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啊。」
「崽也下了七只了。」
「嗯,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刚好七颗星星。」太守屈指算着,不禁嘿嘿笑了起来。
「喜欢他们吗?」
「对啊。」
狐狸却没随着他笑开,巧袖轻飘,身影倒是越加模糊了:「如此便满足了吗?」
「那是自然的。」太守笑道,突然又觉得不对,赶紧便要挣扎起来。「你是怎么了,照六?」
他想要动,奈何此时手脚绷紧,就似被人钉在床上一般,分毫动弹不得。太守越急,床幔后的身影却是越发蒙胧了,遥遥看去,竟似是渐行渐远。一时间心内的烦躁杂念,便更是弄得人头脑发痛。太守使劲想要爬起来,床外那人却款款与他拜道:「朱砂痣,小爷修行已满四百九十二年了。」
太守晓得它这是作别,心里更是焦急,一时竟张嘴大骂道:「你在说甚么的,照六!你别想要跑!」
「……往日所欠,亦已悉数相还。至此、至此与你,也就缘尽了。」狐狸说着,一行泪光,烁烁便在黑暗中闪烁起来。
「照六!」
太守既是不解,也是盛怒,也不管手上疼痛,刚要奋力挣脱束缚,刹时却眼前一黑,蹼通仆倒在石地之上!他身上发痛,头脑昏沉,纵然身上百般不适,亦无损他心里沉沉恼意。眼下太守目光凌厉,就要像当年般不留情面地把狐狸抓紧,可等到他开口要责难时候,抬头却只见着眼前一片孤清——
房间内黑漆漆的,偶有几缕白光,晃晃自廊道上的灯笼透出来,穿透一排排窗格子,打落成地上一阵淡光。外间的宴席似是还在办着,欢笑声、唱戏声、马吊相碰之声此时仍闹哄哄地绕着屋顶巡游。然而在这欢腾之时,太守却一个人跌坐地上。碎在地上的瓦枕晃出冷光几许,他两眼放空,一时间竟是连一步都迈不开去。
四十一 年月过
世间缘起缘灭,本就不容人去干涉。坐观太守一生,本是福泽绵绵,功名满身,如今更是儿女满堂,无论放到人间哪一处,都是个富贵雍容的主儿。只是顷刻狐狸一走,他整个人却似是被抽去了魂魄,稍一碰触,便全然败倒。以往认识的人见了,但觉一座座琼楼华厦正在眼前颓然崩溃,提起尘灰过后,只落得脸上一阵死灰颜色。
太守遭逢巨变,家里人自然是着急。连番雇人在领内去寻,却翻遍了山山水水亦得不着狐狸一根毫毛。对此事不知情者,只叹世间无常,好好七个儿女才刚见长进,为母的没那福份去享,骤然仙逝去了。知情的,但道畜生到底无情,哪里会顾及人间伦常,只怕此刻不知已跑到哪里逍遥快活去了,剩下它的孩子却是怪见可怜。
由是岁月匆匆,更是眨眼过。来年老大又再高中进士,太守却在一片欢腾声告病辞官了。家里人见了,虽有慰解之语,却无阻拦之意。众人心知,其实他哪里是病,只是遭此厄劫,心冷如灰之故。是以萧桂听了太守重拾道学,云游四方也没劝止,反是把各式器物一一准备好了,让人牵了两头骏马来便往车驾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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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弟,那你就自己小心了。孩子们我都看着,你万莫挂心,尽管玩去吧?」萧桂放他离去,也有让他散心之意。
