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酒足肉饱,不能再吃喝了。
但旋即,一个太监又重返宰相府,说是皇上有话要对赵普说。
赵普跟着太监走出府外。不远处,一团阴影里,赵匡胤笔直地站着。赵普趋上前去问道:“皇上有何吩咐?”
赵匡胤面无表情地言道:“你晚上多准备些钱财,明日随朕出京!”
赵普应喏一声,跟着问道:“但不知明日伴驾者除臣之外,还有何人?”
赵匡胤回道:“只你宰相大人一人!”说着,便转身走了,脚板踩得地面“咚咚”直响。很显然,赵匡胤虽然不再坚持带花蕊夫人同行,但心中老大的不高兴。而对赵普来说,能最终犟过皇上,也就足够了。
第二天早晨,赵普刚刚起床,正与妻子和氏依依惜别呢,一名宫中侍卫就如风如火地跑进了宰相府。那侍卫告诉赵普:皇上已在京城南门外等候。侍卫还说,皇上叫赵普打扮成管家模样。
赵普一边打扮自己一边对和氏言道:“皇上看来很性急啊!”
和氏一边帮着赵普打扮一边言道:“老爷,妾身也想开了,同那位万岁爷争吵,对你终究是没有好处的,所以,你这次出城,就不要再惹他生气了!”
赵普笑道:“夫人,我何尝想惹他生气?可他非要生气,我也没法子啊!”
“说得也是,”和氏蹙了蹙眉,“当皇帝的,好像都喜欢生气!”
赵普打扮好了,又背上一个大包袱,然后急急地朝南门奔去。嗬,南门之外,大宋皇帝已是一副财主老爷的装扮,几名随从模样的男人正牵着几匹马在蹓跶。那当然不是一般的随从,他们都是宫中身手不凡的侍卫。
赵普刚一奔到近前,赵匡胤就阴沉着脸问道:“大管家,你姗姗来迟,是不是不想出城啊?”
看起来,赵匡胤还在生昨晚上的气。赵普赔笑道:“本管家没想到老爷会起这么早……”
赵匡胤没有笑:“大管家,你说我们该往哪个方向走?”赵普言道:“既然老爷出了南门,那我们就一直朝南走吧。”
赵匡胤不再吭声,也没要人扶持就翻身上了马。赵普和几个侍卫跟着上马。一行数人沿着一条小路便朝南驰去。实际上,那条小路略略有点偏西。
因为赵匡胤始终绷着脸不发一言,所以这一行人在南下的时候就十分地沉默。不过还好,这沉默大约只延续了三十多里地,三十多里地之后,他们穿行在一大片稻田中了,赵匡胤的脸色开始缓和了,也开始说话了。
赵匡胤说的是:“这稻花香味儿真好闻啊!我很久没闻过这种香味了!”
赵普赶紧附和了一句道:“老爷说的没错,这稻花香味儿真是沁人心脾啊!”
赵匡胤似乎很是不满地翻了赵普一眼,然后一拍马屁股,又急急地向前驰去。赵普招呼身后的几名侍卫道:“加快速度,千万不能把老爷给弄丢了!”
又走了三十多里,临近中午的时候,赵匡胤勒住了马。眼前又是一片飘溢着稻花香味儿的田地。赵匡胤不禁言道:“真的是丰收在望啊!”
赵普凑上前去言道:“老爷何不下马走上一走?”
赵匡胤虽然没吱声,却也下了马,然后拐入一道田塍,信步走着。赵普下马之后,先叫几名侍卫把马看好,不要让马跑到田地里去践踏庄稼,接着紧走几步,跟在了赵匡胤的后面。赵匡胤走走停停,赵普也停停走走,俩人的步调非常地一致。
赵匡胤不走了,赵普赶紧打住脚。赵匡胤回头皱眉问赵普道:“你哑巴了?怎么半天不吭一声?”
赵普回道:“做老爷的不说话,做管家的哪敢随便吭声?”
赵匡胤哼了一声道:“老爷我不是开口了吗?你倒是说话啊!”
赵普点头道:“老爷叫我说,我就说。我想说的是:这儿的景色真美啊,我真想马上吟出一首诗来!”
赵匡胤道:“那你就吟啊?”
赵普道:“可我吟不出来!”
