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了的烟筒外壁上慢慢地慢慢地往下流淌。厂区里堆积物零乱不堪。街道上则冷冷
清清。
回到家,他什么也没说,甚至都没脱衣服,就上床躺着了。雨越下越大。冰珠
雪粒虽然不见了,雨珠却哗哗地击打在偌大的玻璃窗上,形成稠密的水帘往下流淌。
马扬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瞠瞠地望着窗外的雨发呆。黄群在另一间屋里陪小
扬在灯下做功课,同时又惦记着那边的马扬,分身无术,心神不定,不时地去偷看
在一旁滴滴答答走着的那只异形小闹钟。小扬发现后,很不高兴地把钟倒扣在了桌
面上。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了,歉疚地对小扬说了句:“你自己做吧……我…
…我去看看你爸……”不等小扬做出反应,便赶紧走了出去。“贡开宸和常委们对
你这件事到底怎么表态的?啊?”黄群怯怯地问。马扬闭上了眼睛,不做回答。
“我不是要过问、干预你的工作。我只是想知道他们的态度……”黄群再问。马扬
还是不做声。黄群于是说道:“不让干,就算了。还非得哭着喊着、上赶着往自己
脖子里套这根绞绳?他们还真以为这是个好活儿呢?脱脱脱,把衣服脱了,好好睡
觉。只要他们不来找你,你就再也别主动去找他们了。你啊,该长点记性了!”第
二天、第三天……一直到全委会胜利闭幕,贡开宸果然没再来找他,甚至都没打个
电话来,或者简单地解释一下为什么要取消他的大会发言,或者问候一下“病情”。
完全无声无息了。这样又过了四五天,又到了一个下着雨夹雪的晚上,马扬已经上
床,突然,小扬匆匆推门跑了进来,报告道:“有人来了!”马扬忙披上外衣,翻
身下床去看时,只见哗哗的雨中,两辆大奥迪一前一后鱼贯地相随着缓缓开进“车
库”前的空场上。四道车前灯光雪亮地划破雨夜的黑幕,使一缕缕如注的雨水和掺
杂其中的雪珠晶亮地闪现在整个黑夜之中。车刚停下,就按响了喇叭。隔着雨幕,
虽然没能看得清车牌号,但凭着经验和直觉,马扬马上断定又是贡开宸来了,只是
不知道那第二辆车上坐的又是哪位领导,便一边吩咐黄群:“快,把屋子收拾一下!”
人已经向楼下冲去了。黄群忙不迭地在后头叫了声:“拿把伞呀!你这人!”马扬
已经冲到车跟前了。
来者,果真是贡开宸,另一辆车里坐的则是潘祥民。“咱们这是夜闯民宅……”
待两人坐定,潘祥民笑着打趣。贡开宸却不同意这说法,笑着纠正:“这里也
是个官宅。不过,比起你我,他马扬的官稍稍小了一点而已。”一会儿黄群来上茶,
两人又跟黄群开了几句玩笑。
潘祥民还跟黄群说了一段马扬当年在他身边当秘书时的往事……接着,两人又
执意地要见他俩的“宝贝女儿”,又“闺女‘长、”闺女“短地跟小扬逗了几句。
马扬自然懂得,很显然,两位“大人”这是在努力地调节着主宾之间的心态和
现场气氛,以便让接下来要进行的那场严肃的或严重的正式谈话显得稍稍轻松一点。
待他俩把“戏”演到“恰到好处”,马扬忙向黄群使了个眼色。黄群赶紧对潘、贡
二人说了声:“你们谈,你们谈。”便拉着小扬回那边的房间去了。
黄群和小扬走后,两位“大人”果然静默了下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尴尬,马
扬拿起个苹果来削皮。贡开宸忙冲他摆摆手:“别弄那个。别弄那个。潘书记血糖
高,我牙口不好,血糖也偏高,都不碰那玩意儿。能在你这儿抽支烟吗?”马扬忙
应道:“抽。尽管抽。”并折身去取出烟具和待客用的好烟。贡开宸又冲他摆了摆
手,从自己的烟盒里取出烟来。然后,烟,点着了。但,还是静默着。过了一会儿,
潘祥民问:“身体怎么样?上医院检查了没有?”“没事。其实不是身体的问题。”
马扬坦率地答道。那边贡开宸赞许地笑着点了点头,还跟潘祥民交换了一下眼
色。
“心里还窝着火。是吗?”潘祥民笑道。马扬忍了忍,但,转念一想,此时不
摊牌,更待何时?便噌的一下站了起来说道:“两位书记,请允许我说句实话,你
们可以取消这个马扬的大会发言,也可以长期把这个马扬晾在一边,永远不给他安
排工作,甚至把他扔到太平洋里,开除他球籍,但,最后解决大山子问题还是要承
