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里的最后一天,护士在病房里给申暖拉线。
整整三十六针,密密麻麻地延伸在背后,本已习惯的刺痛感突然抽离,麻木后,背上反而感到一阵空虚。整型医院已经找好了,唐书再三强调,一定不能让身上留下伤口,申暖其实并不在意,但她怕仰北难过,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那一天后姜芷姗被送到了精神病院,走进隔离的时候,口里依旧不断地念着:欣欣,我找到欣欣了……
姜远航看着她,手里握着申暖的验血报告。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双无形的触手摆弄着人间的命运。
到底是谁让她离开,又到底是谁把她带了回来?
姜远航低下头,突然感到一阵疲惫。
姜仰北和卫朝阳走进房间,申暖挥动着还能动的那只手,一拳打在卫朝阳的肩膀上,“为什么你每次来探病都不带礼物?”
卫朝阳从身后提出一个哈密瓜,“小没良心的,没看到我专程从国外空运哈密瓜给你吃吗?”
申暖笑了,“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居然知道送礼物。”
卫朝阳和仰北都是一怔,“今天是你生日?”
“对啊。”
“你不是被捡来的怎么会有生日?”
申暖瞪着朝阳,“我又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怎么不能有生日,姜歆说了我就是这天出生的,我想应该是捡到我的人告诉她的吧。”
姜仰北有些诧异地说:“我的生日也是今天。”
申暖一乐,“这么巧?!我们真有缘。”
真的只是巧合?卫朝阳倍感疑惑。
“等下我们去谢小顺工作的酒吧,他们说好了要在那里庆祝的,还买了一个很大的生日蛋糕。”申暖夸张着用单手划了个弧,“小顺的妈妈也渡过危险期了,真好。”
姜仰北看着她笑,也略微启动着嘴角。
这些天来朝夕相对,仰北比护士还要紧张地照顾着申暖,两个人虽然都没有再谈过什么,但有些东西,却自然而然地理解和释然了。
愉快地疯了一个下午,考虑到申暖是从医院跑出来的,大家都提前散了场。
和那两个人告别以后,卫朝阳准备去找姜远航,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渐渐地,已不再是怀疑,而是一种预感。他相信,姜远航一定已经有了答案。
雪已经停了,申暖和姜仰北沿着护城河往医院走着。
“你刚刚许了什么愿?”
仰北抬起头,“不是说出来就不灵了吗?”
申暖摸摸头,“对哦……”
姜仰北笑了,“我不知道今天是你生日,没有给你准备礼物。”
“我也没有准备你的啊。”
“那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
仰北愣了愣,许久,才笑道:“好像是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不可以去数落自己的付出与得到,我们都该明白,那本与爱无关。
河岸的对面升起烟花,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去看。
“申暖。”
“什么?”她抬起头。
吻,亲亲地,落在嘴角。
傍晚,回到医院,两个人高高兴兴地往房里走,推开门,却见一个许久未出现的人物,突兀地,站在窗前。
“你们回来了……”
姜远航转过身,严肃地看着他们。
第8章(1)
华灯绚丽,零点将至,奔波了一年的人们终于嗅到了新年的味道。
“砰”的一声,烟花点燃了天空,绚烂着,挥洒在天际。
两个人,用同一个姿势仰望着天空。
一个在天台,一个在走廊。
火花映红了他们的脸,光影间,眼里的迷惘越发地朦胧。
午夜的钟声如时敲响,绚烂灯火之下,姜仰北苍白地闭上了眼睛。
新年快乐。
可惜,吃不到年夜饭了……
申暖笑了笑,转身走向走廊的另一头。
礼花在天空中依次绽放,热烈的声响映衬着城市的欣喜,唯独那一个身影,慢慢地隐没在黑暗之中。
许久,姜仰北下了楼,他推开病房的门,姜远航依旧沉默地站在那里。
“申暖呢?”他问。
姜远航茫然地回过头。
看着空荡的走廊,姜仰北的心里一阵抽搐,是要失去重要的东西的预感,沉重地自胸口回响。
半夜里,谢小顺在医院里,守在他妈妈的床边。恍惚间,突然感到门口有人。
他睁开眼睛,看到申暖站在那里,迷迷糊糊地站起来,走过去。
“你怎么来了?”谢大婶跟申暖住的不是同一家医院。
“来跟你说新年快乐啊。”申暖笑着。
谢小顺摸了摸头,“真是的,明天我到你那儿再说不也一样吗?”
