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普一怔。他只顾与赵匡胤理论了,不觉把话说过了头。是呀,就“天下任何人”几个字来说,显然包括赵匡胤在内。皇帝虽说是“真龙天子”,但归根结底也还是人。可是,如果赵匡胤也犯了法、犯了罪,又能受到什么应得的处罚?更主要的,作为皇帝,本来就没有什么犯法犯罪之说,即使有,谁又能治他的罪?要知道,在专制社会里,独裁者不仅是至高无上的,且还是绝对真理的化身。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赵普一时多少有些紧张。紧张之后,他讪讪一笑道:“皇上是在开玩笑吧?皇上如何能犯法犯罪?”
这回轮到赵匡胤紧追不舍了:“赵普,你正面回答朕的问题!朕且问你:你刚才所言的天下任何人,是不是也包含朕在内?”
赵普吞吞吐吐地道:“皇上乃真龙天子,岂能与寻常人等相提并论?”
“赵普!”赵匡胤来劲了,“看今天的模样,有朝一日,你是不是也想治朕的罪啊?”
赵普无言。赵匡胤有些得理不饶人了:“赵普,你怎么不说话啊?你刚才还是舌吐莲花、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又振振有词,现在怎么变成哑巴了?”
赵普开口了:“皇上,臣刚才说过,真龙天子不能与寻常人等相提并论,臣还曾说过,皇上根本不可能犯法、也不可能犯罪!但是,皇上既然再三逼臣,臣也就不能不说:如果皇上真的犯下了什么罪过,虽然臣等不敢追究,但是,皇上得向天下臣民颁布罪己诏!”
“你!”赵匡胤怒发心头、拍案而起,“你信口开河、强词夺理、倚宠骄横、目无皇尊!你以为朕真的不敢治你的罪吗?”
赵普伏地叩头,然后缓缓爬起,一边爬起一边言道:“恭请皇上罢去微臣宰相之职!”
许是太过愤怒了吧,赵匡胤只是铁青着脸,没有发话。赵普停顿了一下,接着躬身言道:“草民赵普告退!”
赵普慢慢地离去了。半晌,赵匡胤突地大叫道:“赵普,你以为朕不敢罢你的宰相吗?”
赵匡胤声音虽高,可惜赵普未能听见。赵普早已经出了皇宫,走在了回家的路上。剩着赵匡胤,气得浑身一个劲地乱抖。慌得那些太监宫女,只紧张兮兮地围在皇上的身边,不敢多喘一口气。
赵普口中的“罪己诏”是怎么回事?它是封建社会里,皇帝自己降罪自己的一种形式。皇帝是至高无上的,没人能治他的罪,便只好自己降罪自己了。封建皇帝虽然永远都是正确的,但当国家发生重大变故,而自己又实难完全推卸责任的时候,也只能被迫用“罪己诏”的形式向天下臣民检讨。赵普放言赵匡胤如果“真的犯下了什么罪过”,“得向天下臣民颁布罪己诏”,赵匡胤焉能不愤而发怒?
表面上看起来,赵匡胤冲赵普发怒是因为赵普提到了“罪己诏”,而实则不然。赵匡胤之所以对赵普动怒,其根本原因是赵匡胤以为赵普变了,与过去的赵普不是一个人了。在赵匡胤的眼里,现在的赵普很是居功自傲,很有一点不把他赵匡胤放在眼里的味道。不是吗?他赵匡胤只是赦免了王全斌等人的死罪,还故意装病躲避了赵普几天,可赵普依然不肯罢休,依然胡搅蛮缠。难道他赵匡胤作为大宋的皇帝,连这一点生杀予夺的权力也没有?难道在这大宋国度里,他赵匡胤说话不能算数而他赵普说话却能一言九鼎?如此下去,他赵匡胤还能称得上是这大宋王朝的惟一主宰吗?