认这么个事实:这条伟大的航船在行驶了几十年后,现在遍体鳞伤,到处是漏洞。
如果说三十万人谁都不肯下船,不给这条母船得到一个驶回船坞去喘息、更新、调
整、加固的机会,那么最后的结果,只有一个,同归于尽——也就是船沉,人亡…
…”
“说。继续说。”见马扬突然停下不说了,潘祥民做了个坦然的手势,鼓励道。
“……”但马扬不说了。聪明的他知道,两位“大人”雨夜屈尊上门来,绝对
不是来“探病”的,也不只是为“取消大会发言”一事来安抚他,做什么善后工作
的。
他们肯定是为大山子问题而来,肯定有重要的话要对他说,甚至还可能有什么
重要的事向他宣布……因此,在把话题引向大山子,并简单扼要地表明自己的态度
以后,自己就应该适可而止地闭上嘴了。
是的。马扬猜对了。贡开宸“带着”潘老冒雨上门来看他,确实是为大山子问
题而来,“有重要的话要对他说”。那天,到三十一号审听了马扬的“大会发言”
内容后,他和所有在场的人一样,感到“震惊”。和许多人不一样的是,他还
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兴奋”。
由此产生的第一个决定就是,必须取消马扬的这个大会发言,道理很简单,不
能在全委会上引发太大的争论、分歧,必须保证全委会顺利完成所有议程,安然闭
幕。这是会议期间压倒一切的首要政治任务。但这不等于他不同意马扬的看法。特
别让他高兴的是,从马扬的这个“发言”里,他看到马扬这个干部不仅仅会“挑毛
病”,而且还有非常的胆魄和提出解决问题措施的能力,同时还有实行这些措施的
非常决心。在看到这一点的同时,一个重要的决定在他的脑海里开始形成:把马扬
派到大山子去!但为了最后下定这样的决心,在这几天里,贡开宸做了大量的工作。
首先,他争取到所有的人(或者应该说几乎所有的人)——不管对大山子问题
是持何种观点的,都赞成他当机立断“取消”马扬的大会发言是个“英明”之举,
有效地及时地避免一场“内乱”。然后,他委托潘祥民和政策研究室的同志分别在
退下来的老同志和在职领导干部中召开了一系列的座谈会,并和省长邱宏元一起,
召集省计委省经贸委的同志进行商讨,在一个有控制的小范围里,有控制地抛出马
扬的观点,对此展开一系列的“争论”。“争论”并没有让这些参加争论的同志完
全弥合分歧,趋向最后的统一,但却取得了一个特别重大的成果,那就是让贡开宸
捋清了工作思路,让他看清按马扬的想法起码是可以解决大山子目前存在的某些问
题的,于是,最后下定了这个决心——把马扬放到大山子去解决问题。让他看清按
马扬的想法起码是可以解决大山子目前存在的某些问题的,于是,最后下定了这个
决心——把马扬放到大山子去解决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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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书记——K省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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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赵长林一手吊住驾驶室外的铁把,一手拿着红绿两面小旗,站在火车头的前踏
板上,引导着车头缓缓向站区驶去。因为正行驶在一个弯道上,车子减速。只见铁
道两旁的秸秆堆后头,呼啦一下冲出几十个村民,爬上火车,往下扔大块儿煤。还
有一些等候在铁道旁的村民赶紧往自己的筐里、麻袋里捡拾这些煤块。赵长林一看,
着了急,忙跳下车头,向那些村民们冲去。但等他冲到那儿,车上的村民们早已跳
下火车,车下的则扛起装得半满的筐子和麻袋,呼啸着做了鸟兽散。铁道两旁残留
下许多煤块和煤屑。这一段,车间里没活儿,大部分人都在家歇着了。他因为是省
劳模,打发谁回家,也不能打发他回家,总公司特批,临时安排他到运输线上跟车。
其实活儿也不多。一向特别金贵的煤,现如今也卖不出个好价钱。咋搞的嘛?!
