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子有我这样的人干的活儿吗?”
“想到大山子去当一把手?”贡开走马上明白了他问话的意思,便含而不露地
反问道。
马扬脸微微一红,忙“撤退”:“我没这个意思……”
贡开宸把眼睛一眯,再问:“那是什么意思?”
马扬淡淡一笑道:“什么意思,最后也得由组织决定。”
“哈哈……果然名不虚传,你这个不老不小的中滑头!”贡开宸大笑起来。
这时,一直在楼下那辆奥迪车里守候着的郭立明急匆匆跑上楼来向贡开宸报告,
省军区首长打来电话,说,去马公岛视察这次军事演习的中央首长可能要比原定的
到达时间提前两小时。贡开宸一听,立即起身告辞。马扬忙叫了一声:“黄群,贡
书记要走了。”黄群即刻从小扬屋里跑来,问:“贡书记,您不再坐一会儿?”贡
开宸一边向楼下走去,一边笑道:“再坐就惹人讨厌了。”黄群忙说:“您这样的
贵客,稀客,我们盼还盼不来哩。”已经走到楼梯当间的贡开宸立即转过身来,笑
指着黄群的鼻子说道:“俗套了吧?这么说,就俗套了。”黄群的脸却一下红起:
“这是我们的真心话。”
贡开宸挥了挥手,一边说,一边继续往下走去:“行了行了,别在背后骂我就
行了。马扬,今天晚上咱俩谈得不错。但有一条,你可给我记住了,以后不管谁再
让你整谁的‘黑材料’,只要跟咱们省有点关系的,都想着提前跟我这个省委书记
打个招呼。眼里没这个省委书记可不行哦。啊?!”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关照道
:“这两天你不是正闲着吗?有本书,你找来翻翻,是军区一位中将副司令员前两
天在饭桌上推荐给我的,叫什么来着?”
郭立明忙应道:“《战略论》。英国人利德尔。哈特写的。”“知道这个利德
尔。哈特吗,大学兼职教授同志?”马扬忙说:“不知道……”
这时,贡开宸已走到奥迪车跟前了:“找来看看。看看。还是得多读点书嘛。
听说你跟美国那个卡特总统似的,业余时间挺喜欢鼓捣一点木工活?那是美国政客
在作秀哩。你学他们干啥?还是得多读点书,军事方面的也应该读一点。这个利德
尔。哈特,是上个世纪英国的一个大军事学家,在西方军事学界很有点影响。这家
伙鼓吹战略上要搞迂回,反对正面跟人死拼硬打、抬杠顶牛。我看哪,这本书,正
适合你。啊?去找来翻翻。”
贡开宸的车刚从视线里消失,马扬便大步跑上楼去翻找那本《战略论》。他记
得他们家收藏过这本书。他很早前就听说过这位国际军事学界的巨子。刚才只是不
想让贡开宸扫兴,才故意说“不知道”的。但书买来后,也的确一直没看。这一搬
家,又全搁乱了。找了一会儿,还真把它找到了。随手翻了翻,却一点读它的心情
都没有。满脑子都在复映着贡开宸今晚说过的话,眉目间传达的各种“信息”。他
一点一滴地回味,寻找可能的迹象。所有的疑问,所有的期待,所有的不安和激动,
都集中到了这一个问题上:“他真的会把我放到大山子去当一把手?可能吗?”但
只要稍稍往深人里一想,他就马上否定了自己的猜测:“把我放到大山子去当一把
手,方方面面的阻力太多。很不现实。贡开宸不可能有那么大的气魄和胆识。不可
能的……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几个“不可能”一念叨,心里似乎又平静了
许多。但就在这时候,家里的电话机响了。直觉告诉他,这电话很可能是贡开宸打
来的。贡开宸有一个重要决定要对他公布?他一把抓起电话。果然是贡书记。“…
…你准备一下。准备在最近一次省委全委会上,给全体省委委员讲一讲你打算怎么
解决大山子的问题。”血开始往上涌,马扬竭力保持语调的平静,紧握电话,问:
“为什么要我去讲?”
