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之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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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之刺-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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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生母。但她的生母绝口不提,如同下了缄口令。

  为什么遗弃她?那个改变她一生的事因,至今没人开解。命运始终欠她一个心无瑕疵的笑,她仍是个无端端活着的人。

  门铃又响,明夷一眼认出进来的男人。中等身材,白净,时尚的方框眼镜,正是生母力推的结婚对象。

  周权笑容可掬地向杨希华问好。杨希华也是笑盈盈地回应,又是致谢又是埋怨他不该花钱买礼物,说不是外人干嘛这么客气。

  她向明夷介绍周权,工作家庭人品又说一通,自卖自夸的神色更像是周权的母亲,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周权对明夷点头示意,笑容中意味隐然。明夷顿时想起中孚那三声怒吼。

  几个人围椭圆型饭桌落座。很有默契地,杨希华居上位,谢庆文母女和谢庆生坐到同一边,明夷和周权也就在另一边挨着坐下。

  谢庆文老公在油矿工作,从事油气田勘探,常年在外。十岁的女儿琛琛说,爸爸回来,就凑齐一家7口了。大人们都笑。

  周权冲琛琛眨眼:“小丫头叔叔没白疼你,还记得算我一份。”

  “怎么能不算呢。”杨希华接口道:“正东不在,我们一家老少这些年不知麻烦了你多少。”

  “伯母说这话就见外了,蒲哥跟我多少年的交情?当年在山城石油学院,我人生地不熟,多亏他老母鸡一样罩着我。蒲哥每次出门,我都信誓旦旦地保证,要替他照顾家里人。照顾不周,蒲哥回来肯定跟我算账。他在野外日晒雨淋,练就一身钢筋铜骨,我哪是他的对手。”

  周权生性活跃,语言丰富,一桌人不断被他逗笑。这也是明夷在生母家,气氛最欢畅的一餐。

  杨希华母女不时有意无意看明夷。醉翁之意不在酒,明夷对这种相亲打心里排斥,她不喜欢刻意而为。既然巧立的名目是吃饭,她就顶专注地吃。不说话,细嚼慢咽,有利于消化和吸收。

  两个成年男女,抱着成家目的,硬凑到一起来,有点猴急的滑稽。上世纪被高颂为比生命还可贵的爱情,如今光华不再。要么当作廉价香水,在床上翻云覆雨;要么当作供品瞻仰了。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她却还像个傻子,容不下一粒沙子,不肯将就。

  周权特意开了公务车来。他对明夷说早就做好准备当护花使者,送她回家。明夷说她不喜欢乘车,更不愿乘陌生人的车,怕出交通事故。周权哈哈笑,说我们安步当车好了。他将钥匙揣进裤袋,和明夷走出小区。

  “其实我们不算陌生人,”周权边走边说:”我早就认识你,明夷,宁中初92级2班学习委员。课外活动的足球对抗赛,你总站在球门后侧。”

  “你在哪?”明夷意外地问。

  “我在你不远处,3班足球队前锋。你那个位置很危险,你可能只顾注意足球,没留意看踢球的人。那时你怎么不怕出事故,老一个人站在风口浪尖上。”

  “人越老,胆子越小。”

  周权又笑:“告诉你一个秘密,高中我们分在一个班。你没有来,那个座位空了一学期。”

  明夷一怔,看着他。如此陌生的男人,竟然差点同窗三年。他们曾在一条设定好的路上,即将相遇的刹那,她转了弯。此后,一路人事突变。

  “高一下期,你的位子被别人占了。他中考一分之差没上线,捐了一万元建校费,得到你的空位,他很庆幸。那时我就奇怪,老想你为什么不来,太奢侈了。听伯母说到你的名字,你可以想像我的惊异。人的际遇真是难以捉摸,要相遇的人,迟早会相遇。”

  节日的夜晚车水马龙,俪影双双。这是五月热闹的街。明夷和周权一路徐行。她身边的这个男人,含着笑,心无城府地说,像个快活的孩子。

  说寂寞的人,都是曾经热闹过。她很久不曾感受到热闹。寂寞如影随形,久而久之形同陌路。再过半年,又是寒冬腊月,呵气成霜。走在空气冰凉的拥挤街头,身边有个人相伴,温暖该是不言而喻。形影相吊不是城市的主旋律。

