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以后,我赶到了谢丰说的地点。
A市一家有名的怀旧餐厅。
不知谢丰选在这,是有意,还是无心。
不大的包间里,一整面墙上放满了陈年物品,老旧的烛台,嵌在镜框里的黑白相片,褪色的仕女挂历,每件东西,似乎都是为了要你去追忆一去不回头的旧光阴。
我们像大学时代那样围桌而坐。
服务员斟上菊花普洱茶,滚烫的水,注在玲珑剔透的玻璃杯里,淡色的菊花和琥珀色的普洱上下翻腾,一片片沉,又一片片浮,宛如小小的鱼,游在清澄的水里。
莎莎很沉默,话不多,晶莹的脸既不亲切,也不刻意疏离,神情施施然的,似乎真的不再恨我,也不再咄咄逼人。
菜色倒是难得的清淡,好像上海的口味,不辣,清清爽爽的。吃到一半,谢丰就站起身,借口抽烟,把我和莎莎留在了包间,让我们单独说话。
半天,我和她竟然谁都没开口。
曾几何时,我们总有说不完的话。
终于她先开口,却是闲话家常:“谢丰说你也去当了老师。”
“嗯,语文老师。”
她微笑,“学生不好缠吧,我那时候经常被他们气的想摔课本。”
我也笑:“还好。”
突然觉得好陌生,我和沙沙,怎么会用这样客套的话语来开场?以前好的时候,她总是直说心事,不好的时候,她就直说恨我。从来都是直来直去的。
现在,她似乎不恨我了,我却感觉到,真的在失去她了。
没想到她话锋一转:“这次来了,你还回去吗?”
如果是昨天,我肯定百分之百的回答:回去。但是,现在,答案改变了。
我看她,和她对视着。她眼底平静如水,脸子依然那样美丽动人,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放弃东霖了。”她忽然说。
我一惊,不由睁大了眼。她的声音好似很平静,语调也很淡然,但我却怎么听出了心酸?似乎,她是花了无穷的力气才说出了这几个字。
她语气仿佛淡淡的:“本来我还想坚持一下的,但是那天看见东霖冲出酒店去找你,我当时就决定放弃了。”她苦笑,“那一刻,我明白了,不论我再怎么坚持,东霖都不会回我身边了。”
我心蓦地一酸,她说的,是婚礼那天吗?难道,那天在公汽上恍惚看见的酒店门口跑动的身影,真的是东霖,而不是我的幻觉?
莎莎的眼底隐隐浮现一抹潮湿:“他真是蠢到家了!对你伪装的那么无情,可是回头发现你不见了,却一把推开椅子就追了出去。在酒店外面,没有找到你,他像个傻子一样的楞在街上,我看着他的脸一寸寸的灰下去。”
“我和他恋爱了那么久,从来不知道他会有这样的表情,好像心瞬间死掉的感觉。那会儿,我只为他心痛了。我认输了,不再插在你们俩之间了,你去找他吧,我退出了。”
“莎莎……”嗓子痒痒的,像在漏沙,哑哑的声音,确实是我发出的。
“东霖不会一下就原谅你,虽然他的理智抑制不住他的真心,但是,你知道自己对他的伤害有多深。谢丰告诉了我你离开他的原因,”我一下抬起了头,她继续说着,“我觉得你太愚蠢了。我一直在后悔自己当初那样轻易就相信了他,然后就草率的跟着别的男人出了国,所以我才落得今天这个结局。可是,你比我还愚蠢!”
“你自己向他解释吧,我不会替你说的。”
她的话听着很生硬,我心里却淌过一丝暖流。
莎莎,你是不是曾经闪过一个念头要替我去解释?你的心,永远像棉花糖一样软,永远也不可能真正的硬起来。以后,我们大约回不到从前,可能会变的疏离,但是,这一辈子,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回到公寓,已经九点多。在自己的家里,舒服的洗了个澡,全身暖融融的坐在沙发里,我开始发楞。
不知愣了多久,也许五分钟,也许十分钟,终于伸手拿起手机,打开后盖,换了张手机卡。
A市的手机卡,我已经半年没用了,但里面仍有余额,号依然还在。
用东霖最熟悉的号码,给他打电话。
电话通了,长长地“嘟”声在寂静的冬夜响起,耳边只剩下它,一声连着一声。
“嘟——嘟——嘟——……”
时间越过越慢,“嘟”声越来越长,也许那个人不想接,正在看着电话响。在我以为就要变成忙音的时候,却终于听见了回应。
一声低沉的:“喂?”
心猛地一跳,张着嘴,竟然发不出声。
电话那头也不说话,静悄悄的,连呼吸都不闻。
终于,喊出他的名字:“东霖……”半年没叫你了。
“有事吗?”他这才开口,声音冷清而克制,隔着遥远的距离。
喉咙瞬间像哽住了,心口隐隐生疼,东霖,是我把你变成这样的,对吧?
嗫嚅着问他:“东霖……你现在,在哪里?”你在哪里,几时可以见到你?