“让你讲你就去讲!但有一条,别尽讲空道理。不是让你去给省委委员们上课,
而是去接受考核。听明白了吗?是上考场!”
哦,上考场?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浑身的血又一次向上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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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书记——K省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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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大杂院里的这个小屋只有十二三平米,虽然杂乱不堪,但仔细看,还是看得出
主人赋予它挺多的“文化色彩”。比如说,居然还挂着一幅中堂行书,写着诸如
“业精于勤”之类的套话,还挂着某次演出后首长接见的大幅彩照,一些京剧脸谱
画像,头饰,珠花……那把琵琶和那把小提琴却是货真价实的玩意儿,还有一个用
玻璃钢制作的仿古希腊裸女雕像、几个已经陈旧了的布娃娃毛毛熊等等等等。在所
有这些东西中间,最让人打眼的,却是十几幅色彩非常鲜艳,又非常具有现代意识
的水粉画,这是女主人的女儿夏菲菲的作品。夏菲菲就是马小扬说的那位天分极高
的残疾女同学。吃罢晚饭,夏菲菲犹豫了许久,才下决心告诉她妈,有几个同学今
晚要上家里来。她妈一听就不乐意了。自从被“下放”到大山子以后,她一直拒绝
任何人来访。她不愿意让人看到她——夏慧平,想当年也算得上省京的一个“角儿”,
现如今“沦落”到如此窘迫的地步。“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这会儿别让你那些同
学上这儿来串门,等我把这屋拾掇出个模样来再说。你就不爱听妈的话。你说这屋
能让人看吗?你这不是明摆着要你妈丢人现眼嘛!”妈妈一边叨叨,一边紧着化妆。
这也是她多少年在舞台上和演艺圈中生活所养成的“毛病”:不化妆,从不见人。
“他们又不是来参观我们家的。再说了,也不是我让她们来的。”历来素面朝天,
潇洒自如的夏菲菲挺看不惯演艺圈里这种种的“矫情”“伪饰”,只要逮着机会,
就会跟她妈戗戗上两句。这不,一转眼的工夫,夏慧平又急着找她的假发套了。夏
菲菲实在受不了了,就叫道:“哎呀,您就别倒腾了。都是跟我一般大的同学。您
至干吗?又不是给首长演出……”夏慧平手忙脚乱,四处一通乱翻:“你懂什么!
我那假发套呢?快找找。”“我怎么知道?”“我就搁这柜顶上了。”“那您跟柜
顶去要啊。”“你这丫头!怎么说话的?”“您瞧,不是在水壶底下压着吗?”
“哎哟,我的妈哎,谁这么缺德……都湿成这样了,我还怎么戴?”
这时,马小扬等一行人说说笑笑,推着各自的自行车,进了院子。夏慧平赶紧
把屋里的灯关了。夏菲菲叫道:“妈,您这是干什么嘛?!”说着摇过那辆自行焊
制的轮椅车,拽住灯绳,又把灯开了。“这假发套都这样了,你让我怎么见人?!”
夏慧平真急了。自从省京宣布她为第一批下岗人员,三天内,她不吃不喝不睡,想
不通啊,那一头浓密乌黑的头发顿时稀疏许多,鬓间也平添不少灰发……从此后,
她不仅不化妆不见人,不戴假发套,也从不见人……每每想到这些,菲菲又挺心疼
妈妈。谁让她曾经是个“角儿”呢?谁让她曾经在灯光下舞台上是那么的光彩照人?