  只要她伸出手,挽住身边的人,就可以预订冬日的一点暖意。再进一步,还可以消灭患癌的隐忧。肉体是虚弱的。明夷这样想,自嘲地笑。

  “笑什么?”周权问。

  “笑我自己刚吃过饭,还这么饿。”

  星光电力前身是宁城电力公司,90年代中期纳入自来水公司和天然气公司,整合上市,以公共事业做主打,成为抢手的绩优股。公司如日中天,是宁城最风光的企业。2003年,现任董事长朱利民买下星光电力29%的股权,成为最大股东。

  朱利民东部沿海人士,十几岁投身商海,二十出头靠销售汽车防雾灯掘得第一桶金。其后他在鹏城成立民隆公司,从事高新技术研发和推广。

  朱利民打败诸多对手,包括国内知名品牌,成功与星光签约,一度被财经媒体誉为神来之笔。当时29岁的他,也以10亿身价荣登《胡润富豪榜》,及《福布斯》年轻富豪。

  朱利民大半时间在珠三角地区,负责星光在南方投资的度假村等项目。他的几个亲信留守宁城,安插在星光电力的重要位置。民隆系人数不多,个个身居要职。星光系空有本土之利,却日渐式微。

  5月4日是刘明理的婚宴。新郎刘明理三十多岁,大饼脸蒜头鼻,身材魁梧,北方口音。他是朱利民的第一亲信,星光第二号实权人物,身兼数职。不仅是星光电力的副董事长,还是自来水公司和星光制药的总经理。

  婚礼只有一场,奔忙三天的餐饮部并没有松口气,更是一早投入筹备,忙得人仰马翻。一向乐于发号命令的主管们,也在亲力亲为,如脚底抹油,身形飞快。

  婚礼现场特请都城知名的婚庆公司打理,无数的深红玫瑰粉红彩球和金色缎带,加上大桢婚纱照,宴会厅装点得豪华隆重。厅内有一座巨大的酒塔,晶莹剔透的高脚杯映衬出醇净的红酒。

  明夷在楼层走了一圈,就碰上三个主管跟她借钱,性急慌忙的,说要给刘董送红包。

  主管们私下经过合议。按照好事成双的说法,送两百太少,显然行不通,四百吧,四的谐音犯忌。几大主管最后咬咬牙,红包标准定在六百元。

  六百元占主管月薪的二分之一强。这些主管都是靠工资吃饭,爱打麻将,输赢不定,一向手头紧,要一下拿出六百元上贡也不容易。明夷知道她们找上自己也是病急乱投医。

  虽然在一家酒店共事,部门不同各司其职,平素无甚往来,她一概拒绝了。主管打听她送多少。明夷说她不认识新郎,一分钱也不送。

  领班对于是否送红包拿不定主意,互相探口风。送一百块表示个心意她们是乐有所为的,可这点小钱在副董面前实在显得寒酸,拿不出手。送两百吧,忙碌一天,把脚跑大把腿站肿才赚二十几元,近十天的辛苦钱一下子送人,难免不心疼。再说今天来的全是显赫贵宾,出手阔绰,自己几个辛苦钱投下去,很可能泡都不冒一个,想想也着实不划算。

  主管领班正在为红包奔忙发愁,宴会厅却出了意外。巨型酒塔垮塌,酒杯跌落在台面和地毯上,有的已经碎裂。红酒沿白色台面往下滴,深红色绣花地毯浸湿一大片。厅内酒香弥漫。

  刘明理怒气冲天地站在酒台旁,崭新的浅灰色西服被红酒溅得斑斑点点。他指着四周呆立的服务员,呵斥道:“你们没长脑子吗,把酒塔放在挡路的地方?酒店是怎么招人的,净弄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我现在没功夫理你们,马上给我收拾干净,重新搭酒塔,半小时内必须弄好。否则全给我滚蛋!”

