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嘛。”
曾达庆叹了口气,说:“话从你嘴巴里这么说出来,当然无可非议,可我如果这么对郁秀说,就怕她想得多了……”
冯相臣想了想,说:“你身上带没带纸笔,我亲自写给她就是了。”
曾达庆叨念着也好也好,就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又递过钢笔。冯相臣在执笔落纸的一刹那,心里不觉悠悠一动,恍惚醒悟,要给李郁秀带回一纸亲笔“手令”,也许才是曾达庆此遭的真正目的……如此一想,一股隐隐的寒意,便直从心底逼了上来。
可他还是写了:“郁秀,别找律师,无用。我不需要任何人为我辩护。”
他又郑重地签上了名字,将那页纸扯下来,交给曾达庆,不无揶揄地说:“有这,总行了吧?”
曾达庆被问得一窘,讪讪的,无话。
墙上有一扇小窗被打开,传进医生的吩咐:“冯相臣,站到透视机前的踏板上来。”
冯相臣走过去,又回头扫了一眼,朗声应道:“来了,你尽管往穿往透了看,我冯相臣的这副心肝下水绝不会有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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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我才6
曾达庆初当县长后,对冯相臣的九字“谏言”并不甚以为然,充其量只能接受三分之二。前两条,“不换车,住老房”,他赞成,廉洁为官嘛,艰苦朴素嘛,年轻轻的,官一升,就摆阔,难免被人撇嘴。反正汽车也是公家的,轱辘能转就行呗;三口之家住三室楼房,虽旧点,小点,但在县城里也谈不上委屈了,搬来搬去的,显得张扬不说,自己也觉得累。只是那“不急功”,他很觉不解。俗话里还有“新官上任三把火”呢,他三十多岁上来,为政一方,怎能没有一番作为?可这些话他只是存在肚子里,对谁也没说,更没跟冯相臣探讨。他觉得若事事跟冯相臣商量,就很有些失身份。冯相臣虽说有才学有见识,但毕竟是个司机,自己不能显得太无能。在政界也算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有些事他自信能够纵横捭阖得清楚,用不着瞎参谋烂干事在旁边指手画脚。说句深层次的话,他已动了把冯相臣摆脱开的念头,那只是个时间的问题,要等机会。
为了烧起三把火,曾达庆便接连组织各职能部门的头头们四出考察,搞可行性研究,准备在县里先建上那么三两个骨干型企业做龙头,带动全县经济发展。但事情往往进行到一半,便遇些掣肘,局长们不是说这个不行,就是说那个难到位,甚至常争个脸红脖子粗,不欢而散。他就有想法要把那几个局长换下来,顶上去几个肯打恶仗能啃硬骨头的干将。干部当然由县委管,他去找老书记,可常是话没等他说完,老书记便宽宏大度地一笑,说,都是县里老同志了,没功劳还有苦劳,若挑不出别的大毛病,只是工作上有些分歧,就提出撤换是不是难以服众?再说还有个干部政策,有领导指数,你把人撤下来,往哪儿安?总得给人家找一个合适的位置吧?这些话你我在屋里说说拉倒吧,若传出去,人家就难免记恨你,往后的工作就更难开展了。达庆啊,你还年轻,凡事要稳住神,不要急。你看是不是这个理?
很语重心长推心置腹的口气,很居高临下倚老卖老的神态,弄得曾达庆顿觉没电,再说不出话来。
可曾达庆慢慢就吧咂出味道来了,凡那些局长们提出的与自己相左的意见,莫不都与老书记如出一辙,不然那些人也不敢那般狂妄尊大,置一县之长的政令为儿戏。可面对那盘根错节的强大势力,他成了一只想咬刺猬又无从下口的巴儿狗。直接向市里弹劾老书记?他凭什么?上级又会怎么想?他毕竟还是一只初出茅庐的雏儿呀!
