结合在一起。而她和刘国祥缺少的正是这个稳定的基础,生活习惯、消费观念和思维方式的冲突是不会随着时光的流逝变淡的,这种想法多少有些让文欣不寒而栗,对未来信心全无。
周末回家,母亲告诉她,刘国祥已经来了无数次电话,说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她商量。还没坐稳,电话又响了,文欣起身去接。
“你搞什么鬼?使性子耍脾气做个样子就可以了,一跑一个多月,音讯全无,你到底什么意思?”电话一接通,刘国祥就开始劈头盖脸地质问。
“我告诉你回来上班了。”
“上班?你上的什么班?说好了你来我这边找工作的,现在忽然又跑回去上班,你是不想过了是吧?”
“我想再干一段时间,好歹生完孩子有半年的产假,国企就这点福利了。就算我现在想找工作,谁会要一个大着肚子的人?”
“我看你就是找借口,你就是变懒了,不上进了,想在那边混日子!你当初不是把你夸得跟花似的吗?我们都是读死书的蠢才,你才是素质教育的人才,你要鸿图大展,绝不把自己局限在方寸之地。怎么?这才几年你就没斗志了,要学我们这些蠢才窝囊着过一辈子了?”
文欣闷了一阵没答话,尽量压着不要跟他吵架。
“你不是有什么重要事情跟我商量吗?”
“我们分房了。”
“真的?这么快?什么时候的事啊?什么房子?”真是一个意外的惊喜。
“我不早都跟你说了快分房了吗?是厂里原来的技校改建的一批宿舍楼,一房一厅,大概四十多平米。本来是要两口子都在厂里才有资格分房的,我这两年的表现不错,才特殊照顾了一套。”
“那也不错了,小也比没有强啊,你真能干!”文欣禁不住地开始顺着他得意的口气夸他。
“那你马上回来吧。”
“我现在回去干吗?休了几个月假这才上了几天班,怎么走得掉?”
“来装修啊!别人家里都开始装修住人了。”
“也就是个临时宿舍,没有产权,有什么好装修的,凑合着住就行了。”
刘国祥的口气又开始显得不耐。“不装修怎么住?还是毛胚房,厨房空的,厕所一个大坑,阳台房子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现在这小屋子根本没法住人了,下了几天雨,顶篷的帆布都压垮了,半边床泡在水里。”
“你活该,早说了那没法住人的。”文欣忍不住地讽刺他,“住不下你先回宿舍住一段时间。房子分到手了又不会跑掉,急什么,再说我们现在哪来的钱装修?”
“我跟家里说了,爸妈先给我们几千块钱,我这里刚发了点奖金,凑起来能有差不多万把块钱。房子不大,我看他们装得简单的才花了两千多点,剩下还可以买点家俱什么的。”
“你爹妈都那么穷了你也好意思拿他们的钱。”
“他们的还不都是我的,反正他们拿了钱也舍不得花。”
文欣下意识地摇摇头。
“我还是去不了,现在孩子都四个月了,稳是稳定了点,也禁不起路上颠来倒去的。我又不懂那些装修的东西,你看看哪家的还不错就照搬就是了。”
“怎么搬啊?装修得买材料吧?得请师傅吧?得在家看着吧?我哪有那么多时间去管这些。”
“你周末做好了,慢点弄,正好还可以少点污染。”
“我上了一个星期的班好不容易休一天假还来搞这些事情?亏你也想得出来。”
文欣又生气了。“你还讲不讲道理?你周末来做都不应该,我把工作丢了,挺着个大肚子过去就应该?你都嫌累不愿意做的事,怎么就理所当然地要我来做?”
“你不要动不动就拿个大肚子说事,说白了你就是不愿意过来是吧?我尽我的责任了,拿到了房子,剩下就该你出力了。”
文欣不屑地哼了一声,说:“一套破烂房子,那么一点大,还是个临时的,有什么了不起。你要早答应来我们单位,两个本科以上职工都可以享受住房补贴,5年时间一分钱都不花就能分到一套七十多平米的商品房。都懒得跟你说这些,没意思。”
“我当然没意思,你看谁有意思?厂里到底谁勾着你的魂让你放不下,走不掉?你在那边到底背着我搞什么鬼名堂?你别忘了你现在是有夫之妇,做事要检点,别再招蜂引蝶的,不知羞耻!”
“你……”文欣被他一句话气得发抖,胃里翻江倒海,撂下电话冲进卫生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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