赵匡胤笑了:“大管家,我量你也没这个才气!”
倏地,赵匡胤又不笑了。就听赵匡胤悠悠地言道:“如果,此时此刻,那个人能走在这片稻花飘香的田地里,定会诗兴大发,出口成章!可惜啊,真是可惜啊!”
“那个人”当然是花蕊夫人了。赵普言道:“老爷用不着如此可惜,小人这就可以回京叫那个人来陪伴在老爷的身边,老爷以为如何?”
赵匡胤一瞪赵普道:“你用不着在我的面前卖乖!我可惜的是,你这个大管家,平时自负满腹经纶,而此时却连一首诗也吟不出来,岂不荒唐可笑?”
赵普点头哈腰道:“老爷所言极是!不过,小人斗胆以为,虽然小人此时吟不出一首诗来,但老爷此时也未必能吟出一首诗来!”
赵匡胤“哈哈”一笑道:“大管家,跟你说实话吧,非老爷我不能吟,而是老爷我不愿吟,亦不必吟也!这滚滚稻浪、阵阵花香,岂不是天地间最美妙、最动人的诗篇吗?”
“哎呀,老爷!”赵普故作惊讶状,“小人今日才发觉,老爷你是自盘古开天地以来最伟大的诗人啊!什么李白、杜甫、白居易,他们统统都该跪拜在老爷你的脚下跟老爷你学诗!”
赵匡胤双眉一紧:“大管家,你这话是不是太肉麻了?”
赵普咧了咧嘴:“小人本以为老爷最喜欢听肉麻的话!”
赵匡胤有些不高兴了。恰在此时,一老农走了过来。这老农看上去五十多岁年纪,一脸的笑容,手提一杆旱烟袋,正有滋有味地吸着。
赵普迎上去,与老农热情地攀谈了起来。赵匡胤不甘寂寞,也凑了过去。
这老农姓夏,他住的这个地方名唤朱仙镇。老农告诉赵匡胤和赵普:去年的收成很好,今年的秋天看来又是一个好收成。
老农在讲到收成的时候脸上乐开了花。赵匡胤听了心里也是乐滋滋的。君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老百姓有一个好年成,做皇帝的自然会高兴。
赵普问老农道:“去年收成不错,今年的收成看来也很不错,老丈应该要好好地感谢老天爷了吧?”
老农先是拱手朝上道:“老汉感谢老天爷!”接着又拱手向北道:“老汉感谢万岁爷!”
赵普偷瞟了赵匡胤一眼,只见赵匡胤,乐得几乎连嘴都合不拢了。
因为已是中午了,老汉盛邀赵匡胤一行人到他家吃饭,还指着东边的一个小村落道:“我家就住在那里,很近的!”
赵匡胤同意了,又暗暗嘱咐赵普道:“吃完了饭,多给他一些钱!”
赵普悄悄回道:“那是自然。人家都表示过感谢了,怎能不多给钱?”
姓夏的老农乐呵呵地把赵匡胤一行人领到了小村落,领进了自己的家。夏家人口虽多,但无一例外地都露着笑脸。赵匡胤等人刚到,夏家人就忙着杀鸡宰鸭了。
赵匡胤不禁感叹道:“真是人丁兴旺、合家欢乐啊!”
赵普却低低地言道:“百姓如此安居乐业,老爷定要多喝他几杯!”
赵匡胤笑吟吟地点下了头。赵普忽又轻声言道:“老爷,有酒没酒可还不一定啊!”
赵普为何说这样的话?前文中曾交代过,大宋朝廷对酒的控制虽然较前朝为宽,但依然很严。这朱仙镇一带是否有酒,也真的很难说。故而,赵匡胤就绷着脸皮对赵普言道:“即便无酒,老爷我也能挺得住!”
然而事实是,姓夏的老农家不仅有酒,而且酒还多得很。只不过,这酒是自家酿制的,味道很甜,酒味儿不足。
吃饭的时候,夏老农对赵匡胤言道:“酒不好,菜也不好,老爷你只能将就着吃了!”
赵匡胤马上道:“老丈不必客气!在我看来,这酒是天底下最好的酒,这菜是天底下最好的菜,我今日定要在此大吃大喝一场!”