太守情知姐姐心意,整整了纱帽,但以点头答应。此次出行,但亦与先时一样,单提了卢元一个作伴。可察其中心境,却是大异于前。此前他屡作云游,不过如野鸟飞鹤,随其所适而止,随其所喜振翅。既无所往,亦无所不往。这次可就不同,太守才挥起马鞭,臂上却像坠了铅一般沉重,几乎就教人提不起劲,想要顺势滚入尘土与草木同朽。
卢元见此,自是心惊,不觉连呼喊道:「大人!」
「啊。」太守听了,却是宛然而笑,其俊逸神气,倒有当年几分风采。他停住了车驾,把马鞭往膝上一搁,回首却与车内的卢元聊笑道。「那时候,你还记得当年我们是走哪条道路去找狐狸的吗?」
「大人,那时的事……」卢元听着太守绕来绕去,最后竟提起当年之事,不觉心惊。此时若是用忠言去劝,只怕那副心思会就此死了;可若是不提,又怕到最后空欢喜一场,更是伤人心肺。
卢元那副左右为难的心思,太守自然看得通透,嘴巴轻张,便把伤心话说了出来:「你莫与我急,不过是想回去看看而已。说到底,也不会在了……」
「大人……」卢元垂首,卢元垂首,但亦忍痛给他点明了路。
太守坐车前,正视前方大道,倒是神色如常。只是车驾一路走来,竟如同腾云驾雾,也不管是日昏日明,匆匆便往前头跑去。未几还是得卢元出言提点,主仆二人才觅了一处荒野之地歇息下来。
第二天一早,又如先日般如常赶路。如此花不了三数天,到最后车驾停住之时,二人便已站在昔日埋伏狐狸的废楼前了。
都说风景依旧,人事全非。那栋楼缺砖缺瓦的,却是比过去更为破烂。卢元等着太守对楼凭吊一番,想着也是要回去时候,剎那太守却已走访在乡里当中,问起该处的价钱来了。
卢元一听,自然吓得不轻。他与太守这番前来,本意是要与对方云游散心,这下倒好,太守自作主张的倒是决定在此隐居起来!
卢元又是急,又是怒,冲上去拦在太守身前,张嘴便大声嚷道:「大、大、大人,你这是干嘛?」
「此处风光明秀,地灵人杰,于修行尤有助益。我正打算定居下来,闲时游山玩水一番,亦颇为别致。」太守轻笑,脸上倒有点不以为然,「现在正在拜托村长,要他把该处让给我呢。」
卢元晃神,仿佛又见到多年前那个总是自作主张的太守又活过来,当下也是寒心。只见他双目急转,稍定心神后才出言劝止道:「大人,你这是什么话呢?小姐和少爷们都在家里等你啊。况且、况且家里又没有钱……」
「呵呵,若是价钱问题,兄台尽可放心。该处荒芜已久,地契亦早已不知归属。两位兄弟若是有意,尽可迁入该楼。价钱之事,倒是次要。」村长是个敦厚的老人家,便是受到卢元冲撞,说话却仍旧温文有礼。
此时只见他白眉一弯,抚须而笑,面向太守便又徐徐说道:「刚才与这位先生倾谈,得悉你为辞官退隐之人,若是不嫌弃,未知先生是否愿意在本村兴办义学?自从之前的夫子走后,这儿的孩子有好久没上过学了……」
「那是自然的。能在此处觅得一席之地,实我所愿也。」
太守既得村长肯首,自是眉开眼笑,二人一边说着,一边便双双要步入内室仔细商讨。
此时卢元站在旁边,也是搔头摸耳的干着急。要知道萧府如今虽然人丁稍盛,可老太太到底只有太守一个儿子。再者家中小姐、少爷年纪尚幼,怎好要他们再缺了父亲爱护?
