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对皇上带着辛文悦径直离去颇为不快,但赵普对面试之事也不敢稍有马虎。不管怎么说,此次面试,终归是在为朝廷选拔人才。待面试完毕,将数百篇文章收拢封好,已是午夜以后了。
赵普对应试者言道:“十天之后,尔等的名次便可排列出来。现在,你们都回去休息吧!”
应试者都散去了,监考的各位大臣也回府歇息了,但赵普还在忙碌着。他不是忙碌着阅览文章,而是忙碌着找有关人员打听辛文悦的情况。待忙碌结束之后,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了。
赵普依然没有休息,他又急急忙忙地走进了开封府。巧的是,已经离京十数天的赵光义昨晚上回来了。于是赵普就如此这般地对赵光义说了一通。赵光义保证道:“赵兄放心,如果皇上果如赵兄所言,那兄弟一定力劝皇上!”
赵普都对赵光义说了些什么?原来,赵普有一种预感。他预感到,皇上肯定想让那辛文悦留在朝中为官。而赵普却想抵制皇上的这种行为,但又怕自己一人的力量过于单薄,所以就跑来联络赵光义一起反对皇上。
果然,赵普正要离开开封府的时候,一个太监匆匆忙忙地跑来传旨:着赵普立即入宫见驾商讨国事。
赵普笑谓赵光义道:“如果赵某所料不差,皇上这国事定是指的那辛文悦入朝为官一事!”
赵光义言道:“兄弟陪赵兄一同入宫。”
于是赵普和赵光义就一同离开了开封府。入得宫来,见了赵匡胤,赵光义率先言道:“臣弟昨夜归京,特来禀告皇上知道。”
赵匡胤笑容满面地道:“光义来得正好!朕欲与赵普所谈之事,光义你也可发表意见。”
接着,赵匡胤问了赵普昨晚面试之事,赵普如实作答。赵匡胤看着赵普通红的双眼道:“爱卿昨晚太过辛苦了!所收文章,当仍由爱卿全权定夺。爱卿办事,朕总是放心的!”
赵光义言道:“闻听皇上昨夜喜逢早年师傅,臣弟这里给皇上道贺了!”
赵匡胤“哈哈”大笑道:“光义,你的消息真是灵通啊!朕要与尔等商谈的,正是关于朕的那位师傅的事情!”
赵普和赵光义默然。就听赵匡胤言道:“辛师傅虽然是朕早年的恩师,但他在朕的成长道路上,却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朕常常这样想:如果朕早年没有得遇辛师傅,那朕以后的生活道路又会是什么样?故而,在朕的内心深处,的确是对辛师傅充满了感激之情……”
赵普开口道:“皇上如此不忘旧情,着实让臣等万分感动!”
“是啊是啊,”赵匡胤连连点头。“旧情的确难忘啊!朕此番巧遇恩师,心中是既欣喜又惭愧!朕欣喜的是:三十多年了,朕还能与恩师重逢!朕惭愧的是:朕虽贵为天子,但却让恩师漂泊了这么多年!从昨晚得见恩师的那一刻起,朕就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恩师再继续漂泊下去了!恩师给了朕一条成长的道路,那朕就应该还恩师一生的荣华富贵!”
赵匡胤说得一往情深。停顿了一下,他对着赵普问道:“朕打算给辛师傅一个官职,爱卿以为如何?”
赵普回道:“皇上所言,天经地义!”
大宋皇上的师傅,理所应当地要在大宋为官。赵光义问道:“不知皇上准备给那辛师傅一个何等官职?”
赵匡胤沉吟道:“朕考虑过了,如果给辛师傅太高的官位,恐朝中上下不服,可如果给辛师傅的官位太低,又实难表达朕对恩师的一片心意。所以,朕斟酌再三,打算让辛师傅在朝中任枢密副使一职!”
