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之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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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之刺-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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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谦谦君子,温良如玉。温谦良,她记下了他的名字。

故乡非故(1)
这是一个漂泊的年代,不管是否命主驿马。那年离开,真以为恩怨两清,就此一去不回。也许只是一个回望,穿越记忆的层峦叠嶂。所谓家乡,在水一方。终归是要回来的。虽然,彼此都面目全非。

  明夷在2005年末回到家乡宁城。休复对她的生养地甚是好奇,能否具体一叙?他在邮件中追问。

  这是盆地中部的一个小城,四面环山,江水围绕。工业不发达,没有像样的厂矿,空气较为清新。周边盛产甘蔗,花生和天然气。据说是冰糖的发源地。古榕分布城内,大片大片绿荫。从市中心出发,沿清静的小街,在参差的办公楼和旧式民居间穿行,无论东西南北,不出半小时,就可见山环水绕的景致。河水静静流淌,波光粼粼。一座座玲珑的桥卧在水面之上。周山林木葱葱。西山上有座千年古刹,唐朝至今,青烟袅袅,香火绵延鼎盛。

  写这封邮件时,明夷正在都城开往宁城的火车上。车窗外寒雾弥漫,山野在冬日里一派萧瑟。十六岁第一次离开宁城,去都城读书,明夷乘坐的是客车。那三年往返两地,走的全是那一条翻山越岭的路。冯家蒙入狱那年,铁路通车,再后来高速路建成。从前朝发夕至的老路,被两个小时的车程取代。她却再也没有回宁城。

  火车广播说,再有半个小时到宁城北站。车厢内一阵骚动。很多人脸上露出欣喜之情,有的迫不及待地起身,开始整理行李。一直老实待在纸箱里的中孚察觉到异样,发出呜呜低吠。明夷轻拍脚边的纸箱,暗示它稍安勿躁。

  按客运要求,动物不能与人同行,必须办理托运。但是手续麻烦,更主要的是让中孚单独行动,明夷不放心。中孚是一只孤傲的狗,它只听她的,而且也不是百分之百顺从。对于其他的人和事,中孚从不放在眼里,莽撞固执,不能忍受人为的摆布。

  明夷深知它的个性,遇上非乘车不可,便将它装进纸箱,如同行李带在身边。她觉得像中孚这样危险的东西,与其交给不了解它的人管理,远不如由她亲自来掌控。她对自身有足够的认知,所以她总是很自信。这种自信,也是基于对现实的莫大怀疑。对别人,她很少能真正放心。

  一同出站的人很快散开。有的上了就近的出租车,更多的涌向一旁的公交车。车内人满为患,还有人嚷着拖着行李往上挤。几分钟后,行色匆匆的人们都走了。

  时近傍晚,天色灰暗。明夷站在空旷的广场上。铁路通车已有十年,每一个出站的宁城人都驾轻就熟,她还是头一次看见这个火车站。

  售票厅和进出站大厅在同一幢楼,设置简陋,几排座椅,一个小的可怜的小卖部。人潮和热闹稍纵即逝。广场并不大,同样显得空荡荡。前方一条横向的路,这端已到尽头。路两旁矗立一幢幢新建的楼房,挂满商品城招租的横幅。每一层望去都黑洞洞的,楼下街面也见不到什么人影。

  除了那条路延伸的方向,火车站另几面被山坡环抱。山坡显出人工挖削的迹象,侧面垂直,整片崭新的红土石。明夷明白到为什么站在这里,她的感觉是如此陌生。这是开山劈地造出来的一个所在。十年以前,这里原本是远郊的野山坡。

  日新月异的时代,十年足够一番沧海桑田。人老了十岁,记忆则恍若隔世。

  火车缓缓离站。明夷回过头,几个硕大的字映入眼帘——宁城欢迎您。她笑起来,对仍然藏身纸箱的中孚说,火车走了,我们只好留下了。

  出租车司机直接把明夷载到含礽大酒店。司机介绍说,这是全市最好的酒店,宁城地标性建筑。司机显然把明夷当作外地客,他的理由很充分,口音不地道,举止太客气有礼,不似当地女子作风。更不容辩驳的是,他提到含礽酒店,明夷居然一脸茫然。要晓得,这家酒店在本地无人不知。司机在明夷下车时补充道。

