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目光炯炯,一瞬也不瞬,阴郁又带着让人心悸的穿透力。
袁静菱听见来自心底的叹息,从窗边走开,五秒钟后,她的大门为他开启。
“进来。”软嗓如丝。
陆克鹏像被打了一针强心剂,落寞的垮肩突然挺得笔直,踏进那扇红铜门。
“靴子脱掉,那里有地板拖鞋。”
“给你的。”他把捧在怀里的东西交给她,然后乖乖按照她的指示脱靴、换拖鞋。
是一个盆栽,跟足球差不多大的盆钵里叶片翠绿,小白花点缀其间,长着好几颗硕大且红如琉璃的草莓。他送她一盆草莓?
“它叫作『女峰』,日本品种。不是『女王蜂』,是女人的……嗯……双峰的意思。”地板拖鞋是加大的尺寸,而且是全新的。陆克鹏眉宇间的郁色不自觉间扫掉一大半,心情突然变好。
见她脸红红、怔怔盯着草莓看,他主动又说:“草莓很好,玫瑰花没它好。玫瑰花枯掉就没了,草莓会开花还有得吃,你不是很喜欢种可以吃的植物吗?”
“嗯……”她轻应,克制不住拚命要涌出的笑意,但又不想太快给他好脸色,结果搞得一脸怪相。
她很快地别开脸,走进厨房,听见男人跟过来的脚步声,她把怀里的“女峰”摆在餐桌上,回眸时,神色已稳住许多。
“把那杯茶喝掉。”
这会儿换陆克鹏怔了怔。“我不渴……”那个……气味闻起来怪怪的,感觉像药不像茶。
“那是醒酒茶。妈妈有时会煮给明祈叔喝,我刚才跟她要了一些草药带回来。”她沉静解释,瞥了发愣的他一眼。“已经不烫舌了,你快喝。”
“呃……喔,好。”他喝!是她特地为他煮的,他怎么都要灌光!
她猜到他会出现,知道他会来找她?或者,她是期待他的出现,要不然怎会费心地把茶煮好了,就为了给他醒酒?
陆克鹏兴奋得要街上天了,捧起马克杯猛灌,短短几分钟,他情绪像坐云霄飞车般,一下子从地狱冲向天堂。
“小菱……”喝得杯子里空空如也,他露出傻大个般的笑,脸庞朝她倾近,想吻她啊……
“别过来。”
“唔?”他表情很受伤。
“去洗澡。”她腮畔的红潮从他进来后一直没退过。
“咦?”
“你浑身都是酒味,好臭啦!”
她又忍笑地赶紧别开脸。
二十分钟不到,陆克鹏冲好澡、洗了头,还刷过牙,擦干身上的水珠后,将大浴巾围在腰际,走出。
浴室门外连接着一个更衣间,他走进,发现她为他准备的一套男性衣物,内裤是新的,上头还有标签,长裤和印有骷髅头的圆领T恤是他之前留下的。她替他洗干净、折得整整齐齐,似乎还熏了香。
深瞳略湛,他只摸了摸那叠衣物,然后脚步极轻地走出来。
客厅没有人,开放式的厨房也没有人,那盆草莓底下多出一个白瓷圆盘,被郑重地摆在窗边的茶几上,他嘴角弧度不禁加深,心情变得说不出的好。
房间的门虚掩着,他举手轻敲,给了里面的人三秒钟时间反应,不管她请不请他进去,总之他就是会推门而入。
“你——呃?!”以蜷伏姿态窝在床边单人沙发上的袁静菱抬起头,微讶地望着立在门边的高大半裸男。
“……你、你怎么不穿衣服?”怪了,他没看见她特地放在浴室门外那套男人衣物吗?
陆克鹏一脸无辜。“衣服有酒味和汗臭味,你说很臭的。”
“不是,我有准备干净的,我——”
“你在忙什么?”他突然截断她的话,动作好快,一下子就凑到她身边来,兴致勃勃地看着她搁在膝怀间的男用外套和针线等等小工具。
外套很面熟,是他的准没错。
之前他从车厂载她回来,就是拿这件外套让她绑在素腰上,以防她裙摆乱飞,后来外套就直接留在这里了。此时她在干什么?帮外套加工,像他替机车改装那样吗?