说是让那些乱采乱挖的小煤窑挤的。你说这大象还真让蚊子给咬趴下了。堂堂这么
大一个国家,怎么就收拾不住那些‘苍蝇“”蚊子“呢?唉……挨到下班时分,赵
长林一边思忖着,一边叹着气进了自家院门,正脱着身上那件油脂麻花的工作服,
却瞧见在自家院墙跟前立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他心里一格愣,忙走过去,打开
麻袋一看,里头装的居然也是大块儿的煤。立马间,他气不打一处来,转身冲进自
家屋子,二话不说,冲着自己才十二三岁的女儿劈头盖脸地一通乱打。闺女刚从外
头回来,正低头在一个旧搪瓷盆里稀里哗啦地洗脸。衣服上还沾着许多的煤屑和煤
灰。
妻子陈奎娥闻声忙从外头的小厨房里冲过来,抱住女儿,对赵长林吼叫道:
“你打!
你打!有本事把俺娘俩全打死!一年多没开一分钱工资了,就捡他这点煤,又
犯你哪条死罪了!“赵长林气得满脸青白,浑身发抖,一声不吭,扛起那袋煤块,
走到货运段煤场,爬上高高的煤山,把麻袋里的煤全力倾出,然后一屁股坐下,十
分沮丧地耷拉下头,茫然若失地张望着前方正被越来越浓重的暮色吞噬的旷野。远
处,一列厂区内窄轨小火车嘶哑地鸣叫着从一片林子背后慢慢驶过……
奎娥说的不是没一点道理。但是,国家给的,叫“工资”,你自己拿的,就是
“赃物”。这是不能随便混淆,更不能随便胡来的。况且自己还是省劳模……整个
大山子才只有两个省劳模。那一位已经老得不能动了。什么什么活动,都指着他去
撑“场面”哩。怎么能为了几块煤就丢了组织那么厚重的一份信任和嘱托呢?听说,
铁路公安最近要组织一次专项行动,专门打击扒窃火车的偷盗行为。她母女俩万一
要让公安逮个正着,赵长林这脸往哪搁?那才是现了大丑了!一想到这里,长林不
禁打了个寒噤。
……但是……闺女的学校又要她们交钱了,说是添置校服。干吗年年买校服呢?