一时间卢元真可谓是心焦如焚,两眼定定看着太守,一见了机会便出言道:「大人,你真的不想想孩子们吗?之前照六不在,他们可是多伤心啊?如今……」
「他们是什么年纪了?儿女大了,父母总要放手。还有什么事能让我忧心?」
太守说得豁达,话语间却有掩饰不住的凄凉。只见他望向村长屋前大树,一声感慨随笑意展现,一下便从肺腑中除除溢出。
「不说人间的孩童,便是天下精怪,大抵只有树妖在成精以后,仍会留守原处,垂顾众人的罢了。」
四十二 鱼樵里
既得村长肯首,太守稍稍收拾行装,也就在村里定居下来。只是那楼实在破烂,他们主仆二人在屋内转了一圈,竟找不着一处不透光的屋瓦。太守本是修道之人,也惯了随遇而安,抬头看了满是窿窿的屋顶半响,也就淡淡的吐出一句:「看这天时,一时三刻还不会下雨。」
「大人!」卢元听了,自是激动万分。别说天时如何,他家大人可是堂堂的前任太守,当朝新进进士的爹!怎么能在这种破房子里过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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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卢元也不管自己身胖体弱,勤快地跑了出门捡了好些废木柴枝,又问村里木匠借了工具,砰砰碰碰的爬到屋瓦上修起房顶来。太守在下边看着,伸手挡住了刺眼艳阳,一时往左,一时往右的徘徊着,倒显得两袖清风,份外逍遥。
由是经过一轮跌跌碰碰,所幸卢元没摔过脑袋开花,太守亦免却了风吹雨打之苦。主仆二人相安无事的,竟就此住了下来。按照太守本意,老六、老七本也是要接过来同住的,只是萧桂后来见了他住处鄙陋,又恐防他们俩会粗手粗脚的待薄了孩子,于是也就坚持一力承担下来。太守脱了家累,也是乐得轻松。清茶淡饭,节欲茹素,时时闭目沉思,日日诵经修道,还真比山上的高人还要出世。就是偶然见到太守静坐在书房一角,在纸上画了根蓬松尾巴便笔歇墨枯,才知道他心里还有个想念。
太守这般抛却功名,弃家而逃,落户此处,也算是避世隐居了。只是不知怎的,他喜欢狐狸的心思慢慢便在乡里间传扬开去。谁都知道乡里来了个教书先生,那模样儿清寡恬淡,竟似不食人间烟火的高佻瘦削,画起狐狸来,却是一等一的神灵活现。只是他有个怪癖,画狐从不画出全貌,或是在山峰间竖起双三角耳朵,或是在转角处遛出一根狐狸尾巴,其中耐人寻味之处,还待客倌自个品尝。
因而不论太守情愿与否,渐渐便在乡里间有了名声。不少演闲戏杂书之人,更是慕名到了乡里内求画。既然事已至此,太守也不避嫌,堂堂正正便在屋前挂了块方正板子,上书「栖狐居」几个大字,也算是为自己正了名。后来外乡有个猎户得悉太守爱狐之名,又晓得他是当今进士的爹,不觉便生了攀附的心思,特地打了头肥美的野狐来剥了皮,屁颠屁抖的献上去想要谄媚。
谁知太守接过皮毛,却是神色哀恸。再三察看了毛色深浅,斑驳聚集之处,双手又是抚摸,又是绷紧的握着赤红皮毛,颤抖着声音便问道:「你是哪里打到的?」
「是、是在小人的屋后的山里。」猎户见他如此神色,心里也是惶惑,莫不是这皮毛有何瑕疵,才惹得贵人如此生气?
卢元站在旁边,一切也就看得分明。连忙把胖手贴到皮毛上去一翻,凑近了太守便好言安慰道:「大人,不是这,这头上没有点儿呢。」
太守初见皮毛,心神已乱,这下听了卢元所言,连忙把眼睛往皮毛额上扫去,果真没有几个熟悉斑点。猎户不知忌讳,哈腰观察着太守神色,小声地便咕噜道:「大人可是要寻那样的皮毛,若是要的话,小人便多加留神,替你打……」
「不用了。」太守脸色一沉,低头缓了好一阵子的劲,才又心平气和的道。「我虽嗜狐,可是喜欢它们在山野行走姿态,这般残害生灵之事,可是再也不愿见到了。」
「大人,小的不是这意思!」猎户看见便宜没有讨到,反而碰到了硬钉子,心里也是着急,扯着太守衣袖,竟是不愿放人。
太守看了他情急样子,心里也是好笑。提起皮毛来缓声便道:「那么这皮毛可以给我吗?」