申暖耸了耸肩膀,“那我来看看你妈妈总行吧?”
“行,当然行。”谢小顺胡乱笑笑,“我去给你倒杯水。”他提起开水瓶,发现里面已经空了,“糟糕,我去食堂灌,你先坐坐。”
申暖点点头,看着他走开,才在谢大婶的床边坐了下来。
手术过后,昏睡过久的脸有些浮肿,只是脸上的颜色比之前好了很多。
我不知道该怎样跟你解释,但现在我能够肯定,你是我的孙女,嫡亲的孙女。
现在坐在这里,申暖只要想起那句话就想笑,本是期待了整个童年的事,得到答案的那一刻,却像听到了全世界最无厘头的笑话。事实上当时她确实笑了,一直笑到泪都流出来的,手掐在脸上还能感觉到疼,然后确定,这不是梦。
她,申暖,是姜仰北的妹妹。
多么讽刺的事实。
谢小顺换完水回来,申暖已经不在了,屋里安安静静的,好像根本就没人来过,
他眨了眨眼睛,怀疑刚才是不是做梦。这么晚了,申暖不可能过来啊。
谢小顺傻笑,回过头想继续睡觉,走到床边突然发现桌上多了一个袋子,打开来发现是一张银行卡,纸条上写了密码,末尾留了一个“暖”字。
谢小顺猛地一阵激灵,彻底地醒了过来。
他跑出了医院,四处看去,却没有看到申暖的影子。
那一刻谢小顺突然有一种预感,也许,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看到她了。
谢小顺的预感没有错。
申暖不见了,就像当初姜歆失踪一样,彻底地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
姜仰北仿佛早已料到,他对着身旁的姜远航,淡淡地笑了。
“你知道吗,从小到大,这是我第一次恨你。”他说完,走出了姜家的大门。
天空默默地笼罩着仰北的身影,是灰白的素描,纠结了跳跃的时光。
这一年的春天经历了一次倒春寒,直到五月,阳光才渐渐温暖起来。期末将至,二年八班换了老师,很快面临着分班考试,黑色的高三即将到来,所有人的情绪都显得沉闷。
人始终是容易遗忘和习惯的动物。
渐渐地,大家都已经习惯了申暖的消失,习惯了慵懒地在后面安睡的卫朝阳,也渐渐习惯了他身旁永远空缺的那个座位。只是偶尔,一个转身,一个回头,看着教室的最后一排,不经意地想起曾经某个时候,在那里,曾有个笑得很暖的女孩和凶狠的卫朝阳打打闹闹,而那个俊秀的少年,总会很温柔地注视着那个女孩的笑容。
一切仿佛回到了申暖之前的时光,只是一些东西还停留在人们的胸口,挥洒不去。
姜远航没有强迫仰北回家,他仿佛已经意识到,过去那种强硬的,想要操纵和控制的手段和处事方法也许并不适应于生活。他已经错了半生,纠结辗转,换来一个错误的结局。
姜仰北依旧沉默,书写,画画,有时会去护城河散步,走到最初的那个地方,想起第一次见到那个孩子的情形,苦涩地笑。
他已经很久不笑了,苦乐悲喜只在回忆里,静静地生活,静静地遗忘。
在这个世界上,原来真的有注定得不到的东西,无法完成的事情。
因为我们,从来就是生活在一个广阔的世界里,却被狭隘的道德条例紧紧束缚。
没有人能逃得了命运,大话西游里的紫霞仙子会信誓旦旦地说天最大,有老天爷给我做主,我怕什么?可是最终,她也会落寞地躺在至尊宝的怀里,微笑着说,原来,我猜中了那个开头,却没有猜中结局。
到底是哪里错了呢,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如若所有问题都能够给一个答案,那,便也不再是人生。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是暑假。美术协会的人邀请姜仰北参加画展,他毫不犹豫地回绝了。卫朝阳知道了这件事,去了姜仰北的家里。
房子始终没有变过,包括申暖的那个房间,卫朝阳坐在沙发上,沉默着打量这这一切。
姜仰北自厨房端出一杯水,“找我有事吗?”他淡淡地问。
卫朝阳一阵恍惚,仿佛又看见了很多前那个蜷缩在角落里默默无声的姜仰北,明明平静得完好无损的面容,却始终散发着一种伤痕累累的死气。
有多久没有跟他好好谈过了?