可曾达庆不肯甘心。
那一日,他驱车外出,行至中途,遇到前方车祸阻路,便有上百辆汽车密匝匝排挤在路段上等待疏通。无聊之余,他就与冯相臣下象棋。车上备有一副小棋盘,外出遇到此类情况,两人多是这样打发时光。曾达庆的棋术明显逊于冯相臣,可那一盘,他却很占了一些上风,残局时他尚存一车一卒,而对方却只剩两个小兵,但有士相护卫。冯相臣说和了吧,曾达庆不干。他先用卒子破了对方士相,想再一步步吃掉小兵。可那只大车横冲直撞了一阵,终难构成对对方的威胁,却眼见两个小兵已经连手,虎视眈眈逼进宫门,直坐了大堂。曾达庆无奈,只好以车换了一兵,但老将终是被那只剩下的卒子拱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活活憋死了。曾达庆恨恨地拂棋,恨道,真不如和了。冯相臣哈哈一笑,说,世事与棋势同理,该和的时候就得和,该战的时候就得战,违了势理,只有自讨苦吃了。曾达庆猛抬头,恰与冯相臣意味深长的目光相撞,方知冯相臣这是巧设棋势论道,细想想,果然咂出许多苦辣酸甜的滋味来。
不错,那位老字号的书记在吉岗多年,虽政绩平平,却早已苦心营构成了一股势力,短时间内轻易难以撼动。自己这般急切,真若出了成绩,便衬得人家无能。得罪一个人,未必都因掘祖坟骂祖宗积下恩怨。而平稳求和,也许真是眼下的上上策了。
在中国现实社会,当权者的许多事情是逃脱不了小车司机的眼睛的,所谓旁观者清吧。曾达庆这样暗自发着感慨。
曾达庆从此彻底改变为政谋略,以不为而为之。两年后,他出任北口市副市长,考核的结论说他廉洁奉公,严于自律,在年轻的领导干部身上尤显可贵的是他尊重老同志,善于团结人……
曾达庆再一次在心底服气了,他暂时还不能离开冯相臣这个“编外高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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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我才7
秘书小林推门进办公室的时候,曾达庆正跟城建局的两个同志商谈工作。看小林的神色,便知有重要的事情,曾达庆微微点了点头。
小林凑到跟前去,附耳低言,慌急而神秘。
曾达庆怔了怔,旋即对城建局的人说:“你们先回去,什么时候再研究,我打电话找你们。”
两人起身离去了,一直沉默不语的曾达庆才又问:“你看怎么办?”
这种时候,主事的反问秘书怎么办,其中就有了不言自明的味道。颇晓近臣之妙的小林却不置可否地说:“人已在传达室了,还带来了孩子……您定吧。”
“那就……让他们上来?”曾达庆迟迟疑疑地说,“相臣的家属,毕竟不比别人。”
善解人意的小林知道此时自己该说些什么了,便压低声音说:“冯相臣的案子,一两天就要开庭了。这种时候,您若是……话儿传出去,怎么说也……”
“可人已经来了嘛……”
“还是回避一下的好吧,不能太感情用事……”
曾达庆抽出一支烟,叼上,好半天不说话,似在思忖着什么。其实事情既已到了这种地步,还何须再做什么权衡?现在需要的是某种姿态,姿态有时能够帮助掩饰内心的一些尴尬和无情。
小林终于再催他:“曾市长,您就别再犹豫了。我知道您是不忍心看他们娘儿俩哭……”
“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曾达庆要把姿态做得更足一些。
小林摇摇头,开始动手帮助收拾办公桌上的东西往曾达庆的文件包里塞。
“唉!”曾达庆深深地叹了口气,显得很不情愿地站起身,“这一家子,谁想会摊上这么个事。一会儿你把他们请上来,好好宽宽他们的心。同志们一块共事这么多年,虽说犯了事,可法律归法律,感情是感情,生活上我们还是要尽量关心照顾相臣的家属。他们要是提出什么困难和要求,只要不出大格,你尽可以替我做主应下来。”
曾达庆走到门口,又站住脚步,说:“小林,省里的开发区工作研讨会,我看还是我去的好。咱们市的开发区虽说搞得有些声色,但跟省内其他市比起来,差距还是不小。你替我跟市长说一声。”
这回轮到小林发怔了,问:“昨天您不是决定让开发区管委会主持工作的副主任去了吗?”