赵普和赵光义闻言都不觉一怔。当时的大宋朝廷,最高的权力机构叫做“中书门下”,又称“政事堂”、“都堂”。中书门下的最高长官谓之“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也即正宰相。副宰相名为“参知政事”。比中书门下略低一等的权力机构便是“枢密院”——实际上,如果单从权限这一角度来考虑,枢密院与中书门下应该是相并列的两个机构:中书门下管文,号“东府”,枢密院管武,号“西府”,合称为“二府”,分管天下文武大权——枢密院的最高长官称为枢密使或知枢密院事(赵普任宰相前曾任此职),副长官就叫枢密副使或同知枢密院事。很明显,枢密副使当为大宋朝廷中的一个显赫职位,而担任此职的人当然也就是大宋朝廷中的重臣了。
虽然,赵普早就料到赵匡胤会让那辛文悦入朝为官,但却没料到赵匡胤会让辛文悦担当如此重职。赵普如此,赵光义就更感意外。所以,赵匡胤说过之后,赵普和赵光义就怔在那里,半天没做声。
赵匡胤又说话了:“你们这是怎么了?朕打算让辛师傅任枢密副使一职,你们为何不表明态度?”
赵普表态了:“皇上,那辛师傅究竟任何职,自然是你说了算。只不过,在皇上做出决定之前,臣有一句话想告诉皇上知道。”
赵匡胤言道:“你有何话尽管说。”
赵普言道:“臣想告诉皇上的一句话是:那辛师傅是一个品行不端、劣迹斑斑之人!”
赵匡胤惊道:“赵普,你何出此言?”
赵普不紧不慢地道:“据臣所知,那辛师傅在入京之前,一直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这还不算,他常常勾结不法官吏,恃强凌弱、为非作歹,欺男霸女、无恶不作!”
“赵普!”赵匡胤赶紧道,“你是否言过其实了?”
赵普回道:“皇上若不信臣之言,可派人详加调查!臣还想告诉皇上一件事:那辛师傅入京总共五日,除昨晚外,其余四日皆留宿在妓馆之中!”
“这,”赵匡胤不禁愕然,“竟有这等事?”
赵普言道:“此事不难调查。皇上只需派人到京城的那几家有名的妓馆中去打探一下便可知道究竟!”
“皇上!”赵光义也表态了,“那辛师傅并非正经的读书人,根本就是一个寻花问柳、不务正业之徒!臣弟以为,似这等样人,不仅不可担任枢密副使之职,就是在朝中为官,也不够格!”
赵普连忙道:“臣以为,开封尹大人所言甚是,请皇上三思!”
赵匡胤默然。忽地,他盯着赵光义问道:“你对朕说实话:你此番与赵普一同入宫见朕,可是出自赵普的主意?”
赵光义回道:“臣弟不敢欺瞒,那辛师傅之事,确是赵普赵大人对臣弟提及,但入宫见皇上一事,又确是臣弟自作主张!”
“是吗?”赵匡胤不相信,目光转向了赵普道:“你也对朕说实话:你是不是与光义约好了,一同来反对朕?”
赵普回道:“臣如何敢反对皇上?但皇上既然这么说了,臣也不便否认,因为臣即使否认,皇上也不会相信!”
“那好吧,”赵匡胤言道,“既然你和光义双双反对朕,那朕就把辛师傅派往京城之外去做官,这总可以了吧?”
赵匡胤做出让步了。赵光义问道:“但不知皇上准备把辛师傅派往何处任何职?”
赵匡胤脱口而出道:“让辛师傅去房州做刺史!”
从“脱口而出”不难看出,赵匡胤也料到了赵普会反对他让辛文悦入朝为官,所以就做好了第二步的打算。赵匡胤心里话:赵普,你这下子总该无话可说了吧?
谁知,赵普还是有话说:“皇上,臣以为,那辛师傅不能去房州做刺史!”
赵匡胤大感意外:“赵普,你这是何意?你说辛师傅不能在朝为官,朕同意了,可朕让他去房州做刺史,你为何还要反对?你这不是成心与朕过不去吗?”
赵光义也颇为不解地看着赵普。因为他与赵普约好了:只要辛文悦不在朝为臣,做什么官都可以。既如此,赵普为什么又要反对?
就听赵普言道:“皇上,并非臣故意跟皇上过不去,而是臣以为,那辛师傅实在不宜去房州做刺史,因为,那周郑王柴宗训就在房州!”
