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之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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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之刺-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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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和木鱼。香炉燃着三柱香,青烟袅袅。炉里积满灰白的余烬。

  这个家比十年前多了皈依。除此一层不变,跟对面楼的明家一样,只是随时光而陈旧。

  明夷扶冯老太在沙发上坐下:“您这些年还好吧?”

  “一个孤老太婆,有什么好不好。”冯老太一手转动佛珠,感喟道:“我天天吃斋念佛,只求菩萨保佑我家孙儿能平安健康,早日脱离苦海。”

  “他还好吗?”

  “上月捎信回来说,他表现好,减了刑,六月就能回来。十一年呐,这苦总算要熬出头了。”冯老太声音哽咽,拉起衣角抹眼泪。

  一块巨石压住明夷的心口,她轻轻吸了口气:“对不起,是我害了他。”

  “也不怪你,这些年我也想通了。世上的事都有定数,可能家蒙那孩子注定要遭这个罪。”

  “听我爸说,您好像有事找我?”

  “哦,是有这事。”冯老太看着明夷,支吾起来,有些坐立不安。良久,她终于开口,诉苦道:“眼下这世道,变化多快呐,一天一个样。家蒙在监狱一待十几年,我真担心他不能适应如今的社会。他父母去得早,我这老太婆眼看也没多少日子可活,丢下他一个人怎么能让我放心哪!这孩子心眼实,性子倔,受不得人欺侮。所有人里,就数你的话他肯听。奶奶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孩子,心好,你一定不会嫌弃我家家蒙的。奶奶也没有值钱的东西留给你们,只有这旧房子。我想过了,你们结了婚,可以住家蒙父母车队那套房,把这房子卖了,做点小生意。明夷,把家蒙交给你,奶奶死也瞑目了。”

  明夷的手被冯老太死死抓住。那双手干枯冰冷,而又虚弱。十一年前,那本是一双愤怒的,充满力量的手。

  冯家蒙出事后,冯老太每日站在院子里,指着明家大骂,说明夷是害人精,她的孙儿倒了八辈子霉碰上她。骂累了,她回到屋里,歇息一阵,站到阳台继续骂。宿舍区上空,从早到晚回荡着冯老太恨之入骨的骂声。骂到声音嘶哑,完全没有力气了,她就拍着阳台,撕心裂肺地痛哭。

  冯家蒙,现在的你,还会跟从前一样吗?心头扎进刺,一碰就痛,一想就伤。十一年了,她还是不知如何面对他。

  十几年的时光,碎玻璃似的从阳台外落下。未来戛然而止。墙上的相框夹满照片,大大小小的旧照片,没有一张新近的。

  幼年虎头虎脑的冯家蒙,裹棉衣棉裤,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七八岁顽皮的冯家蒙,穿背心短裤,做出一个个鬼脸。十*岁桀傲不驯的冯家蒙,白衬衣敞着领子,咧着嘴笑。在他身后,是清静的小街,飘叶子的泡桐树,鹅卵石河滩,白雪般的茅花……那是正在消失的宁城。

  一切印在心底,从未真的忘记。

障(1)
每一个发生,事先总有蛛丝马迹。可结果从来难料。当不幸降临,敏感不仅无济于事,反而使路越走越窄。伤痛最大的本事在于继续创造伤痛,永不思疗愈。那几年,*长出了刺。每个人都是受害者。真正的痛独自离开,始终捂住伤口。

  初中三年级下学期,临考的紧迫达臻白热化。

  一堂接一堂课紧密串连,学生们稍一走神,讲台上穿红的走了,穿绿的又来了。文言文还在耳际回荡,化学元素又如雨点落下。下课时间几乎被废除。

  老师说每道题都很重要,都可能在试卷上出现。这句话诱人又害人。学生们不敢请假去厕所,生怕一个小解,就弄丢几分。

  讲台上老师在讲解,一鼓作气,继而衰,再而竭。学生一而再,再而三地忍。明夷经常看见周围的同学变脸一般,脸色由白转红,由红转青,最后双手捂腹,倒在小丘样的课本堆上哭起来。