袁静菱喉咙干干的,呼吸变得窘迫,全因为他突如其来的靠近,还有……块垒分明的淡巧克力色胸肌。随便瞥一眼,她脑海中就完整呈现出男人比例近乎完美的身躯,当然是没有任何衣物遮掩的强健肉体……
“我没有忙……我、我在玩……”
“是吗?”大方地坐在床沿,他伸头去看。
她在“玩”他的外套,把外套的一角夹进圆形绣框中,夹得布面绷绷的,然后在上头绣图案,是“COOL ME”的店徽,很小、很小一个,跟十元新台币差不多大,低调地透露着什么。
他的休闲打扮通常就是棉质的T恤加牛仔裤,天气冷了顶多再加风衣、皮衣或军装大衣,从以前到现到一直都是这样,而他的那些衣服很多都有骷髅头图案,不挑品牌,只是单纯个人的喜好,骷髅头加天使、骷髅头加玫瑰、骷髅头加宝剑、加铁链、加船锚、加荆棘……多到他自己也数不清,如今又多了一款最爱——她的骷髅头加爱心眼。
陆克鹏左胸一绷,沙哑地说:“我喜欢你的『玩』。很喜欢。”
她像是一愣,随即露出有点害羞、又有点得意的笑。
“我还绣了兰花。”
献宝似地翻出外套另一角,蝴蝶兰图样以真丝绣出,绣工细腻无比,丝线在鹅黄色的灯光下美得发亮。
这会儿,她注意力被移开了,不像刚才那么不争气,一直被他诱人又可口的躯体纠缠。
她拆开绣框,把外套往他身上比试,略歪着小脑袋瓜近近看又拉远看,看自己的手工杰作在他身上造成什么感觉。
然后,她满意地点点头。“还不错呢!下次帮你量尺寸做衣服,用珠珠绣一个大大的骷髅头。”
“我很……”他很开心、很高兴、很……唉,不知道要怎么说啊!
陆克鹏喉头微堵,总之行动胜过一切,他健臂陡扯,把娇小的她用力扯进怀中搂紧。
袁静菱忍不住惊呼,膝上的东西全部散落了,她没能顾及,因为整个人已被男人粗壮臂膀捆抱,她跪在他两腿之间,柔躯紧贴他的裸胸。
他冒出淡淡胡髭的面颊紧贴着她的,刺得她微微感到疼痛,但她发现自己喜欢这种亲昵的刺疼感,这算是某种病态吗?
她认命地勾了勾唇,发出软软低叹。
属于感情失控的病,她已经病入膏肓。
第九章
抚摸那一头水缎发丝,五指托着她的后脑勺,陆克鹏胸间激涌,侧过颊面忍不住想寻找女人柔嫩的朱唇。
他的吻仅仅落在她的红腮,就被她巧妙避开。
“小菱……”他粗声哑叹,浑身毛孔欲求不满地收缩又舒张,浴巾底下的长腿拢靠,把她稳当当地圈在极小、极亲密的天地里。
“小菱……”他诱哄般又唤。
袁静菱这次学乖了,有疑惑最好快快问个清楚明白,尽管身体热如火烧,肌肤因紧密的贴蹭满泛赭红,该问的还是得问,不能让他蒙混过去。
再有,她明明帮他准备好衣裤的啊,想说等他喝过醒酒茶、洗完澡,精神好些再来和他谈,哪知他会以这样的姿态出现,性感又强壮,身上还散发出和她相同的沐浴精气味,明摆着……就是来诱惑人嘛!
身子没办法挪开,她也不想挪开,紧贴着感受他的温暖和力量。
只是她的脸蛋相当坚决地撇向一边,虽然温驯伏在他颈窝处,微蒙眸光却不面对向他,而是淡淡投注在床头柜上那盏古董台灯,下意识看着雕刻在玻璃灯罩上的小花。
徐缓眨眨眼,她像哼着安眠曲般地开口。“这些年,你和妈妈、明祈叔一直有联络吗?”