“你再给开发区去个电话,就这么说。”
“怕是他们已经动身了。”
“他们手里有移动电话,追一下,不是什么难事嘛。”
“那您什么时候走?我去给您安排车。”
“我马上就动身,车的事我直接去跟车库说。你再告诉你梁大姐一声,家里有什么事,等我到了省里再用电话说好了。”
曾达庆和小林同时出了办公室,小林下楼直奔传达室去了。长长的走廊里静静的,曾达庆有意滞缓了几步,见左右没人,便一闪身进了卫生间。
及至走廊里又传来纷沓的脚步声和小林不住嘴的劝慰礼让声,及至那些声音都消失在某扇房门内,曾达庆才又推开卫生间的门,匆匆地却又蹑手蹑脚地直奔楼梯口而去了。
从医院X光室带回的冯相臣的那张字条,曾达庆是让妻子梁珂送到冯家去的。梁珂回来后说李郁秀只是抓着字条哭,什么也不说。曾达庆没想到李郁秀会带着孩子直接找到他的办公室来。
曾达庆走出楼门,径奔汽车库去了。他知道自己很狼狈,也很卑鄙,还有点……可怜。“可是,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我……我又能怎么样呢?丢卒保车,后报有期吧。”他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说。
曾达庆突然觉得身后那幢雄伟大楼的影子,变得格外沉重而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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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我才8
曾达庆当了副市长后,冯相臣再进一计,劝他扬长避短,力争梅开二度,兼起开发区管委会主任,把精力主要投到远离市区的那个港湾去。这一招正合曾达庆的心思。曾达庆有了搞乡镇企业的经验,又有了海外客商的关系网络,开发那片处女地便成了他得心应手的强项。况且他也早闻市委市政府两大班子内部钩心斗角,矛盾重重,已非一日。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面对是非之窝,腾挪一闪,既洁身自保,又政绩昭然。虽说苦了点,可众口一词的赞誉却是千金难买的。大丈夫本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平心而论,曾达庆是早动过重新为冯相臣安排个合适工作的念头的。毕竟不是吉岗县城了,对于冯相臣来说,没有谁再能施展佛手一翻,便将孙猴子压在五指山下的法力。他曾几次试探过冯相臣,可每次冯都淡泊一笑,不置可否。冯相臣的内心打算曾达庆也能揣知个*不离十。那是个心气比天高的人,由工人转干部重新启动,需从小科员一个台阶一个台阶拾级而上,年近不惑的人了,一览众山小的冯相臣绝不会再甘心从山脚起步,一步步苦苦登攀。
可曾达庆也不肯甘心一个心气、才智都高于自己的人长久地陪随在自己的身旁,并不时地左右一番自己。无论从良心,从自尊,曾达庆都想尽快摆脱这种尴尬与难堪。只是需要机会。
那一次,省旅游局长到北口市来,局长是曾达庆在大学时的挺要好的同学,由曾陪同到市内几个旅游点走走看看,颇有点公私兼顾的味道,况且市里也早想在省里争取点资金,开发旅游项目。几人驱车来到古时辽邦的几处遗迹,事先安排的导游小姐因家中突然有了点急事只好离去,旅游局长问了几个史料方面的问题,陪在一旁的当地主管文化的官员又支支吾吾的似嘴巴里叼了根黄瓜,就让曾达庆很有了几分愠恼。跟在身后的冯相臣见状,便看似漫不经心地充当了雪中送炭的角色。他讲了旧时辽国的官宦承袭制度,又讲了曾在此处发生的几次重大历史事件,还正史野史互相融杂旁征博引地讲述了一些很有趣味的故事,很令那位旅游局长感到惊异兴奋。局长没料到这个一路上少言寡语的小车司机肚子里还藏着这么干货,真是人不可貌相,便很自然地追问他何以知之这些。