  她想他们能够忍耐几堂课,从不致尿裤子,大概是运用功力,倒行逆流,化做泪水喷涌了。她自恃无此内功,只能一次次顶着老师不满的眼光,奔赴厕所。

  戴眼镜的人数在几个月内剧增。课余还不明显,一到上课,厚薄不均的镜片立即挂上脸。仿佛做光学实验,日光灯还是那几盏,教室却陡然亮堂不少。明夷不经意回头,密密麻麻的镜片光影闪动,常常晃得她睁不开眼。

  课外活动全盘取消,课间操和眼保健操勉强在坚持做。毕业班心系功课,大都做得心不在焉。有的一边和着节拍,一边背公式。

  晴朗的下午,操场上欢快的呼喊不时扰乱临考学生的心。老师宽慰道,熬过这一阵,以后有的是阳光灿烂。明夷望着窗外摇曳的新绿,心中感叹此生飞逝,再也不会有1992年6月3日下午的阳光了。

  晚自习从两节课增加到三节。名为自习,老师们一改头两年不越雷池的优良作风,大肆占领课堂,同样能讲到下一堂课铃声响。

  一次明夷心血来潮,将几只蝴蝶装进文具盒。老师滔滔不绝时,她佯装无意打开盒盖。蝴蝶轻盈地在教室翩飞。神色恹恹的同学顿时被振奋,纷纷跳跃捕捉。体态丰满的女老师也童心萌发,举着课本东一下西一下扑打,在学生惊奇的注视下,演绎了一出宝钗扑蝶的经典剧情。学生们由此大受启发,飞蝶事件屡屡发生。

  有一回出现意外。一个男生捉了数只蜜蜂来放飞,结果招徕蜂群,如黑云压城,盘旋在窗前,不少人受了蛰。血的教训后,游戏之心才有所收敛。

  跟高三的大手笔相比,初三的作为只是小打小闹。高三学生大都在宁中混迹近六年,既是老大哥,也是老油条。他们个个熟读徐志摩的《再别康桥》。

  在漫长难耐的晚自习,常有高三学生自六楼悄然而下,穿过一个个树影憧憧的花园,踏着积满落叶的小道,摸进电工房。他们念诵着《永别宁中》:我动一动手指,只带走一根保险丝。以六年的苦读学以致用,成就了一场场校园大停电。

  讲课暂停,作业暂停,测验暂停。教学楼发出一夜又一夜快乐的长叹。

  中考日益临近,张茉芬心绪起伏,喜忧参半。喜的是王美玉像漏气的皮球,一天比一天萎靡。高中招生关乎大学升学率,宁中不再设机动名额,唯成绩论。王美玉想故计重施,让李娆乘垒球队的东风升上宁中高中,无疑是痴人说梦。硬考吧,明显实力不济。

  虽然宁中看好自己培养的学生,上高中有些关照,录取分数线比外校学生低,但怎么都有个限度。别的中学整体水平不及宁中高,也并非人人是饭桶,总有些出类拔萃的想趁机考入宁中。即使要比对手多考二三十分,终究会有人突破封锁,杀进宁中抢夺座次。

  这是优胜劣汰的较量,排名垫底的李娆肯定不是强者们的对手,必然被杀进来的人一脚踢出去。

  看见王美玉背着她哀声叹气,张茉芬畅快无比,心想这个女人再精于算计,这回也是无力回天了。幸灾乐祸过后,张茉芬又不得不提起一颗心。备考期间,别的学生成天书不离手,走路也是带小跑,争分夺秒地准备。反观明夷,还是一副慢悠悠的样子,好像中考只是个普通测验。

  张茉芬心急如焚,每日在明夷耳边吹风,说别以为你上宁高十拿九稳。平日成绩好,在重要考试发挥失常的大有人在。况且,你应该把目标定高点,尽量争取好的名次。

  “你想想看,如果你名列全市前三,当然,妈妈的期望是第一名。这样高中就会由水平最好的老师教你,有助你巩固优势,为三年后考入重点大学打下坚实基础。另有一种可能,若你能够保持优异成绩,说不定会以保送生的身份,直接上清华北大。最艰难的高考一关就轻松跳过去了。”张茉芬越说越心潮澎湃,似乎那美妙时刻正在向她招手,指日可待。