来回抚摸她纤背的大掌顿了顿,感觉他的颊埋进她丰软乌丝中,深吸了口气,勉强低应。
“……嗯。”
“我三年前想找店面经营『COOL ME』,看过好几个地方,不是租金太高就是地点不理想,后来妈妈说,有位姓黎的先生愿意把大教会那儿的好地段出租,还留了联络方法,我打电话去询问,然后认识黎大哥……是你要他来的吗?妈妈和明祈叔早就知道了,是不是?”租金太过便宜了,便宜得教人起疑,她一开始也觉得不对劲,但是和个性爽朗又具说服力的黎南森见过面,又看过店面之后,就算再有疑惑也没办法拒绝。
“……嗯。”尽管迟疑,男人还是硬着头皮应声。
她叹息。“我竟然什么都不知道。原来这几年,你一直都和我生活中的人事物有关联……”
猜测不出她此刻的心绪,陆克鹏只是加重力道地搂着她,心紧紧的。他闭上眼,让她柔云般的黑发也披垂在自己的裸身上。
“我知道你在这里,知道你和朋友一起开店,知道你的店名和你设计的店徽。小菱,我知道你过得充实、很好……我总是想象来到你面前时,我该是什么模样?我要很成功、自食其力地往上爬;我要赚很多钱,拿那些钱养你一辈子;我要让你对我另眼相看、让你喜欢我;我要重新追求你,让你感到骄傲……”略顿,他徐沉调息,她的发丝落在他唇间,他抿了抿,静笑着,尝到天然花香的淡甜味,一股奇异的柔情在胸中漫溢。
“那一天走进『COOL ME』纯属无意,完全不在我的计划当中,可是一踏进店里,我就着魔了。我感觉得到你,那个地方到处都是你的痕迹、你的气味,我想见你,很想、很想,在那当下,整个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非见到你不可。”
他突然笑出来,音质低沉,在胸豁间鼓荡。
她像是想说什么,在他怀里动了动,一只粗犷大手温柔按住她,抢在她之前开口。
“我以为还得再过个一、两年,等日本那边的市场稳定一些,欧美两地的营业所都上了轨道,我才够资格站在你面前,对你说那句话……”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他循着那个“征兆”,提早来到她面前。
周遭变得沉静。
夜极深。
火烫的心在宁和氛围里促跳,每一音都悦耳。
“你要对我说什么?”她问得细细轻轻的,仿佛话音太重,会扰了一方美梦。
他没有立刻回答,双掌扶住她的巧肩,这一次,他坚定的、以适当力道稳稳将她推开—小段距离,望着她红嫩脸容,沉而稳地说:“小菱,我养得起你,我想养你一辈子。”
袁静菱浑身一颤。
回忆如激浪迫近、拍打,而后席卷。
那一年、那些事,纷乱袭至,她认识了一个总带着伤的年轻男子,他口中的爱强势蛮横,不许她拒绝,她走了,远远地走了,从此他以蛰伏的方式围绕她,向她证明他的长情。
眼泪有自己的意志,说掉就掉,爬满她双腮,浸润着她整张红脸儿。
她哭了,觉得很需要哭一场,过分悸动就该宣泄那样的悸动,哭就哭,在他面前,她允许自己哭得丧失形象,爱怎么哭就怎么哭。
“小菱!”陆克鹏吓了一跳,这种“震撼教育”还是首次领会,一时间让他手忙脚乱,不知该抱紧她好,还是先帮她擦眼泪比较重要。
“别哭,小菱,别哭啊!老天……”灾情太严重,谁来帮帮他?
陆克鹏还揪着浓眉不知该如何安抚之际,眼前陡然一黑,软热的香气压在他薄唇上,美好的女体已偎进他胸怀里。
他的脖颈遭到绑架,那双细瘦臂膀亲昵地揽住他,女人在真丝睡衫下的修长美腿圈住他的腰,像无尾熊攀在尤加利树上的姿态般。
他顺势往后倒,躺在玫瑰花香的大床上,粗臂自然而然拥住正猛烈攻击他的娇软柔躯。
她在他唇上、身上点火。
他启唇、探舌,与她激情交锋,没几下就夺回主导权,翻身将她压到身下,恣意且痛快淋漓地交缠着。
这是她要的,一直就是她要的。
她要这个男人,年少时不敢承认,以为把他遗忘、从记忆里删除,然而他一直都在,在她的心深处、灵魂的底端。她可以释放这一切,只须对自己坦承——她要他。
她要他。
她不能想象再次离开他、拒绝他会是何种心情。
“我爱……”
是谁在唤?是她?抑或是他?