赵匡胤所言并非完全客套。他为人虽很俭朴,但在宫中的吃喝享受却是不难想像的。故而,坐在老百姓的家中,吃着农家烧的菜,喝着农家酿的酒,对赵匡胤而言,着实是一种别样的享受。结果,赵匡胤一连喝了近二十大碗酒。酒味儿再不足,喝下去这么多酒,赵匡胤的头也开始发晕了。
赵普劝道:“老爷,不能再喝了,我们下午还要赶路呢!”
赵匡胤摆手道:“管家不必劝我!我今儿个高兴,是喝不醉的!”
赵普真的不再劝了,还偷偷地一乐。为何?因为赵普发现,赵匡胤一边喝酒一边暗暗地把目光瞟向左边。左边坐着夏老农的小女儿夏氏。夏氏十五六岁光景,虽没有什么珠光宝器的点缀装饰,却也清纯可爱,令赵普不禁想起“清水出芙蓉”之类的诗句来。而看着赵匡胤那频频注目的模样,赵普又不禁想起“秀色可餐”这四个字来。
赵普心道:“皇上,你如何能不高兴?你是把那村姑夏氏也当着菜吃进了肚里,当着酒喝进了心里啊!”
赵匡胤又同夏老农共饮了五六碗,终于表示喝好了。吃罢,赵匡胤向赵普使了个眼色,赵普会意,掏出许多银钱来递与夏老农。夏老农高低不愿接受。赵普言道:“老丈不必推让。我家老爷喜欢你酿的酒,你多弄些酒来与我等带上给我家老爷在路上解渴也就是了!”
夏老农这才勉强收下了钱,又忙着吩咐家人备酒。赵匡胤赞许地看了赵普一眼。赵普却又掏出一副银手镯递与那夏氏道:“姑娘,我家老爷见你如此年少美貌却无任何饰物装扮,便令小人将此物奉送,还望姑娘不要推辞!”
夏氏愉快地接受了手镯,还充满感激地看了看赵匡胤,小脸竟然有些羞红。赵匡胤则微皱着双眉盯着赵普,似乎在问道:“赵普,我什么时候叫你送手镯了?
那夏老农闻知手镯一事后,忙着跑到赵匡胤的身边,问赵匡胤是否婚娶。赵匡胤瞥了赵普一眼后答道:“不瞒老丈,我早已婚娶,且妻妾众多!”
夏老农明显的有些失望。但失望归失望,他还是高高兴兴地将赵匡胤一行人送出多远,并请赵匡胤下次打此路过时再到他家做客。
赵匡胤不无埋怨地对赵普道:“如果你不送那村姑手镯,我本想在那老丈家多休息一会的,可你送了手镯之后,我就有些不好意思了,只能告辞!”
赵普言道:“老爷休得怨我!吃饭的时候,我见你的目光老是在那村姑的脸上滴溜溜地转,还以为老爷对那村姑有意,所以就多此一举了!”
赵匡胤一撇嘴:“赵普,我一边喝酒一边看那村姑几眼,又有何不妥?你这岂不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赵普笑道:“老爷说的是!老爷本就是君子,赵普也本就是小人!”
赵匡胤也笑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你送手镯给那村姑,我心里的确很高兴。那村姑……也着实有几分姿色的!”
忽地,赵普指着地下问道:“老爷,你看这是什么?”
顺着赵普的手指,赵匡胤看见,地下开着两朵花,一朵花娇艳欲滴,另一朵花则未免有点黯淡。
赵匡胤懒洋洋地言道:“大管家,你问的是这两朵花吗?”
赵普将两朵花摘在手中,一边摇头一边言道:“我的老爷,看来你真的是喝多了。这哪里是两朵花呀!”
赵普说着,还夸张地叹了一口气。赵匡胤不解地问道:“赵普,你手里拿的可不就是两朵花吗?”
赵普煞有介事地先举起那朵娇艳欲滴的花儿言道:“老爷,这是那位花蕊夫人。”又举起那朵有点黯淡的花儿言道:“这一位呢,便是那个姓夏的村姑了!”
赵匡胤哑然失笑道:“我的大管家,你这种比喻倒也很恰当啊!”
赵普将两朵花分别送到赵匡胤的鼻子底下,轻声问道:“老爷,味道如何?”