  她三天两头对明夷许诺。考上宁高,给你买个随身听,爱华牌的。考进前五,带你去都城玩。你不是喜欢小动物吗,名列前三,我们就买只哈巴狗来养,长毛,体型小小的那种。

  明夷觉得她妈真是舍得下血本,居然主动提出养狗,好像考个前三就万事大吉,也不怕她玩物丧志了。对于她妈妈孤注一掷的引诱,明夷反响平淡。

  经历上次养兔的教训,她对父母的话不再当真。在他们心中,她的学业永远首当其冲,哈巴狗不过是个手段,谁晓得能养多久。

  政治仍然是她的弱项,死记硬背的东西就是这样。哪怕之前滚瓜烂熟倒背如流,试卷一交,连带着还给老师,一字不留地忘个精光。她也不会再头脑发热,为争取第一名强迫自己。

  她不能被人牵着鼻子走,相对第一名,她更在乎自己的感受。

  6月中旬以来,连续好多天,明夷在上学路上感觉到有人跟踪。起初她以为是冯家蒙,转念一想不对,冯家蒙毕业分配到宁城四十车队,刚开始工作,哪有空闲跟她捉迷藏。

  那人如同影子,随她停停走走,一直不露面。偶尔她杀回马枪,冷不丁地回头,街上行人稀稀拉拉,并未发现认识的面孔。青天白日难不成撞鬼了?她暗自万分疑惑。

障(2)
紧张、担心、期望,和回光返照的疯狂,一齐随升学考试结束。接下来能做的只剩等待,以及如何打发等待的时光。

  成败已成定局,张茉芬的心情转入低潮期。她忙碌于工作与家务,缄口不提考试,不猜结果。她明白说什么都是马后炮,只会扰乱军心,不如养精蓄锐。一切都会如期而至,她在心里反复想。

  明夷偷偷租回成套的武侠小说,伏案研读。

  她对古龙笔下的人物情有独衷。那些人大多亦正亦邪,不够旗帜鲜明,缺乏一股侠气和大气。他们孤僻、冷傲,自我保护着脆弱的心。不与所谓名门正派为伍,也鄙视宵小鼠辈,痛恨穷凶极恶之徒。他们只求知己,不结泛泛之交。因此,他们总是茕茕孑立,寂寞前行,独自承担所有的痛苦与灾祸。

  明夷觉得他们身上,有一种深沉的光泽,每个人都是一个残缺而真实的悲剧。喜剧是追求,悲剧是真谛。

  七月流火。*繁盛两季,在第三个夏天,萌生退意。阳台上每天都有枝叶萎黄。张茉芬要明夷剪掉枯枝,说了好几次,明夷始终不动手。*只是承受不住暴晒,天凉一点就好了。她始终希望不灭。

  晚上,明夷看完《小李飞刀》,抬头习惯地看了看对楼。考试前,冯家蒙说暑假带她去林隐寺许愿。暑期过去大半,他一直没有出现,对面三楼连冯奶奶的身影也看不见。

  直望过去,那套屋子幽寂漆黑。阳台门的玻璃隐隐泛光,这面楼的人家一关灯,那团晦暗的光便溘然逝去。再开灯,光又现出来。明灭之间,像一只诡异的眼睛。

  四楼传出王美玉气急败坏的责骂:“你又跑哪去啦?不是今天听你姨丈说,我还真以为你早出晚归是在垒球队呢!不去训练到底跑哪去了,赶快给我说实话,不然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李娆支支吾吾,轻声吐出几个字。

  “什么,天天都在冯家?”王美玉的火气更大,连珠炮似的:“怪不得都说女大不中留,在家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跑到别人家就脱胎换骨啦?上次在冯家我就看见你又是搬椅子又是抹桌子,手脚勤快得很。自己的正事不顾,你天天都去他家帮忙吗,你有没有长脑子啊!知道你姨丈怎么说的,别的队员请一天假都不容易,你倒好,一个月说不去就不去,你姨丈说他再护着你队伍就要乱套了。宁中上不了,垒球队再把你开除,你这辈子还有什么出路呀?你真要把我急死才甘心吗?”