「自然,自然!大人若是想要,小人自然多多的也会……」猎户妄语说到一半,想起了先前教训,连忙掩住嘴巴便不说话了。
太守闻言,也只是一笑。抱起皮毛来跨过门坎,径自便往内院走去。卢元目送太守背影,转过头便要与猎户相讨价钱之事,可怜那汉子还怎么敢有异样心思,连忙耍手拧头的坚决不收,就此成了一宗赔本卖买。
卢元本性抠门,见猎户不收,自然亦乐得把钱货收入自家袖中。如此送了客,喝了茶,静待半响,却仍不见太守出来,不免又有点坐不住了。卢元暗骂自己一声奴才命,两条胖腿却仍匆匆交叠而去。卢元转过书斋,才刚推开门扉,便见到太守蹲在一株榕树面前。
那榕树硕大,气根延绵万里,绿荫油油,倒映得太守脸上郁郁。卢元凑近一看,才发现太守脚边翻出一堆土来,那层皮毛,只怕早已被埋进榕树底下了。他想要去劝,却又不得法门,正是为难之际,倒是太守先开了口:「卢元,这是第几年了?」
「大人在这里快要五年了。」
「五年了,怎么我的修行还是不见长进呢?」太守垂目,注视着地上隆起的小土丘便道。「怎么还是找不到呢?连一丝气息也感觉不到。」
「大人……」卢元见他如此,也是痛心,可「放弃」二字落到唇边,却是怎都说不出口。
「修道练法,最重清心寡欲……对了,我怎么就忘了师傅箴言,老是这么想着,难怪修行不精。」太守自嘲般笑了笑,仰望晴空,不觉喃喃自语。「照六的功力应该也比我强了吧?」
——朱砂痣,小爷修行已满四百九十二年了……
「如今不都快五百年了吗?」他这般说着,刹时脑内却闪过一阵激灵。五百年?太守回头看向卢元,却是一副瞠目结舌模样,似是被什么难言之语窒碍呼吸一般,连连喘息也说不出话来。
「大人,大人你是怎么了?」
五百年、五百年……狐狸修行满五百年,不是该遭劫了吗?若是如此,那么照六……太守合眼,满目流转的,却是每次家里生事时,狐狸欲语还休,郁郁寡言的神态。那根尾巴、那双耳朵,难道如今都是不可碰触之物了吗?
太守皱紧了胸前衣服,低下头来,视线却早已模糊不清:「你这样子,不是让我更遭劫吗?」
四十三 狐痴公
世事匆匆,人海茫茫,寻根究底几个事说来轻松,真要做起来,却未免有点痴人说梦。当日狐狸拜别姿态,如今虽仍是历历在目,可说到要伸手去拿住,此时却是晚了。太守轻抚土丘,但觉掌心一片阴寒湿冷。狐狸辞别之由至此他总算是悟了,可这时悟了却不如茫然无知为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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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族天劫,五百年一遇,小则折损功力,打回原形;大则毁却原神,丧失性命。说到避祸,狐族自有一套法儿。太守再会神通异术,到底也只是凡人,遭劫之事,当是爱莫能助。可世事矛盾万千,又何止太守这番心思?道理上是一套,放到心坎上却又是另一番慷慨陈词。为了寻一点狐狸痕迹,太守便是杂书上的一行小字也不放过,每每闻说哪家藏有提及狐精的秘籍,也是不辞千山万水的登门造访拜读。一两年之间,竟是广览天下奇书,遍阅珍闻异典。他本就有爱狐名声,经此一番游历,更惹世人惊叹,有好事者,甚至以为「狐痴公」名之,以注其痴迷行状。
太守这道劲儿,卢元自然是看在眼内的,可亦不好劝阻。一是为了让他心中有个想念,也总比倾颓败倒为妙,二是望他寄情典籍当中,渐渐忘却伤痛,一脱尘世烦忧。既然家里人纵容,太守搜刮书籍之行便更是疯狂。每天起早贪晚的,每每直至到夜深仍在书堆里翻查不休。
字海无边,奇书万千,自然不比在人世寻找法儿来得轻松。历年来抄写记诵的墨痕,竟染得太守指尖发黑,翻过的书典,亦重重叠叠的堆上屋梁。同时太守在乡间办的义学,渐渐也兴旺起来,有时忙不过来,也就拜托家里的潘姑爷来助学。也不知是否有福神庇佑,还是天见可怜。潘姑爷自己屡考不中,这么来指点一番,荫下竟就有几个门生搏得小功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