柴宗训即是周世宗柴荣的儿子。赵匡胤建宋后,改恭帝柴宗训为郑王,封在房州。
赵匡胤皱眉道:“赵普,柴宗训在房州与辛师傅去房州做刺史有何关系?你这岂不是故意找借口反对朕?”
赵普忙道:“皇上误会臣了!臣的意思是,那辛师傅缺德少能,如果去了房州之后与那柴宗训闹出矛盾来,岂不是让皇上很不愉快?”
“赵普,”赵匡胤突然加大了音量,“朕老实告诉你,让朕很不愉快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赵普!你刚才说什么?你说那辛师傅缺德少能?这话也是你说的吗?辛师傅是朕的恩师,他缺德少能了,那朕岂不也是如此?赵普,朕且问你:是不是在你的心目中,朕一直是一个缺德少能的皇帝?”
赵普“啊”了一声道:“皇上,你如何能这般理解臣语?”
赵光义也赶紧道:“皇上,臣弟以为,赵普适才所言,对皇上并无恶意!”
“好了!”赵匡胤大叫了一声,“你们都不要再啰嗦了!即使你们串通一气来反对朕,朕也不会改变决定的!”
赵普还要说什么,但赵匡胤却径直离开了。再看赵普,空张着两片唇,那想要说的话就粘在舌头上,咽下去不是,吐出来也不是。这滋味儿当真不好受啊!
赵光义挪到赵普的跟前道:“走吧,出宫吧!再呆下去,恐皇上会真的以为我等在结党营私与他作对!”
赵普“唉”了一声道:“光义兄弟,天地良心作证:我赵普并无私心杂念,一切都是在为国事着想啊!”
“我当然知道,”赵光义点了点头,“而且我想,皇上冷静下来之后,也定会明白赵兄的一片忠心的!”
赵普又“唉”了一声道:“忠臣难当,自古皆然啊!”
那么,赵普反对那辛文悦在朝为臣,是否真的完全出于忠心?似乎也不尽然。且听他回到家之后与妻子和氏之间的一段对话。
和氏问道:“老爷,你为何要反对那辛文悦在朝为臣?”
赵普回道:“夫人应该好好想一想:那辛文悦本是皇上的早年师傅,皇上对他一直念念不忘,如果他在朝为臣、紧紧地跟在了皇上的身边,那老爷我的权限岂不是受到了莫大的影响?”
而实际上,赵光义之所以站在赵普一边反对辛文悦留朝为官,他与赵普私交甚笃固然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但更重要的原因恐怕还是和赵普一样:赵光义也在担心自己的权力会因辛文悦留朝而受到削弱。但是,这并不等于说赵普反对赵匡胤的决定就是完全出于私心。
和氏还曾问道:“老爷,皇上让辛文悦去房州做刺史,你为何还要反对?”
赵普答道:“因为老爷我觉得,那辛文悦确实不是一个正经东西。他去房州做刺史,极有可能与那郑王柴宗训闹出矛盾来。如果矛盾闹得大了,皇上将不好收拾啊!不管怎么说,皇上过去也曾受到周世宗的眷顾。不是周世宗柴荣对皇上眷顾有加,皇上又焉能一步步地走到今天?老爷以为,当今皇上理应对郑王柴宗训关怀备至才是啊!”
和氏又问:“老爷,即使那辛文悦在房州与郑王柴宗训闹得不可开交,与老爷你又有何干?”
赵普叹道:“夫人恐有所不知,如果辛文悦与柴宗训果然闹出什么大的动静来,那就势必造成房州一带的不稳定,而这不稳定又极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皇上一统天下的大计……夫人,老爷我虽不是什么沽名钓誉之徒,但也在整天想着要尽自己所能辅助皇上了却一统天下的心愿!夫人想想看,待天下一统、四海归宋之时,那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局面!所以,只要有可能危及到大宋江山的稳定、影响到统一大业的事情,哪怕是皇上已经旨令定夺了的,老爷我也会在皇上的面前据理力争!”