唉,有什么分别吗?
她边哭边笑着,有种满不在乎的气魄,豪放的姿态尽显,投进他燃起的熊熊烈火中。
她心里还有许多疑惑待解,但不急在这一刻,因为这一刻,她只想爱他,然后被他所爱……
新历年过去一个多月了,按阮香妹和李明祈的习惯,再来属于华人的旧历年也一样要热热闹闹地办团圆桌,邀亲朋好友过来吃吃喝喝。
陆克鹏自然也在绝对邀请的名单内,见女儿和“隐姓埋名”多年的未来女婿情况渐入佳境,小俩口嘴上虽没说,但明眼人一看就察觉得出,无形的火花噼哩啪啦乱爆,比越南九月国庆的烟火还要闪眼。阮香妹越看越有趣,心中久悬的大石头也终于慢慢着陆。
河内的气温这几天又回升了几度,幸好市区里有大大小小的湖泊作调节,风很舒爽,不至于热得人满头大汗。
这阵子是旺季,再加上之前有写旅游专栏的外国记者来采访,“COOL ME”里几乎天天都塞爆要订作衣服和指定刺绣图的观光客。
袁静菱很忙,但因为刺绣和细部裁缝的部分有跟当地的残障协会合作,将部分工作外包给对方,人手充足了,整个进度也一直都在掌控当中。
午后三点,“COOL ME”好不容易搞定一小团按图索骥找上门来的日本熟女,为她们每个人量好尺寸、确认款式和布料,也确认好试穿时间。七、八名顾客一走,店里顿时陷入许久不曾有过的宁静中,如窗外懒懒的日光。
袁静菱想抽空回后头的屋子探一探。
不知道那男人睡醒了没?
陆克鹏今早八点顶着两颗黑眼圈回来,据说是昨晚新款产品试骑时一直出状况,别人搞得他不能睡,他也去搞得别人没得睡,半夜十二点和他的女厂长一起“尬掐”、直接杀到距离河内两小时车程的一家零件工厂,硬是逼对方开模重工。幸亏那家工厂的生产线一天二十四小时、全年无休运作,才有办法经得起他这么“闹”。
他是个很执着的人,固执到让她叹息。
或许就是这样的性情,让他不能放开她,也让她能够走回他身边。
她感谢他的执念,教她重新摸索了自己、看清自己。
她想,他和她都挺傻气的,她不断在梦中记起他、搜寻他,他的影像残留不走,最后往深处扎根,所以这些年面对男人们的好感和追求,她才总抱持着可有可无的心态。
妈妈说,她有一个“台湾男朋友”。原来她早就有这一号“男朋友”了,妈妈才会对她处理感情的态度这么放任,半点也不紧张。
抚着唇,发现自己笑了,近来的她得了动不动就想笑的“症头”。
啊!得赶快回后面去看看了,如果他醒来没马上拿食物喂他,那张脸肯定又要臭翻天。他早上勉强撑着冲完澡,只啃了两个三明治倒头就睡昏了,中午她回去看,他仍维持相同的睡姿,还发出细细的鼾声,显然真是累坏了。
袁静菱把一疋比她人还高的雪纺纱卷妥收好,放入原来的位置,扬唇才想交代一声,门边的风铃此时又清脆响起,一向负责外场的谭星亚已软软扬声——
“欢迎光临。”
“谭阿姨、袁阿姨!”
听见甜脆的叫唤,两个女人同时瞪大眼睛。
“天茉!”袁静菱轻讶笑开,走到狭长的店面。“你怎么来了?”
“我带妈咪来订作漂亮的小礼服,袁阿姨,妈咪说她认识你喔!在我还没出生之前,你们就见过面、吃过饭又聊过天喽!还说陆克鹏本来要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