看着妈妈此刻那样恳切哀怜地看着自己,她心里一阵酸涩,便把灯绳又交还给了妈
妈。
夏慧平接过灯绳,心里同样涌起一阵酸涩。她同样知道,女儿是不愿得罪这些
同学。
得罪谁,她也不愿得罪自己的那些同学。十多年了,正是这些不同学校不同班
级的同学背着她,扶着她,一瘸一拐地(那会儿还没轮椅哩),从小学到初中,又
从初中到高中,走过了一条常人根本无法体会的挣扎之路。她最怕的就是这些同学
不理她。她不是怕没人背她没人扶她。不是的。摔得眼青鼻肿,她也能自个儿爬起。
她怕的是大伙不再从心灵上精神上给她一种必要的支持。她需要一个温暖的眼神,
一个渗透无限真诚的温暖,一个充满绝对平等的真诚,一个洋溢着至尊信任的平等
……你能理解残疾女孩内心深处那种深重的孤独感吗?夏慧平知道……手里捏着灯
绳的她,迟疑了一会儿,又把灯绳索索地交还给了女儿。但这时,女儿已经摇着轮
椅走出门去了。她在门外迎住马小扬等,对她们说:“别进屋了。咱们就在外头说
会儿话吧。我妈累了,已经睡下了……”夏慧平鼻腔里一阵酸热,竟然控制不住地
呜咽起来。这时,远方又有一列拉煤的火车鸣叫着,从铁道上缓缓地、缓缓地驶去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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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书记——K省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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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十天后,省委办公厅来电话通知马扬去白云宾馆参加省委全委会。一早,车来
接他。
马扬赶紧收拾齐了,便去隔壁小扬的卧室里跟母女俩“告别”。昨晚为一盒录
音带的事,黄群挨了马扬一通很严厉的批评,一气之下,就去女儿小床上挤着了,
一晚都没回大床上来。应该说,得知马扬要去参加省委全委会,黄群当然是高兴的,
但她也有一份特别的担心,担心马扬上了会,在那种气氛的熏染之下,“激情澎湃”
起来,再度向贡开宸主动请缨,去大山子当什么一把手。“什么叫‘再度’?好像
我以前曾经无数次向贡书记请过缨似的。”马扬笑道。“你敢说你没主动请过缨?”
“没有。”马扬一口否认。黄群当即从她的抽屉里取出一盒录音磁带,又去小扬房
里取来录音机,播放了一段马扬和贡开宸的对话录音。马扬一听,这不是那天晚间
贡书记到家里来看望自己时,他俩的谈话吗?立刻严肃起来,很不高兴地责问:
“你怎么可以偷录我和省委书记之间的谈话?”黄群一开始还挺得意,说:“我怕
他为了让你留下,拼命跟你做各种各样的许诺,以后又赖账。所以……”“所以你
就偷录我们之间的谈话?!你知道你这是在干什么吗?快毁掉它!这是党内纪律绝
对不允许的!亏你也是个老党员了!”马扬板起脸,厉声斥责,还不依不饶地拍着
桌子命令:“快去毁掉它!”黄群从没遭到过马扬这么“凶狠”“绝情”的对待,
一下子既感到失了大面子,也觉得无比委屈,便完全愣在了那儿,僵持了好大一会
儿,看到马扬仍板着脸等她处理那盒录音磁带,这才从录音机里取出磁带,往马扬
面前一扔,说了声:“给你……给你……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就跑女儿房间去
了……
早晨听到敲门声,小扬要起来开门,黄群一把拉住小扬,不让她理睬马扬。马
扬只得转身走了。见马扬真要走,黄群又赶紧下床来开了门,嗔责道:“不吃早饭,
你上哪?”马扬说:“会务上有早饭。”黄群板着脸,说了句:“上午是报到。万
一没安排早饭呢?”去厨房,不大会儿工夫,便把早饭给马扬做得了。
马扬端起一杯滚烫的牛奶,笑嘻嘻地拉住黄群的手,说道:“还是夫人好。”
黄群没理会他,甩开他的手以后,只是默默地替他往面包片上抹果酱,然后又从他
身上扒下外衣,架起烫衣板,插上电熨斗的电源插销,默默地烫起外衣来。不一会
儿,马扬听到烫衣板那头有轻微的抽泣声发出,忙放下筷子走过去。黄群赶紧擦去
眼泪,躲开他疑询的眼光,啐道:“吃你的饭去!”马扬默默地站了会儿,伸手去
揽黄群。黄群伸手去推他。他却一把把黄群完全揽了过去。黄群默默地依在马扬的
怀里,索性出声呜咽起来。马扬便低声笑道:“你瞧你。你以为大山子市委一把手,
大山子总公司一把手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干的?这可是副省部级干部!”“我不稀罕!