冯相臣淡然一笑,说常随领导和客人来,耳濡目染的,熏也熏得差不多了,他还专门找过一些史料做过考证。旅游局长更感惊奇,又问这处遗迹若作为一个项目进一步开发,他可有些什么建议?冯相臣并没有太多的迟疑,当即便指指点点说该在某处重点修缮恢复历史原貌,又应在哪里保留一些历史的苍凉,他还对旅游宣传和旅游线路修建提出了独到的设想。旅游局长越发兴奋起来,意味深长地对着曾达庆一笑,半开玩笑地说:“怪不得你老兄政绩显赫,一路顺风,原来连小车司机也是个胸有沟壑的干才呀!快赶上天波杨府了,烧火丫头也能披挂上阵呢。”曾达庆哈哈一笑,也以玩笑回道:“你老兄真要想当伯乐,何不给我的这个干才也创造一个一展宏图的机会,我也正为他感到委屈呢。”旅游局长问,此话可当真?曾达庆应道,你当真我就当真,可论资排辈按部就班不行,不然也轮不到你来捡这个便宜。此后两人又互使眼色,躲到一旁窃窃了好一阵。冯相臣知道,那一定是与自己有关的话题。
在小车回市里的时候,有一刻只剩旅游局长在车上,他很郑重地问冯相臣:“如果我把你调到省旅游局去,让你当一个副处长,主持开发处的工作,先试用一年,你有什么意见?”
冯相臣虽有预感,却没料到来得这么突然、迅捷和坦率,而且“开价”就是“重量级”。他的心怦怦地紧跳了两下,可还是宠辱不惊地平静回答道:“这样的事,您还是跟我们领导谈吧。我更适合做什么,组织上会有考虑。”
事后,曾达庆也曾为此事征求过冯相臣的意见,且已带了很明显的倾向。他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说一下由工人提拔为副处级领导干部已是很破了几道大格,他说省旅游局虽说是事业单位,可职工福利非一般单位可比……那个时候,冯相臣已对此事有了更多的权衡和比较,因此也就显得愈加冷淡,他只是说:“达庆,你再让我跟你三年,只三年。到时候,也用不着考虑什么级别不级别的,你让我去哪儿都成,我绝没怨言。我就这么点请求,行吧?”
三年后,就是下一届市人代会改选换届的时间。曾达庆并不是个浑噩愚拙之人,他从老同学的人生时刻表里似乎体味出了一点什么东西。那是一种人生的赌注吗?
而被人作为那种赌注的筹码,曾达庆心底升腾起的那种无奈与恨意,便也是很自然而然的事了。
天生我才9(1)
布 告
冯相臣,40岁,原北口市市政府汽车司机,家住北口市和平区振兴路4段5号。冯犯在1993年11月28日深夜,因酒后驾车,与运载旅客的面包车相撞,造成2死7伤的严重交通事故,情节特别恶劣。本院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113条第1款的规定,依法判处交通肇事犯冯相臣有期徒刑5年……
李郁秀带着孩子,静静地等在会见室里。时光突然变成了黏稠的胶液,滞缓得让人难以忍受。不到十平方米的小屋子里只有一张长条木桌,几只小凳。墙上贴着会见规则,还有一条醒目的标语,“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粗重的笔迹,像一只只沉重的车轮,碾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孩子紧紧地抱着妈妈的大腿,一双黑亮的眼睛里透着惊恐,也透着新奇。
总算判下来了,总算可以见上一面了,肚里已积了多少话要说呀!
走廊里终于传来脚步声,咚,咚,多么有力,多么熟悉。李郁秀不由自主站起身,想了想,又坐下。门被推开了,冯相臣穿着一身灰灰的囚服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位着警装的管教干部,色彩的鲜明对比,触目惊心。俩月没见,相臣倒没显瘦,只是苍白了许多,昔日潇洒的大分式头发已变成秃秃的光和尚,惹人注目的是那黑茬茬的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