这也难怪,再开明的皇帝,当他觉得有人对他的统治构成莫大威胁时,他对构成威胁的人也不会心存什么仁慈的。当然了,对赵匡胤而言,他还远远没有觉得赵普已经对他的统治构成了什么威胁。但是,赵普敢如此藐视他的权威,赵匡胤也是极为不快和不满的。只是始终念及赵普过去的功劳,更主要的,赵匡胤始终觉得,赵普的确有许多过人之处,所以赵匡胤才不忍把赵普怎么样。
在赵匡胤的眼里,赵普与过去是大不相同了。而在赵普的眼里,赵匡胤也与过去大相径庭了。
赵匡胤气得在宫中浑身乱抖。赵普虽然没有乱抖,却也气得不轻。从宫中回到家之后,赵普就阴沉着脸对妻子和氏言道:“夫人,快收拾收拾,随我离开汴梁吧。”
和氏连忙问道:“那万岁爷又撵你出京了?”
赵普回道:“他没有撵我,但我已经向他辞了职。”
和氏又问:“万岁爷批准你辞职了?”
赵普仰头叹道:“何必等他批准?等他批准我再离去,岂不是太没有面子了?”
和氏也叹道:“唉,在妾身看来,老爷你与万岁爷是很难在一朝相处了!”
“这不能怨我,”赵普立即道,“只能怨皇上当了皇上之后变化得太厉害了!”
“那好吧,”和氏言道,“既然老爷与万岁爷闹翻了脸,那妾身就随老爷找一个僻静之地过一段安稳的日子吧!”
和氏忙碌起来,指挥着宰相府里的仆人匆忙地收拾东西。一个时辰之后,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和氏却发现不见了赵普。一个仆人告诉她:相爷在院落的东北角坐着。
和氏悄悄走到赵普的身边,赵普浑然不觉。和氏轻声问道:“老爷,你有点舍不得离开这里吧?”
赵普倒也诚实:“不瞒夫人,我不是舍不得离开这里,我是舍不得离开这宰相之位!夫人想想看,老爷我奋斗多年,不就是图得这么一天吗?”
和氏笑了:“既如此,老爷,你又何必向万岁爷主动辞职?”赵普摇头道:“夫人,真是一言难尽啊!”
“好了,好了!”和氏言道,“妾身知道老爷你的心思。这样吧,你先在这儿坐着想心思,待东西完全收拾好了之后,妾身再来唤你。
赵普客气地道:“那就有劳夫人了!”
和氏缓缓地离去,但很快,她又急急地走来,一边走一边言道:“老爷,那位开封尹来了!”
赵光义为何此时赶到?原来,宫中一位太监见赵普与赵匡胤争执得厉害,赵普又向赵匡胤主动辞职,觉得事关重大,便派人将此事告诉了一位朝中大臣。那大臣也觉得此事非同小可,就又派人告诉了赵光义。赵光义闻之不敢怠慢,急急忙忙地赶到了宰相府。
见着赵普,赵光义“哈哈”一笑道:“赵兄,若小弟来得慢一慢,岂不是就再也见不着赵兄了?”
“惭愧,惭愧!”赵普也打了个“哈哈”道,“只因为兄行事仓促,未及向光义兄弟你辞行,还望兄弟见谅才是啊!”
“赵兄,”赵光义不笑了,“你不就是同皇上理论了一番吗?又何必负气而走?”
赵普“唉”了一声道:“兄弟既然已经知道了,那为兄就和盘托出。此番为兄入宫与皇上理论,不慎触犯了龙颜,龙颜大怒,看模样是要治为兄的罪,既如此,为兄又何不识趣地自动离开?不然,待皇上将为兄打入囚牢,兄弟你岂不是还要给为兄送饭?”
“赵兄说笑话了!”赵光义言道,“皇上当时也只是说气话,你又何必当真?再说了,你若是真的离开,那还有谁人可以辅佐皇上一统天下?”
赵普苦笑道:“兄弟太看得起我赵某了!说实话,我现在觉得,皇上好像不再需要我了!大宋朝建立前,皇上的眼里还有我,可大宋朝建立以后,皇上的眼里就没有我了!不瞒兄弟你说,我思前想后,实在是有些伤心啊!我时常在想:难道历朝历代都脱不了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而走狗烹的古训吗?”
在大宋皇弟的面前说这些话,至少可以看出赵普对赵光义还是十分信任的,更是十分地了解。赵光义连忙道:“赵兄千万不要如此想,也千万不要离开京城!”