  含礽大酒店在开发区,共有二十八层,外形酷似一部直板手机。一部如此庞然的手机,屹立在新开辟的城区当中,是要发出怎样强大的信号呢?明夷觉得这个设计挺有趣。她住十九层,虽不是至高点,也比其它楼群高出许多。房间的落地玻璃窗面朝西南,正好能够看到老城区。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故乡非故(2)
当年,在西山之上,明夷不止一次俯瞰宁城全貌。尽管时光的云絮令记忆不再那么清晰,她仍记得那错落有致的小城模样。

  格局没有显著变化,城区外仍旧山环水绕。城内楼房密集,样式杂陈。有的保持灰仆仆的原样,有的玻璃幕墙闪闪发光,有的裹着巨幅海报,缤纷地张扬。还有些在施工,绿纱网兜住刚成型的钢筋水泥,夜以继日往高处拔。

  这边在建,那边在拆。一些新的亮相了,一些新的旧了。

  街道宽阔不少,可是看不到完整的一条。那些绿蘑菇一样的大榕树近乎被吞噬光,只在一两处楼与楼的空隙间,愀然露出点苍绿的叶,告诉明夷它们还在那里。

  站在十九层的高度,隔着大幅玻璃窗,触目所及和模糊的记忆各据一方。两方都说自己是真的,宁城和家乡仿佛两个概念,毫不相干。定格在明夷眼前的这座城,褪去时光的浸泽,兀自甚嚣尘上。

  明夷想起发给休复的那封邮件。在归来的火车上,她侃侃而谈的只是一个记忆。上世纪的事了。

  2006年的春天,天气时冷时热,雨水偏多。往往阴雨绵绵好多天,一旦放晴,异常明亮的阳光晒得人头晕眼花。到了晚间,又开始阴冷。

  反常天气直接搅乱宁城人的吃饭穿衣。本来趁雨天多吃了两回火锅,麻辣滚烫的瘾还没过足,一夜后艳阳高照,口腔严重上火,别说吃,连嘴都快张不开。

  穿也好不到哪去,雨说下就下,春装尚未及轻飘飘满街招摇个够,霎时被雨水打趴下,冰凉地贴在身上,裹着肉和骨头一起颤。穿得跟个棕熊样又碰上个大晴天也是常有的事。路人在大太阳底下走,脱下的衣服摆展览似的,挂在手臂上,一件比一件沉。人们脸上冒汗,头顶冒烟,一片炎夏来袭的恍然。

  宁城气象部门的权威性遭到空前鄙夷,黄金时段的天气预报成为换台的高峰期。怀着侥幸心理听信的人,第二日免不了大动肝火,痛骂一通害他淋了雨或流了汗的电视台和气象局。不幸口腔溃疡者也不示弱,讲话困难,那也要面部扭曲地吼两声。否则,吃再多上清丸也降不下火气。

  小城的居民没有想到,在豪气万丈小康的大道上,他们还要为吃穿犯愁。这令历来信奉人生在世,吃穿二字的宁城人郁闷不已。

  傍晚,谢庆文又打来电话,要明夷去那边吃晚饭。上个周末打过一次,明夷以下雨天,不想出门为由拒绝了。打电话的是庆文,明夷清楚,真正催她过去的是生母杨希华。生母从不直接联系她,每回都叫大女儿代言,直面她不冷不热的态度。 

  十六岁那年,明夷第一次看见生母,就知道她是个矜持的女人。在一手带大的儿女面前,生母的话很有份量,庆文庆生姐弟俩没有不听的。但是对明夷,她老早就失去了把控。

  体育频道没有赛事,新闻台播放着昨天的消息。明夷关掉电视,看了看窗外。

  天空密云低布,阴霾之中透出一道天光,如青色的刀刃横空掠过。雨意从裂缝泻下来,欲下不下,绵绵地毫无声息地堆积了快一天。阴凉的湿气铺天盖地。

  小地方大概都是这样。不管离开多久,走在大街上,总能看到一些似曾相识的面孔。明夷回宁城的第三天,就遇见了生母。当时也是湿冷天气,生母的脸在蒙蒙天色下有些暗淡,不似十几年前光润。