卫朝阳觉得自己越来越弄不懂仰北的内心。过去的他虽然绝望但总还是愿意在他面前倾诉忧愁,如今的姜仰北却将自己彻底地塞进了壳里,连一点喘息的空间都不留给自己。
卫朝阳看着这样的仰北,心中一阵刺痛,“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姜仰北怔了怔,困惑地问他:“我怎么了?”
他叹了口气,无法回答。
“你还没回答我,突然找我干什么?”
卫朝阳放下杯子,“我听说你拒绝了美术协会的邀请。”
“那个啊,我不太感兴趣。”姜仰北无所谓地说。
“你现在对什么感兴趣?”
仰北看着他。
“除了整天待在这个房子里,你还对什么感兴趣?”卫朝阳放高了语调。
姜仰北偏过头,“你太激动了,别这样。”
“仰北,你到底是怎么了?申暖走了,难道你就不要生活了吗?”
毫无预备地听到这个名字,胸口像被什么蛰了一下,“谁说的,我不是很好吗,跟以前一样……”强颜欢笑着,在那个人出现以前,他不是一直都是这样吗?
卫朝阳站了起来,“你觉得好?”他紧皱着眉头,“你有没有算过,你到底有多少个月没有出过门,有多长时间没有见过人,又有多久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你有没有照过镜子,看着自己的时候,还认不认得清自己的脸?!”
姜仰北微微睁了睁眼睛,目光很快又黯淡下去,“你在说什么呢,我每天都有去超市买东西,而且现在,不是正在跟你对话吗?”
卫朝阳的目光变得阴沉,一言不发,紧紧地盯着他。
姜仰北站了起来,“如果你没有什么要说的那我去画画了。”
他真的走进了画房,关上门,然后再也没有出来过。卫朝阳一直坐在客厅里,许久,听到了房内传来的低低的嘶吼,从胸腔一直抵入喉头的痛楚,压抑地回荡在空荡的房间内,卫朝阳推开门,举目望去,天花板,墙上,地面,所有能摆放画纸的地方,全部是申暖的画像。
每一天,只有画着这些东西才能呼吸,每个晚上,只有躺在申暖的床上才能感到窝心的温暖。压抑了太久的痛无处宣泄,轻咳着,化作一口血,落在地面。
“去找她吧,仰北……”卫朝阳跪在了他的身边,“去找她,好吗?”是相伴了十几年的兄弟,无论如何不能看着他倒下,无论如何,他只要他活。
姜仰北抬起头,颤颤地哭泣着,“她还会再回来吗?就算回来了,她还会再跟我在一起吗?朝阳……告诉我,血缘这种东西,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明明是最亲近的人却不能在一起,道德这种东西,是为了破灭谁而建立?人与人相爱至交合,难道只是为了繁衍后代?