赵普摇头道:“兄弟,你替为兄想想,事已至此,为兄留在这里还有何意义?”
赵光义苦劝,赵普不听。但最终,赵普还是同意了暂时留在宰相府,如果皇上批准了赵普的辞职,那赵普就速速离开京城,反之,赵普就当然继续做大宋朝的宰相。
看起来,赵普同意暂留宰相府是赵光义苦劝的结果,而实际上,恰如赵普对妻子和氏所说的那样:他确实舍不得放弃大宋宰相的职位。
一连数日,赵普都称病不上朝。赵匡胤呢,也不追问,似乎已经把赵普给淡忘了。事实当然不是这样。这几天里,赵光义一会儿跑到宰相府,一会儿又赶往宫中,在赵普和赵匡胤之间进行斡旋。
终于,几天之后,赵匡胤在朝中颁布了一道口谕:不许赵普辞去宰相职位。在这道口谕颁布的第二天,赵普悠搭着双手上朝了。这二人之间的僵持局面便算是告一段落了。
如果说,在过去的岁月里,赵普与赵匡胤之间也存在着许多矛盾的话,那么,在诸多的矛盾当中,恐要数这一次的冲突最为严重:赵普的确是对赵匡胤生气了,而赵匡胤也的确是对赵普生气了。如果不是赵光义从中周旋,那赵普与赵匡胤之间的僵持就还得持续很长一段时间。说不定,这种僵持还会发生某种变故。那赵普不是嚷着要离京出走吗?如果赵匡胤真的同意赵普辞职,那以后也就不会发生那么多的故事了。
话又说回来,虽然赵普与赵匡胤之间的僵持告一段落了,但二人之间的关系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难以和好如初。实际上,一眼看上去,赵匡胤已经有点疏远赵普了。至少,赵匡胤不再动辄就去宰相府吃和氏烧的狗肉了,而赵普被召入宫的次数也大为减少。有时,一连月余,赵普也不见召。
和氏谓赵普道:“老爷,你曾对妾身说过,如果万岁爷不再器重你,你虽然官居宰相,也毫无意义。现在,万岁爷明显的开始冷淡你了,你为何还要赖在宰相的位子上?”
赵普闻言脸庞不禁一红,但旋即,他便若无其事地言道:“夫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得不到皇上的器重,可以想方设法地使皇上再度器重你,可若是丢了宰相之位,再想重新获得,那就难于上青天了!”
和氏问道:“你以为那个万岁爷还会再度器重你吗?”
赵普回答得很简洁:“事在人为!”
和氏不禁叹道:“你们这些男人啊,总是在不停地勾心斗角!细想开来,又有多大的意义?”
赵普马上言道:“夫人说错了!这不叫勾心斗角,这叫运用谋略!”
和氏轻轻一笑道:“好吧,老爷,你就谋略去吧!妾身再也不想过问这些烦人的事情了!”
本来心直口快的和氏,因久居宰相府中,已经开始对君臣之间的政治游戏腻烦了。而赵普则不然。他瞪大着眼睛,在努力寻找着重新博得赵匡胤青睐的机会。
这一年(乾德五年,公元967年)十月,左卫上将军宋延渥奉旨运送从各州搜罗来的佛像进京。赵匡胤为何要把那些佛像运到汴梁城?原来,那些佛像都是用铜铁铸成的。佛像运到汴梁之后,把它们毁掉,然后再铸成钱币、兵器或其他器物。
赵匡胤又为何要把那些佛像毁掉?实际上,赵匡胤是在继承后周世宗柴荣统治时的一项政策。柴荣曾明确下诏:全国各地的铜铁铸成的佛像,必须全部运到京城来集中销毁,以作其他用处。
佛教自汉代由印度传入中国以后,发展很快。到了南北朝时期,佛教在中国的发展进入了一个极为繁盛的阶段。唐朝文人杜牧在他的《江南春》一诗中这样写道:“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该诗的主旨虽然是在感叹世事的沧桑,但从“南朝四百八十寺”一句中,却不难想见佛教在当时的盛况。请注意,诗中的“南朝”指的是南朝梁代的都城建康(今江苏南京)。试想想,一个建康城竟然有“四百八十寺”,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不要以为诗中的语言都是虚指,实际上,据史书记载,梁朝时的建康城内,有寺庙五百多座,僧尼更是多达十余万人。窥一斑而见全豹,建康城如此,那佛教在南北朝时期该兴盛到了何种程度?