  上天恻隐地安排了母女会,她不想逆天行事。尽管生母并没有认出她来,她还是对着那双惶惑的眼笑了。她的心总是不定时地软化。

  谢庆文将饭后杂务一个人包揽,手脚麻利地忙活,一看就是个闲不住的主妇。杨希华和明夷插不上手,坐在客厅,听着厨房哗哗的水声,半晌无话。

  相比庆文,明夷十足是这个家的客人,有心帮忙做点什么也无从入手。每次来,生母郑重其事地筹备,更像款待一位稀客。丰盛的饭菜远比气氛热气腾腾。

  持续的沉默里,尴尬衍生蔓延,空气也变得凝滞。明夷决定起身告辞。杨希华抢先一步动身,打开电视,将遥控器递给明夷。电视广告骤然鼓噪。空气抖抖身,流动起来。

  谢庆文取下围裙,在杨希华身边坐下,手上的水还没干透,听见母亲说腿疼。怎么,关节炎又犯了?她一边问,一边去房间拿来一小瓶药酒,蹲下身子,卷起母亲裤脚,给她膝盖搽药酒,用手掌轻轻按摩。

  杨希华皱着眉,诉苦道:“本以为好多了,近日又痛起来。这要命的天气!”

  明夷侧身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听到杨希华的话,她扭头看了看,没做声。生母显然是说给她听的。她不知道生母患有关节炎。关于这个家庭的种种,她知之甚少,也从不多问。各自有史以来的内容,未能及时成为对方的记忆。事后再来说,很容易变为隔靴搔痒的闲聊,意义不大。

  庆文般殷勤的关切,对她来说是陌生的。她不屑表达,也不善表达。生母只是想要她一句嘘寒问暖的话,她心里明白。可是说不出,勉强去说,她觉得是肉麻的表演。

  窗帘被夜风一次次鼓动,努力地想要飞起来,又一次次垂落下去。柔和的灯光笼罩客厅。杨希华和庆文犹如一幅温馨的造型图,母慈女孝,天伦之乐。明夷是这幅图的看客。

  庆文性格温顺,少有主见,对母亲言听计从。人的际遇造就性情。如果这话是对的,明夷想,假设当年是她留在这个家,风平浪静地长大,不知是否会变成今日庆文这般。不过,这个设想永远不可能得到验证了。

  明夷按动遥控器,电视画面切到宁城电视台的新闻追踪。记者神情严肃,用宁城口音的普通话报道说,一个年轻的父亲把女儿丢在医院后消失了。经院方检查,三岁小女孩患有白血病。镜头前,医务人员街上行人众口一辞,无不厉声谴责。

  明夷感到侧旁投来两道窥探的目光,迟疑着,小心地掠过她的脸,又飞快地撤回去。接着,她听到生母虚弱的声音:要死在这关节上,我想早点睡了。

  明夷立即起身告辞。就在这睡吧,有空的房间。谢庆文满脸诚恳。每回挽留,她都是这句话。明夷笑笑,说中孚在家等我。

  明夷的鞋跟在楼梯上敲出第一声脆响,身居六楼的中孚便准确做出判定。它开始来回小跑,直起身打门,仰头发出狼一般的呼号。待明夷开门前,它后撤几步,俯下前半身,屁股上翘,保持预备动作。门开启的一刹,它就势如饿虎扑食,冲向明夷,强劲的前腿紧紧抱住她,一张毛脸在她裤子上反复磨蹭。

  明夷每天回来,中孚都要进行这样隆重的欢迎仪式,从不吝惜体力和激情。明夷提醒它不要兴奋过头,要低调,以免那恣意长啸吓到邻人,招来事端。中孚不以为然,只当耳边风。明夷多说两遍,它就做无辜状,直直望着她,继续说,它就张大嘴打起呵欠。明夷也就没劲了。