话筒里长久的寂静无声,许久,他的声音才重新响起。
“我在外地。”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不带丝毫的感情。
我总算可以正常的说话:“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沉默半天。“两天以后。”
“哦……那我……等你回来。”说完,我屏住了呼吸。
他没吱声,半天,说了句:“我挂了。”就把手机挂断了。
我听着忙音,一直愣着。
我的意思表达到了吗?是我在向你靠近,这次,不管你用什么态度对我,我都绝不再逃跑!
要等两天。
第一天,去超市,买油盐酱醋,买菜,把冰箱塞满,然后自己做饭给自己吃。
第二天,做卫生,清理打扫房间,其实很干净,但还是想自己再做一遍。
给小葱浇水的时候,忽然就在想一个问题,东霖在外地的时候,是谁来照顾它们的?他不可能二三天回来一次吧。
第三天,东霖要回来了。
按以前的经验,他一般是下午二三点以后或是晚上到。吃了两三口午饭,我就开始坐卧不宁了。
梳头,洗脸,擦润肤霜,涂口红。脸色有点苍白,口红要不要多抹两下。
可是照着镜子,又觉得稍显苍白的脸上突兀的出来一抹红似乎实在不协调,最后,口红还是给擦掉了。
两点开始,躲在窗帘后面看楼下。
他会直接来我这里吗?还是会回自己家,抑或是公司。我是对他说我等你回来,可是,他没说要不要到我这里来啊。
两点三十,两点四十,两点四十五,两点五十,两点五十一……五十二……五十三……
沉不住气了,拿起电话,拨了出去。
通了,这次才响了两下他就接了:“在。”淡淡的口气,不冷也不热。周围有人声,似乎他不在路上,而在某个地方。
“东霖,你回来了吗?”
“嗯。”
心没来由的就一沉,他回来了,却没来找我,也没打电话。
“你在哪?”
“公司。”
他回答的很快,却吝啬用任何多的一个字语,似乎这样,才能更好的不受到伤害。
短暂的沉默。
我一定要问那句话,侧转脸,吸气,吐气,然后对着话筒说:“……你等会要不要到我这里来?”
电话里短暂的无声,我屏住呼吸,好久才听到他说:“可能没时间。下午走不开,晚上公司有活动,我不能缺席;明天上午外地还有个会议,我和邓云鹤要连夜赶过去,没时间过来了。”
他每说一句,胸口的失望就堆积大一点,相信东霖说的是实话,而不是找借口,可是,心止不住的还是一点点的往下坠。
嘴唇咬的很疼,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什么了。
片刻的寂静之后,听见东霖依然不带感情的声音:“我在和人谈话,没其他事,我挂了。”
他停了一下,似乎在等我回答,见我没反应,就合上了手机。
我耳中只剩忙音,茫然的站着。
如果是原来,比这再忙一倍,东霖都会有时间回来看我一下的。
这一走,他又要几天才能回?难道,你就只能这样傻傻的等他吗?
等是难熬的。尤其是只剩等的时候。
错过了今天,我还要等几个二十四小时才能再见到他?
不想再当鸵鸟了,我决定主动去找他。
四点多,我来到了他公司所在楼的一楼大厅。
我不上去找他。他很忙,我不想打搅他。
只在这等他。
等他出来的时候,和他说一句话,然后对望一眼,就够了。
想告诉他,我要回来,不再犹豫,也不再退缩。
小小的凉风
没到下班时间,空荡荡的一楼大厅里,除了保安,只有三四个人。
环顾四周,我看中了靠门不远的一张长椅。
它靠着落地长窗,远远的,正对着电梯通道。凡是上下电梯的人,都逃不出这里的视线。只要东霖跨出电梯,我就可以一眼看见他。
我在长椅上坐了下来,旁边有个报夹,是很枯燥的法制报,但足以打发无聊的等待时间。
临近五点,陆陆续续有下班的人从两侧的电梯里走出来,我放下报纸,注视起前方。
电梯不停地开始“叮叮”作响,人一拨拨涌出来,鱼贯的走出大厅。由疏到密,又由密到疏。
身后玻璃长窗外的光线渐渐暗了下去,大厅的灯一盏盏的亮了起来,墙上的北京时间,指向了六点。
东霖,没有出来。
摸出手机,轻轻按了一下,他的号码就显示了出来。我盯着那串数字,只要拇指再动一下,他那边的手机铃声就会响起来。
却始终没有按下去。
他一定是有事,才没有出来,我只要耐心的再等他一会,东霖,总会出来的。
厅外的天,越来越黑,终于凝成一块墨。冬的夜,到的尤其的早,黑的,也特别彻底。
而大厅里,浅浅亮亮的光,拢着白雅的灯心,撒着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映入眼帘,仿佛灿灿的银河,似有水波荡漾,越来越明亮。
长针指向了十二,短针指向了七,东霖,还是没有出来。
电梯很久才响一次了,出来的也是一两个人,都脚步匆匆的。
大厅就剩了两个保安,他们开始频频的看向我。最后,我只能对他们报以灿烂阳光的微笑,仿佛在说,我很好,很正常,只是在,等人,而已。
好不容易,又听见“叮”的一声响,我一下站了起来,看向电梯出口。
只出来了一个人,个子也很高,年龄也和东霖相仿,却不是东霖。
我失望的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也许是这个时间,有个女人突兀的站在大厅里,又是一副等人的神情,他却盯住了我在看。
察觉到他异样的视线,我也看向他。
他竟然向我走了过来:“你……是不是来找小老板的?”