  明夷拿着剪刀走到阳台,将*发黄的枝叶全部剔除。张茉芬在客厅斜身看,打趣道:奇怪,今天怎么横下一条心了。

  太阳还没落山,河岸边热风熏人。明夷去租书店还小说,没走多远,一度消失的影子再次出现,幽灵似地尾随。

  她气呼呼回过身。一个女人在她身后几米处,定定地怔住。女人三十多岁,圆脸大眼睛,长发微卷。洁白的短袖上衣,深绿细纱裙,气质娴雅。

  明夷也吃了一惊,问:“是你在跟踪我吗?”

  女人不说话,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有事当面讲,别老跟在我后面。”

  “你,能跟我去个地方吗?”女人终于开口。

  “什么地方?”

  “医院。”

  “我又不认识你,不能跟你去。”明夷转身要走。

  “我,我是你妈妈。”

  “我妈妈在丝厂,还没下班呢。”明夷回头笑:“你认错人了。”

  “明夷,我是你亲妈妈。”

  亲妈妈?好奇怪的身份。明夷联想到数学口诀,负负得正。妈妈本是至亲,亲的至亲是什么?她头也不回,撒腿逃之夭夭。

  那人知道她的名字,应该不是认错人。她的确有个亲妈妈,那人生下她,然后抛弃了她。小学时,她反复想像过自己长得像谁,反复在记忆里,搜索那个浓雾弥漫的清晨。在她快要放下的时候,那张脸突然出现,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

  明夷整夜心神不宁,一次次从床上爬起来。黑暗的房间,她站在穿衣镜前,捧着台灯。那个女人仿佛在她身后,定定地看她。那双眼睛在镜子里圆圆的,异常清亮,是她的,还是她的?明夷又一次心惊肉跳,预感有事要发生。

  第二天一早,女人果然找上门。同来的还有一个老太太,身板硬朗,头发整齐地梳成一个髻。女人介绍说,她叫杨希华,老太太是她婆婆王淑秀。她们是明夷的亲妈妈和亲奶奶。

  明荣夫妇望着两个陌生人,好半天回不过神。明夷站在他们身后,看见两个僵直的背影许久一动不动。父母守口如瓶十六年,始终如一地悉心抚养,也许他们自己也都忘记,她是一个捡来的孩子,是别人的亲骨肉。

  杨希华连声致歉,说若不是事出有因,迫在眉睫,是不会如此冒失地登门。

  张茉芬让明夷回房。她关上门,愤然回应道:“当初,你们一声不吭把孩子丢在这里,十几年不闻不问,如今孩子长大了,你们就找上门来认。你们把我夫妻两个当什么,免费寄养所吗?”

  “我们绝无这个意思。”老太太王淑秀说:“孩子是你们辛辛苦苦养大,就算我们有心认回,她也未必肯跟我们走啊。她妈妈,哦,就是我这媳妇在街上跟孩子讲了几句话,那孩子扭头就跑了。我们连她的人都留不住,何况心呢!”

  “那你们到底什么来意?”明荣问。

  明夷将耳朵贴在房门,屏住呼吸,倾听那个女人的回答。她亲妈妈唏嘘地解释着,说年初孩子她爸查出肝癌,已经是晚期,说反正没治了,孩子她爸不想客死他乡那么凄惨,于是举家从外地回到宁城。近来眼看是不行了,他想见明夷一面。

  “好的时候记不起,临死就想到自己还有个孩子啦。我看还是不见为好,不然人死了也不一定安心。”张茉芬嘲讽道。

  “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人心都是肉长的,不是么?我们是对不住这孩子,造了孽,所以我一把年纪了,却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报应呐!”老太太呜咽起来:“他就这么个心愿,我总不能眼睁睁看他带入土里……”

  明荣夫妇默不做声。双方对坐良久。

  窗外阳光刺目,像一柄斜刺的利剑。对楼有小孩在吹泡泡,一个接一个肥皂泡轻飘飘地升起来,在明晃晃的阳光里爆裂。明夷看了一眼。膨胀的浮光掠影过后,阳光里尽是浮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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