  中孚是牧羊犬和狮子狗的混血,中等骨架,皮肉肥实。黄白相间的长毛,一条大尾巴。鼻头油黑,眼睛明亮。

  它曾经是条流浪狗。人们怕它又厌恶它,不仅不给吃的,还腿脚相加。为了填肚子,它只能在垃圾堆找吃的。明夷第一次见到中孚时,它正在为一个烂苹果跟一群狗打架。那场争夺战异常惨烈,只见狗影扑跳腾挪,难分难解。一只接一只狗负伤,跛着脚夹着尾巴逃走了。中孚独自站在高高的垃圾堆上,脚踩烂苹果,高昂着头,嘴叼一撮带血的狗毛在风中飘扬。已有许多年不养动物的明夷,临时决定收养它。

  相处三年,明夷觉得中孚仍是个谜。她不清楚它的年龄,来历,甚至不能确认它的性别。从生理结构看,似乎是雌性。可它猛扑猛打的作风,狂放不羁的性格,一再让明夷怀疑那是旺盛的雄性激素使然。阴阳一体的现象能发生在人身上,当然也可能落在其他动物上。中孚很可能便是一例。民间普遍流传,阴阳不分的狗是不祥之兆,会带来灾祸。明夷想这大概是中孚沦为流浪狗的原因。

  明夷对于玄奇事,总希望探求虚实。她不是个人云亦云的人。她会思考,得出自己的结论。比如收养中孚,别人说她是吃饱了撑的,一只狗嘛,让它自生自灭好了。且不说真有灾祸,生活原本不易,人的一张嘴都照顾不过来,又何苦为一只狗劳神。

  明夷反驳道,先不论这只狗的生老病死,假设它四处流窜,咬死人了呢?万一不幸咬死的正是你们家的人呢?那时恐怕你们又要来指责我没有收养它,以致贻害四方。

  人总是这样,火烧到自己身上,才感到息息相关。明夷自认收养中孚是件好事。君子之光,吉。作为正当,当然吉祥。她没什么可惧怕。

  休复:见信好!

  宁城一直冷暖不定。古人云:春江水暖鸭先知。遇上这等怪异天气,只怕鸭子也要神经质了。

  你似乎对宁城饶有兴趣。上封邮件说我是倦鸟恋巢,回家享清福了。其实不然。宁城已非往日,行走其间,我时有异乡异客之感。不过这些年,这种感觉已经习惯。

  生母养父两边疲于应付,隔三差五来催,拖字诀不顶用,老谢绝心里也过意不去。去了又无话可说,反倒令对方尴尬。我三两天不说话也无所谓,憋不死,可不见得别人也有我这般功力。对方在沉默中受煎熬,这就成了我的罪。没办法。

  我和中孚在城北有个窝。中孚很享受今日安定之生活,肥胖不少,是到了发福的年岁也说不定。

  想来也有趣,回宁城的第一个落脚点,便成我生计来源。三个月来,人事助理的工作还算顺手,勿挂。酒店人事关系错综复杂,水非一般的深。我是绒毛鸭子初下水,很难给你的股票做参考。

  你说你和网友联系从未超过三个星期。我们于伊战相识,整三年,大大地破纪录,同喜!网站这段故障频发,论坛上不了,邮箱打不开,不得不有所担心。万一哪天网瘫了,倾坛倾箱了,我们会怎样?

  与君路遇三百回,你能认出是我吗?姓名不详,年龄不详,相貌不详。答案,不祥。

  菊刺

故乡非故(3)
含礽酒店1…4层是营业点,5层为酒店办公区。星光电力总部占据6…10层。11层以上是客房。

  早上8点半至9点,是酒店高管的晨会时间。经理室的门紧闭,柳林开会去了。

  丁小玦放下心来。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跷起腿,不断用手掸头发上的水,抱怨道:“这是什么鬼天气,出门时还好好的,半路忽然下大雨。你们都没带伞吧?”

  明夷和李元没应声,各自埋头做事。

  “那司机也真是,叫他在酒店门前刹一脚偏不肯,非要到站才停,害我淋着雨走一大段回头路。要是我在酒店前上车,保管一招手准停,有进帐了嘛,那时就忘了什么到站停车的规矩了。一块钱也当个宝,穷疯了。”丁小玦挑着细眉细眼,气哼哼地骂。

  “我早劝你买辆小车开,别说酒店门口,就是开进酒店再下车也行。”李元故作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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