且撇开赵普是不是“沽名钓誉之徒”不论,就赵普这一番话本身而言,他反对让辛文悦去房州做刺史,也的确是出于一片公心的。
和氏幽幽言道:“老爷,你虽然敢在皇上的面前据理力争,但皇上嘴大,你嘴小,你最终也是拗不过皇上的!”
赵普承认道:“夫人说的是!去年和前年我反对北伐,但皇上还是北伐了,现在我反对辛文悦出任房州刺史,但辛文悦还将大摇大摆地出任房州!不过夫人请放心,虽然我的嘴没有皇上的嘴大,但我依然会在皇上的面前说个不休!”
和氏最后道:“既然如此,那老爷和皇上就终究有决裂的一天!”
赵普说出了三个字:“我知道!”
很快,也就是正月底的一天,那辛文悦带着一干随从去房州上任了。辛文悦离京的时候,赵匡胤亲自赶往城门相送,并再三叮嘱辛文悦有空常回京城看看。赵匡胤叮嘱辛文悦的时候,双眼湿润了,几乎要落下泪来。
因为皇上都为辛文悦送行了,所以赶往城外为辛文悦送行的朝中大臣就很多,连赵普也夹杂在送行的人群之中。只不过,赵普来为辛文悦送行,倒不是完全看赵匡胤的面子。赵普一边为辛文悦送行一边这样想:虽然辛文悦最终还是去了房州,但毕竟没能留在朝中。所以赵普就又这么想:皇上哎,你其实并没有赢,我赵普也没有输。
看起来,赵普是在暗暗地与赵匡胤较劲了。其实呢,这至少说明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虽然因辛文悦之事使得赵匡胤和赵普之间闹了一点不愉快,但就当时而言,这点不愉快还不足以影响二度北伐失败后赵匡胤和赵普之间所建立起来的那种良好的关系。实际上,赵匡胤对赵普还是十分信任的。
比如,三月中旬的一天傍晚,赵匡胤正在宫中用膳。左边坐着宋皇后,右边坐着花蕊夫人,赵匡胤虽然没有左拥右抱,但也其乐融融、乐在其中。就在这时,太监来报:赵普求见。赵匡胤笑谓宋皇后和花蕊夫人道:“赵普此时入宫,定是来蹭饭吃的!”
然而赵匡胤想错了,因为赵普已经吃过饭了。赵匡胤问赵普道:“爱卿,你既已吃过晚饭,此时进宫何干?难道你不知道此时正是朕用膳之时?”
“臣自然知道,”赵普瞟了花蕊夫人一眼,“所以臣现在进宫来了!不然,待皇上用膳完毕休息了,臣就不便也不敢来打扰了!”
实际上,赵匡胤很少吃过晚饭马上就休息的,而对赵普来说,似乎也不存在什么“不敢来打扰”的问题。所以,赵匡胤忙着问道:“赵普,发生了什么事?”
赵普又瞟了宋皇后一眼:“臣想与皇上单独谈……”
赵匡胤明白了,赵普欲谈之事,定与宋皇后与花蕊夫人有关,不然,赵普是不会要求什么“单独谈”的。
果然,待宋皇后和花蕊夫人离去后,赵普言道:“臣刚刚接到禀报,说那忠武节度使宋延渥大人在寿春治所大肆营造私邸,且广纳姬妾、强抢民女,惹得民怨沸腾、影响极坏!”
听了赵普之言,赵匡胤不觉一怔。但旋即,他就嬉笑着言道:“爱卿啊,朕之国丈在寿春建几间房屋、纳几个女人,这好像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吧?你又何必这般神秘兮兮地入宫见朕?难道,你要朕就因为这点小事去惩处国丈?”
“臣正是此意!”赵普言道,“臣以为,此事非小,皇上当严肃待之!”
赵匡胤略略皱了皱眉道:“赵普,朕本以为你为人处事十分地公平和公正,可现在看来,朕想错了!”
赵普一惊:“皇上何出此言?”
赵匡胤慢悠悠地言道:“你赵普在洛阳秘密地修建私邸,也广纳姬妾,而朕却佯装不知,更没有追究。可现在倒好,国丈在寿春修了一点私邸、养了一点女人,你却一本正经地跑到朕的面前来要朕严肃待之,试问:你这么做是公平呢,还是公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