赵匡胤知道赵普的意思了,所以就故意大声言道:“嗯,香!都很香,都香到老爷我的心坎里了!”
赵普还未及开口呢,赵匡胤紧接着又问道:“赵普,你是不是想叫这两朵花都在我的身边绽放?”
“老爷就是比做下人的聪明!”赵普有些涎着脸,“小人刚刚想起,老爷就已经说出来了!”
“你少给我出这种馊主意!”赵匡胤直直地瞪着赵普,“你把老爷我看成是什么人了?”
赵普嬉笑道:“在小人看来,老爷应该是一个怜香惜玉之人!更何况,那村姑对老爷有情,老爷也对那村姑有意!情投意合,岂不是人间的美事?再者,小人也决不会在背地里议论老爷好色,而且,小人还愿意从中牵线搭桥!”
赵匡胤却像是陷入了沉思:“赵普,你刚才说我是一个怜香惜玉之人?”
“是的!”赵普点头。“小人以为如此!”
赵匡胤缓缓地摇了摇头:“老爷我真的想做一个怜香惜玉之人呢!”
是呀,从小至今,赵匡胤究竟怜过什么香惜过什么玉?也许,惟花蕊夫人一人而已。
赵匡胤慢慢地从赵普手中拿过那两朵花,又轻轻地放回到地面上,然后自言自语般地道:“任何花朵,只要开放在宫中,就会很快地枯萎!一朵花已经枯萎了,我又何忍让另一朵花也很快地枯萎?”
赵普不禁对赵匡胤肃然起敬了。肃然起敬之后,赵普正儿八经地言道:“老爷,小人我适才做错了事!”
赵匡胤问道:“你何错之有?”
赵普回道:“小人之错有二:一、不该摘下这两朵花;二、不该自作聪明地对老爷啰嗦这么多废话!如此看来,正如老爷先前所言,我真的是以小人之心在度君子之腹了!”
赵匡胤“哈哈”大笑道:“赵普,你终于承认你也有犯错的时候啊!”
赵普刚要说话,赵匡胤打断道:“赵普,你承认犯错了,我心里很高兴!我心里高兴了,就不想听你再啰嗦了,我要纵马驰骋了!”
好个赵匡胤,翻身上马之后,一拍马屁股,就连人带马地跃出多远。赵普无奈,只得咽下一口唾沫,然后招呼那几名侍卫,一起扬鞭催马地向赵匡胤追去。
离开朱仙镇之后,赵匡胤一行人没再继续朝南走了,而是折而向东,走了一百多里,到了一个叫做平城的地方,然后掉头北上,走了近一百里,抵达黄河之南的许贡庄(今河南兰考西北十几里处)。赵匡胤与赵普商定:在许贡庄一带逗留几天后,就向西返回汴梁。不管怎么说,赵匡胤的心里总在惦记着赵光义在蜀平叛之事,他不可能一门心思地在乡村微服私访。
当然了,赵匡胤在乡村转悠的时间虽不长,并且也有饥餐渴饮、晓行夜宿之苦,但赵匡胤的收获还是蛮大的,至少,他一路走来,心情是十分顺畅的。所过之处,田野里,到处都是一派丰收在望的景象;农家中,几乎户户都是丰衣足食,家家都有喝不完的自酿的酒。有几回,若不是赵普适时而巧妙的劝阻,赵匡胤恐早已醉倒在农家小屋里了。
赵匡胤曾认认真真地对赵普言道:“真希望百姓年年都有这样的好收成啊!”
不过,到达许贡庄之后,赵匡胤的心情就不那么顺畅了。原因是许贡庄一带百姓的生活相比较而言有些清苦,而且,赵匡胤发现,许贡庄以南的大片大片土地都荒芜着。
赵匡胤问一位农夫道:“那些荒芜的土地,你们为何不开垦?”
农夫答道:“那些都是盐碱地,长不出什么好庄稼的。”
赵匡胤言道:“虽长不出什么好庄稼,但收成一点,岂不是可以补贴家用?”
农夫回道:“你这位老爷说得倒轻松!你知道官府的规定吗?开垦荒地生田,征税与熟田一样!甭说是这些盐碱地了,就是河岸边的那些荒地,也无人愿意开垦的!”
赵匡胤大惊,转问赵普道:“竟有这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