姜仰北不明白,彼此相爱,这样简单的事,为什么就是不能得到幸福?如果是以前,他大可以带着申暖远走高飞,不是为了谁在一起的,因为爱,所以不能分离。他已经任性过一次,结果换来了整整三十六针,刺痛地扎在申暖的背后,他的心底。不能动,怕一个自私,就换来两个人的万劫不复,如今,除了等待,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
日子仍在继续,唯有自己的时间,永远停在了那个人走的那一天,这是个作茧自缚的时代,即使感情,也没有人能够拥有真正的自由。
卫朝阳喉头发涩,他说:“你到底在害怕什么?难道那次以后,你还是不知道自己对她的重要性吗,你以为痛苦的只是你一个人吗?任她走掉,自生自灭,害怕失败和失去,永远只是畏畏缩缩地躲在这里,可你有没有想过,申暖也是一个人,就这样放弃,你甘心吗,就这样丢下她,你不会感到羞愧吗?”
“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办?!”姜仰北悲愤地喊着,声音再次软了下来,“我还能够怎么办呢?”
“仰北,你真的在乎你是她哥哥这个事实吗,你所爱的那个人,是申暖,不是她的身份不是吗?”卫朝阳认真地说,“你明明知道自己不可以离开她,既然已经羁绊得那样深了,何必勉强自己在乎其他人的眼光?”
“朝阳……”姜仰北震惊地看着他,“难道你不会看不起我吗?”
“如果你继续逃避下去,我想我会。”
姜仰北依旧大睁着眼睛,许久,抱住了这个永远为着自己着想的兄弟,“谢谢你……朝阳,谢谢你……”
卫朝阳笑了,他真的是个很简单的人,只要重视的人能够开心,他就幸福,如今最重视的两个朋友出了事,他没办法就这样看着。
还有什么比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更重要的事呢,在这个世界上,就是有太多的戒律和法则,可法律不能给人幸福,道德也不能。
只是两个相互牵绊的人在一起这么简单的事,到底妨碍到谁,又伤害到谁了呢?
所谓博爱平等,原本也只是为了大势所趋而呼喊的信仰。
所有人都沉默着,所有人又都忽略了一个疑点。
如果申暖就是姜欣,那么,当初是谁将那个面目全非的尸体放到了姜芷姗的眼前?
夏至,蝉鸣声充斥了窗前的树丛。一双擦得透亮的皮鞋,踩上了姜家大门前的阶梯。
姜远航在书房里打着瞌睡,窗沿上,那个早已枯黄的草蜻蜓静静地随着轻风晃动。
管家敲响了姜远航的房门,“老爷,外面有一位先生要找您。”
姜远航睁开眼睛,恍惚地问:“谁?”
“他说他姓方。”
姜远航一怔,转过了靠椅,“把他带上来。”
“是。”
十秒钟后,一个清秀淡然的男人走进了他的书房,“我叫方宇,不知道您还记得我吗?”
方宇……姜远航回忆着,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姜芷姗和方清的婚礼上,那个用蔑视的眼光瞟过自己的少年。
“你是……方清的弟弟?”
方宇笑了,“看来,你的记性很好。”
“你来找我干什么?!”姜远航的语气并不友善。
“不用那么紧张,我不是来找麻烦的……”他泰然地坐了下来,平和地说:“我来这里,是想和你聊聊关于姜欣,或者说,是申暖的事。”
姜远航皱起眉头,僵硬地吐出一句:“你说。”
“我想你应该还记得我哥哥策划绑架的事,其实,那是我们家里的主意,我们并不是真的想讹诈你们姜家的财产,只是不想让申暖在你们这样暴戾的环境中长大,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她原本就是我们方家的孩子,被你和你的千金强硬地过继冠了姜姓,而我的哥哥,只是想让自己的孩子有一个良好的生活环境,能够像普通人一样健康成长,所以才设计让她脱离姜家……”
“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