给个省部级,咱也不往火坑里跳!”黄群叫道。马扬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儿,淡
淡一笑道:“好了好了。你不说,我心里也明白着哩,大山子很可能是个大火坑…
…”黄群再一次喊叫了起来:“不是很可能。它就是一个大火坑!马扬,你一定要
清醒!”马扬指着那盒录音带,极其真诚地对黄群说道:“这里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作为K 省父亲们的儿子,K 省爷爷们的孙子,作为在大山子工作过多年的共产党员,
我没法说服自己绕开这个‘火坑’听马扬这时候还在说如此”愚蠢“和”迂腐“的
话,眼泪一下从黄群的眼眶里涌了出来:”那你就跳吧。跳吧。“马扬苦笑笑道:”
可是,我需要有人支持我,我需要一帮人来支持我,其中也包括你的支持。“黄群
也苦笑道:”我的支持?我还能怎么样……这一辈子反正是要跟着你了……上天堂、
下地狱……都得跟着……“
马扬再次搂过黄群:“我需要你真诚的支持。需要你用真诚的微笑来支持我。”
黄群这时反而平静下来了,她转过身,面对着马扬,很认真地对他说道:“作
为妻子,我可以尽我的义务,跟着你一起下地狱。但是,要我笑着跟你下地狱,我
做不到!永远也做不到!”说着,她推开马扬,收拾了熨斗和烫衣板,一句话也不
说,回小扬房里去了。不一会儿,那边便传来很响的一声关门。
这一天,黄群回家比较晚。小扬学校里有活动,马扬又去了会上,两人在外头
都有饭辙,她不必像往常那样,一下班就得急着赶回来做饭。于是,她也就在医院
食堂里随便吃了点,然后又去超市转了转,到家都快八点了,天也全黑了。上得楼
来,掏出钥匙,打开宸门,刚放下手包,扶着门框,弯下有点酸疼的腰,去换鞋,
忽听到屋里某一把转椅“嘎吱”“嘎吱”发出两下轻微的响声,竖起脖梗定睛一看,
转椅上竟然黑糊糊地坐着个人。这一惊非同小可,“啪”的一声,那只鞋便自动从
手中掉下,整个人也跟个“机器猫”似的一下绷直了,往后倾靠在墙上,嘴张大了,
却发不出声音。心评怦地乱跳,却不敢喘气。无意中神着灯绳,“啪”的一下,把
灯拉亮,慌慌地再一看,那人却是马扬,神情十分沮丧,好像遭遇了什么重大事故
似的呆坐着。
“出什么事了?”她慌慌地,连拖鞋都没来得及穿,就光着一双袜底,忙走过
去,问。
“……”他黑着脸,不做声。
“到底出什么事了?贡开宸在会上对你发难了?说话呀!”
“……”他还是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大概是见黄群一直就那么呆呆地站在自
己的身后,等着一个“所以然”,这才勉强直起半拉身子,说道:“……我要安静
一会儿。出了一点意外的事,但不算太重大。我正在考虑到底应该怎么对付……等
我考虑出一个头绪来了,再跟你说。好吗?我还没吃晚饭。能给我准备一点吃的东
西吗?我今晚可能还要写一个东西,要写一个通宵。给我准备一点夜宵,好吗?谢
谢了……”
黄群呆呆地又站了会儿,便上厨房去了,并在厨房里一动不动地又呆站了好半
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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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开宸没想到,经过一番如此周全的筹备,临开会了,在马扬身上还会出现这
么大一个“娄子”。全委会上午报到。他不用去那么早。他想利用上午这点时间,
把全委会的那个总结报告稿再亲自润色修订一下。两天前,常委们开会,基本认可
了这个总结稿,提了一些意见,但没伤什么筋骨,贡开宸就不准备再劳动政策研究
室和秘书处的那些“大笔杆子”们了。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