  刘明理骂骂咧咧地走了。几个主管脸色难看,厉声催促服务员赶紧打扫。

  “酒塔怎么办,杯子全用光了。”一个领班说:“要不清点一下打碎了多少,去买来补上。”

  “补上?你说得倒轻巧,”主管瞪领班一眼:“买杯子的钱谁来付?刘明理你又不是不知道,平日在餐厅吃饭,要他在帐单上签个字都爱理不理,多说两次他就发脾气,好像酒店是他私人的。现在他把责任怪罪到我们头上,会认这些杯子的帐吗?买来了,他不认,就得我们自己掏钱。”

  “明明是他自己撞垮的,还赖我们。”

  “就是,眼睛长在头顶上,走路横冲直撞,那么大个酒塔未必看不见呀。”

  “你看民隆系那几人,哪一个不是虎背熊腰,凶神恶煞。很多人都猜,他们肯定是朱利民闯江湖的打手。朱利民成了星光当家的,就安排他们来宁城耍耍威风,享享福。”

  服务员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几个主管经过商讨,吩咐服务员将余下的杯子搭酒塔,能有多高算多高。她们走到明夷跟前,脸上陪笑,说助理能不能帮个忙呀。明夷问什么忙?

  “是这样,你也看见的,打烂杯子不关我们餐饮部的事。我们也不敢算给刘董啊,你能不能到收银台签个字,帮我们证明这些酒杯是自然破损。不然财务部查对起库存来,少一个都要由我们赔。”

  “一个红酒杯要几十块钱呢。”领班补充道。

  明夷看着那一大堆碎玻璃,点头答应了。离开时,她听见身后的服务员咬牙切齿地在说,结婚打碎东西最不吉利,这个婚姻一定碎。

  婚礼上,星光电力排得上号的人物悉数亮相。从总公司到下属各单位管理层,无一人缺席。

  董事长朱利民也专程赶来担当主婚人。朱利民是典型南方人,体形精瘦,模样精明。他一身惯常的休闲打扮,白绸立领衬衣,浅色长裤。宴会厅门口挤满员工,里三层外三层,主要是酒店各部门偷空溜来的女职员,想一睹董事长风采。

  “看起来好年轻呀,一点都没有架子,很随意很有亲和力呢。”

  “听说还没有结婚,资格的钻石王老五。”

  女员工轻声议论,捂着嘴笑。后排看不见的一听更是心急如焚,踮起脚尖,尽量伸长脖子,如觅食的长颈鹿。

  明夷从门前经过时,正好听到朱利民在高声说,祝贺刘明理把革命的火种播撒在宁城。宴会厅笑声雷动。门口的一堆人爆笑着倒了一地。

  晚上,来酒店用餐的客人不多。婚礼客人也大部分散去,只有新人亲友和星光电力部分精锐,从茶轩机器麻将房转战到中餐贵宾房。服务员站岗般守在贵宾房门外,偶而倚着墙,放松一下僵直的双腿。几个领班围在收银台前,计算一天的餐饮收入,憧憬本月能超额完成任务,多领几十元奖金。

  西餐厅和茶楼门可罗雀,生意冷清。唯有四楼娱乐中心风景独好。明夷各个营业点转下来,临近下班时间。她穿过二楼走廊,准备去地下更衣室。

  一个女人从卫生间出来,低头整理一袭长裙,与明夷擦肩而过。明夷忽然停住脚,恍惚感到那张脸似曾相识。

  她回过头,看到一个丰满的背影。卷发盘在头顶,装点一朵新鲜大百合。大红色的围胸礼裙,裙身有些紧促,腰部勒出多余的一圈。金色凉拖鞋,鞋跟又高又细,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隐忧。

  鞋跟嗒嗒地敲在地砖上,逐渐远去。走廊尽头,餐饮领班的窃窃私语随之响起,说只来了新娘家的人,新郎刘明理的家人一个也没见到。

  明夷改变路线,上到五楼办公室。她打开一个文件夹,找到五月四日的宴会通知单。第一栏写着:新郎刘明理,新娘李娆。

故乡非故(9)
休复:见信好!