矿区的学校干吗要学人家大城市那学校的做派呢?学得起吗?再说了,包子好
吃不在褶多。
一年穿八身校服,这学生就尽能奔三好去了?不是吧?!但……校服最终还是
得买……家里也不是说就一定拿不出这二三百元。但在眼前这情况下,“平白无故”
地又多花销这几百元,心里实在不是个滋味儿……又在煤山上坐了几分钟,也
怕引起守候在煤料场上的保安人员的误会,赵长林便一颠一纵地,带一溜小跑,回
家去了。回家的任务,是要跟她母女俩把事理掰开了揉碎了,好好谈一谈。牢骚怪
话只许关起门来说,歪的邪的事情半点儿也不许沾。谁沾了谁自己扇大嘴巴,乖乖
地自己到派出所去自首,还不许说自己是从赵家院里出来的。要坚定不移地相信,
党和国家不会瞧着大山子这么个特大型国有企业撤手不管。中国没几家这么大的企
业。
谁当家都不会让这么大一份家当半死不活地一命呜呼下去。
就说你家里养条小狗吧,天长日久,有了感情,你舍得让它饿死吗?再穷再困
难也得从自己嘴里省下一口半口玉米饼子来喂喂它吧?大山子三十万工人跟这个国
家这个党几十年来建立了一份什么感情,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还用我说?所以说,
都别瞎操心……
“……”只要长林哗哗哗说开了,奎娥就红着个脸,搂着闺女,在那张矮矮的
炕桌旁耷拉着个脑袋,再不吱声了。这么多年,奎娥一直觉得自己特幸运,嫁了个
好男人,实诚,能干,心里还真有这个家。上省里开个会,宾馆里发个水果小梳子
小牙膏小牙刷方便鞋刷什么的,他都不舍得吃不舍得使,老拿个小口袋装上带回家。
有时从电视里看到他在大会上念个发言稿什么的,还挺顺溜,奎娥心里也挺美
滋滋的。两人之间万一遇上什么说不到一块儿的事,她也总让着他。再想不通吧,
最后,得,干脆顺着他的思路走吧,这一来,一通百通。你想啊,只要男人能真心
为这个家,做女人的,有什么不能让着他的?人家在外头多辛苦。做个劳模,容易
吗?所以,即便没什么好吃好喝好穿好使唤的伺候着自己,她倒也心宽体胖,印堂
发亮,长一副福相,每天晚上,头只要一挨着枕头,一准就呼呼人睡了。但不知道
为什么,今天却不对了。一直到后半夜,长林还发现她直瞠瞠地睁大了双眼,望着
黑乎乎的房梁出神。
“奎娥……”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她忙闭上了眼。“奎娥……”他又叫了她一
声。她还是不做声。“奎娥。”他叫了第三声。她终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过了
一会儿,她突然坐了起来,瞪大了眼,望着长林,眼睛湿润润地亮着,问:“我能
瞎操一回心吗?”长林一愣,忙说:“当然可以,你想操就操吧。”奎娥扑一声笑
道:“你说的咋那么难听!”长林让奎娥说愣了,再一想,自己也禁不住笑了:
“都是你搅和的!想操啥心,说吧。”“我说错了,你不骂我?”“那可说不好。
就看你说啥了。“”那我不说了。“奎娥倒下去,索性蒙上被子。”你这人咋
这样,说话说半句?“长林一边笑,一边就把手顺进被子,游到她柔滑的腋下使劲
胳肢。
奎娥挣扎着笑,笑得一口气接不上下一口气,便只得求饶:“我说……我说…
…”
奎娥喘喘地换过气,擦去眼角笑出来的泪痕,整理了一下被长林扯皱扯松了的
内衣,又长长地吐了口气,这才说道:“我听人说,这两年,咱大山子是让总公司
的几个头头糟践了。他们背着大伙,借着改革的名头,把大山子掰开了拆散了在贱
卖。他们自己再从买主手里大把大把地拿好处费。说是总公司的几个头头,连带矿
局和几个分厂的领导,都在省城体育场对面的小区里给老婆娃娃买了独幢的小楼。
有的还置了外国进口私家车……捅这么大个窟窿眼,你说有多少水经得住他们这么
可着劲儿地往外漏?!”“没把柄的事,别跟着乱嚼舌头。”“你就没听你们厂子
里的人说过?”“我说这没把柄的事……”“可俗话说无风不起浪!”“可还有说
无风也起三尺浪的呢?!”“……”奎娥还真没听人说过无风也起三尺浪的,骤然
间便愣怔住了,张口结舌回不上话来,呆呆地坐了会儿,背转过身,一下缩回被窝
里,把双手紧紧地抱在自己胸前,虾似的弓起身子,再不吱声了;但继续东想想,
西想想,一直到快天亮那会儿,才渐渐把气儿出匀了,睡了过去。私家车……捅这
么大个窟窿眼,你说有多少水经得住他们这么可着劲儿地往外漏?!“”没把柄的
事,别跟着乱嚼舌头。“”你就没听你们厂子里的人说过?“”我说这没把柄的事
……“”可俗话说无风不起浪!“”可还有说无风也起三尺浪的呢?!“”……
“奎娥还真没听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