我一愣,立即就点头:“是的,陆东霖还在上面吗?”想起上次跟着东霖去他公司,那些员工都称呼他为小老板。而当时我的出现,曾引起一场小小的骚动,想必这个人就是当时在场的人之一。
“他六点不到就走了。要过年了,公司年终犒赏员工,今天全体聚餐,现在都在酒店里。”
我一下傻掉。难道,我把东霖从眼皮底下漏掉了?不可能啊,我没走过神,更不可能看不见东霖,他那么打眼,想忽视他都不太可能的。
“我早就来了,没看见他走出来啊。”
“他大约乘电梯直接去了负一楼,他的车一般停在底层,这个门口只能临时停车。”
我楞在了原地。
我怎么没想到还有个地下停车场?上次来时东霖就把车停在了门外,不过那次停的时间确实很短,只有半个来小时,是我笨还是运气不好?早知如此,就应该打个电话的。
这个小伙子显然有点同情我:“我带你去找他吧,我正要过去,酒店离这不远,步行就到了。”
我跟他去了。等了这么长时间之后,我更想见东霖。
酒店真的不远,只步行了十来分钟就到了。
进门,走了几步我就看见了东霖。
他和邓云鹤正端着酒杯,挨个在向员工敬酒。有员工在嚷:“老板做榜样,先喝!先喝!”
宴席仿佛进行了一会了,空气中浮动着一股浓郁的酒气,恍惚的笑言喧闹中,气氛显得很热烈。这并不是家很大的餐厅,但装修却颇有品位。柔和的灯光下,上十张桌子边坐满了人。好像东霖的公司把餐厅包了下来,在座的都是他们公司的员工。
带我来的小伙子走上几步,冲着他喊了一声:“小老板,有人找!”声音很大,有点恶作剧。
不大的餐厅里,分贝顿时弱了一半。所有的人都循声看过来,我站在门口,和那次出现在他公司里一样,又被众目睽睽的打量了一回。
只是这次,我是自己找来的。
东霖扭头看见我,显然微微有点吃惊。一怔之下,他敛起容颜,放下酒杯,向我走了过来。
我注视着他。在他的脸上,我没有看见幻想中的惊喜表情,在目前,那似乎有点奢侈。现在的东霖,仿佛是很久以前的那个他,面对着我,冷静,理智,克己,喜怒不在颜表,眼睛深奥的像海一般难以阅读。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在公寓里为我做的一切,又亲耳所闻莎莎的那一番话,我几乎又要摸不透他对我的情感。
“怎么找到这来的?”平静的语气。
“我去你公司,没等……没看见你,刚那个人带我来的。”不能说等了他三个小时吧,也没有机会说。
他深邃难测的目光瞄着我,他的脸上,看不出他的情绪。可也许,我的脸色会是疲惫的,中午没好好吃饭,又干坐了几个小时,现在已快八点,肚子在咕咕叫。
“吃了饭没?”
“……吃了。”不知道为什么要撒谎。
也许因为现在的东霖,看着我的眼神里不再有宠溺的光,所以不敢对他流露一丁点的骄纵之气。女人,不都是对宠着自己的男人才会撒娇吗?
他身后有人又在起哄:“小老板,快让你的哪一位赶紧也坐下来吧,别让人家一直在门口干站着。”
东霖没理他们,可还是问了我一句:“要不要过去坐一下?”
我低下了头:“……不了,我就想来见你一下……我回去了。”我只是想用行动告诉他,我要回来,现在,任务完成了。
说完,抬头看他,他也正望着我,眼神飘忽莫测,脸上是克制压抑的不动容。对视了一下,忽然就不敢再看他,怕下一秒,就藏不住自己的软弱。
东霖,其实,我很想你。
所以,才来找你。
转身向餐厅外走去,几步就出了门。隐约听见邓云鹤挽留的声音,我却装作没听见。这里,不易多做停留。
东霖跟着我,走了出来。
时候已是深冬,夜幕暗沉,阴晦肃冷。街上吹着一点小风,风不大,薄薄的,但拂在脸上,或钻入颈中,却有着深深地寒意。我本就饿,扛不住这阴风,忍不住浑身哆嗦起来。
没有去看身后的东霖,也不知他是以什么样的目光在看我,我突然只想快点回家。
走到一盏昏黄的路灯下,等着的士。
冬夜僻静的街,车不是很多。
东霖默默地陪我站着。
看见地上两个影子,一前一后,一长一短,隔着一米远,隔着一伸手的距离。
我咬住了唇。
一辆黄色的出租远远的驰了过来,离着老远,我就看见了它的空车标志,于是扬起了手。
却突然被身后伸过来的另一只手牢牢的抓住,接着被拽离街边,拖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