南北朝结束后,就依次到了隋唐五代时期。单说五代时期吧,虽然社会十分动荡,对佛教多少带来了冲击,但总起来看,佛教在当时依然十分地盛行,大江南北也好,黄河上下也罢,到处是寺庙林立、僧尼攒动,信佛拜佛的百姓自然就数不胜数了。更有甚者,许多地方,许多百姓都把农具毁了用以铸造佛像。心怀大志的周世宗柴荣,正是因为觉得佛教如此泛滥恐有碍他一统天下的大业,所以才颁诏把全国各地的铜铁佛像运到京城集中销毁的。赵匡胤在许多方面都受到柴荣的深刻影响,故而也就自然而然地继承了这一集中销毁佛像的政策。从国家发展农耕这一角度来看,销毁佛像这一政策无疑是有积极意义的。
这一次,左卫上将军宋延渥奉旨运送到汴梁城内的铜铁佛像多达数百座。这些佛像,大小不一,形态各异,但都精雕细刻、栩栩如生。
本来,集中销毁佛像之事与赵普没什么关系。但许是闲来无聊吧,宋延渥入京的第二天,赵普就去看望了宋延渥。当朝宰相亲来看望,宋延渥自然有些受宠若惊。受宠若惊之余,宋延渥问赵普有何指教。赵普言道:“我只是想看一眼那些即将被毁的佛像。”
数百座佛像被宋延渥封存得井然有序。宋延渥告诉赵普:已接到旨意,马上就要销毁这些佛像。赵普点了点头言道:“这些佛像,铸造得倒也精致啊!”
宋延渥一旁言道:“是啊,这么好的佛像,就这么给毁了,也实在是有些可惜啊!”
所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听了宋延渥的话后,赵普双眉不禁一跳,旋即问道:“宋将军,你的意思是,这些佛像不该毁掉?”
“赵大人,”宋延渥慌忙道,“下官只是信口说出,别无他意,大人可千万别当真啊!”
赵匡胤下旨毁掉佛像,如果宋延渥认为不该毁,那岂不是有抗旨不遵之嫌?赵普轻轻一笑道:“宋将军休要担心!赵某倒以为,你适才所言,不无道理啊!”
“不,不!”宗延渥赶紧道,“下官信口开河、一派胡言,不曾有半点道理啊!大人就不要惊吓下官了!”
赵普言道:“我何曾惊吓于你?我说的是实话。我认为你说的很有道理。所以呀,这些佛像你就暂时不要销毁!”
看赵普的表情,的确像是在说实话。于是宋延渥就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你的意思,是叫下官抗旨?”
赵普回道:“宋将军,我不是叫你抗旨,我是叫你暂不要毁掉佛像。”
“赵大人,”宋延渥一脸的困惑,“恕下官愚钝,这抗旨与暂不毁佛像有何不同?”
赵普“嘿嘿”一笑道:“赵某的意思是,待赵某入宫见过皇上之后,宋将军再开始销毁佛像也不迟。”
宋延渥有些明白了:“大人也不想毁掉这些佛像?”
赵普答道:“不是赵某不想毁掉这些佛像,而是皇上不想毁掉这些佛像!”
宋延渥立即又变得糊涂了,皇上明明下旨毁掉这些佛像,宰相大人为何如此说话?
宋延渥糊涂了,赵普却清醒得很。因为赵普坚信:赵匡胤是一位敬信佛教之人。
当时许多人以为,大宋皇帝赵匡胤是极端憎恶佛教和僧人的。这些人的这种看法也是有一定的依据的。那是建隆二年(公元961年)的春天,刚坐上皇帝宝座不久的赵匡胤曾去了一趟扬州,从扬州回到汴梁之后不几天,汴梁城内的皇建院里的僧人辉文和琼隐等十八人就遭到了赵匡胤严厉的惩罚:僧人辉文被当众用乱棍打死,琼隐等十七人在杖后被流放到偏远荒凉之地。
辉文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