  我发现,不仅仅是酒店娱乐中心,在商场、电脑城、写字楼……凡是男女聚集的场所,那里的洗手间(门牌为高跟鞋的,烟斗的没去过),一扇扇的门内侧,无一例外的写满了字。

  一个女人的心事,被无数不相干的女人阅悉。息息相关的那个男人,却永远无法知晓。隔着一重不能逾越的门,男与女终日笑着相望,或冷眼相向。女人总在无所适从,男人总是莫名其妙。

  今天,见到一个久未谋面的人。儿时玩伴,童年死对头,甚至可以说是初恋情敌。她的变化很大,看模样几乎不能确认。成熟了,也俗气了。看到她,猛然惊觉,我们这一代人最明媚的年华已经流过,一去不返了。

  给你讲个笑话。阿Q说,我从不打错别字,我只打通假字。若你非要说我打的是错别字,那我就弄个一寸的显示器。错误变小了,你就知道那根本没什么大不了。

  未来不迎,迎时不杂,既过不恋。我的人生箴言。我以为它能让我较为轻松地行走。现在看来是个奢想。除了时间和精力,我一无所有。但是并不轻松。

  不是看着前方就能心如明镜。记忆的尘埃仍会一天天落在心上,开怀大笑的时候才察觉有点沉重。真正开怀的时候越来越少,需要一点引子,努力地倔强地笑一通。然后,分不清是漫天尘埃,还是漫天飞絮。

  一直在修炼三种能力:有度量接受那些不可改变的事;有勇气改变那些可能改变的事;有智慧区分上述两类事。如果一日神功练成,生活或许能简单许多快乐许多。

  欲练神功,必先挥刀自宫。葵花宝典如是说。

  菊刺

  冯老太天天登门,向明荣索要明夷的电话号码。明荣一直找借口拖延。冯老太不罢休,说知道明夷在含礽酒店上班,如果不是腿脚不便,她早找上门去,何须跟他磨蹭。

  明荣清楚冯老太是个牛脾气,把她逼急了,她真会跑去酒店,场面不好收拾。明荣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只能给明夷打电话,征询她的意见。明夷在电话中叫他不必操心,她自己来处理。

  天黑前,明荣就在阳台来回走动,不停张望。冯老太找明夷断然不会有好事,他本想独挡一面,替女儿化解危机。他能帮她做的也只有这点小事。但是一如他中年后的生活,被无力感彻底充斥。

  明荣扶着阳台边沿向下看,裤脚蹭到破旧的花盆,沾了一大块灰。他不了解他的女儿,更替她做不了主。作为一个父亲的权利和责任,明夷一概帮他免去了。从她十六岁,或者更早,她就是一个完全独立的人。我行我素,从不知会他,也不需要他干预。

  小街铺上柏油,两边的人行道在安装地砖。车辆禁行,街道宽敞空旷。明夷走进丝厂宿舍区大门。明荣大概望久了,脖子发酸。他一手扶着阳台,垂下头,另一只手反复揉后颈。明夷没有惊动他,径直上到对面三楼。

  左侧这户人家,老式的防盗门上春联墨迹泛黄,大红底色也已黯淡。下端从门上脱落,意兴阑珊地打着卷。爆竹一声除旧,桃符万户更新。蕴意和现实用同一种方式,荒谬地对比。

  明夷敲了好几下门,才听见屋里的动静。门慢慢打开,现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头发稀疏,微微驼背,脸上皱纹纵横。她眯着双眼,努力辨认门外的人。

  “冯奶奶,我是明夷。”

  “明夷?”冯老太凑近又看,片刻,皱纹舒展,浑浊的眼睛有了亮光。她让明夷进屋,颤巍巍地笑着:“你长成大姑娘,我这老太婆的眼也花了。”

  客厅的西墙赫然一幅观音图,上下卷轴,图长足有一米五,宽近一米。观音大士足踏祥云,手持净瓶,面容慈善。观音图下是供几,几上放着长明莲花灯,三角香炉和木鱼。香炉燃着三柱香,青烟袅袅。炉里积满灰白的余烬。

  这个家比十年前多了皈依。除此一层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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