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嫂子在情感上对自己不忠……恰恰相反,他总是在强调,大嫂对他很好。我们都
清楚,大哥在这方面特别耿直,从不作假……也容不得别人作假。正因为这样,他
才会那么激动地用一二十个小时的时间,跟我探讨当前社会上出现的这种种虚伪和
贪婪的现象……那么急切地希望我把探究的目光从故纸堆里,转移到当下的生活中
来……”这一回轮到志英沉默了。实事求是地说,这一年多,在嫂子修小眉身上,
她并非没觉出一点“意外”的东西。比如那一回,嫂子把他们约到奥伦奇咖啡馆,
她和志雄就都有同感。过去在大哥身边生活得那么拘谨本分的嫂子,在那样一个高
档次的社交场合,举止居然那么坦然,自如,放松。坐在吧台的高脚椅上,跷起双
脚,显得那么如鱼得水。咖啡馆那个年轻帅气的男服务生来替她点烟时,她那种理
所当然的神情和无意间对对方投去的那一瞥淡淡温情的一笑……都使志英和志雄暗
自吃惊。
贡志英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二哥,咱们是不是……找爸谈一谈?你说呢?”
贡志和沉吟了一会儿,长叹一声道:“也许是该找找他了……”这时传来门铃声。
贡志和打开对讲系统,问:“哪位?”从话筒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志和,是
我。”贡志英一惊:“嫂子?”听说是修小眉,贡志英不免也吃了一惊,忙说:
“我去开门。”贡志和放低了声音道:“你别出面。她无事不登三宝殿。一会儿,
你还是做个不在场的见证人吧。”说着,便把志英推到里间,并把那扇通里间的门
关上,然后细心地消除志英存留在客厅里的所有痕迹,再去开门。
随着修小眉的出现,客厅里便荡漾起一股清淡而高雅的香水味。修小眉一边从
手包里取出一小件包装得十分精美的礼品——自然是送给贡志和的那位“小芳”的,
一边问:“你那位‘小芳’呢?”“人家在准备考博士,顾不上我了。”贡志和接
过那一小瓶挪威香水,在手里掂了掂。他俩说到的那位“小芳”,是指贡志和的女
朋友。修小眉笑着叹道:“女博士……多大了?也快三十了吧?再读几年博士……
你们以后就不打算要孩子了?”贡志和淡然一笑道:“孩子的问题,那太遥远了。”
修小眉神色立即黯然下来:“别学你大哥和我。没有孩子的家庭,总是不完整的。
没有当过母亲的女人,也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女人……”接过贡志和沏上的茶,修
小眉沉吟道:“志和,约了你几回,你为什么老不愿见我?”
贡志和解释道:“最近……特别忙。”修小眉坦然一笑:“忙什么?”“乱七
八糟。什么事都有……”修小眉轻轻地叹了口气,苦笑道:“包括安排人来监视我,
调查我?”对这样的问话早已做好思想准备的贡志和立即反唇相讥道:“所以你就
让人来烧我的办公室、抄我的家?”修小眉马上放下手中的茶杯,正视着贡志和说
道:“你真高看我这个做嫂子的人了。”贡志和觉得既然事情已经说开了,不妨再
往深处走一走,便断然问:“志英跟你透露了我的想法,第二天就发生了那两档子
事。你认为纯属偶然?”修小眉突然激动起来,眼睛灼灼地闪亮,大声地说道:
“把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一切事情都看成是必然的,有根源的,都要去追问一个为什
么,都要从中找到规律性的东西,然后再加以控制利用改造强化推广……我真受不
了你们贡家这个……这个‘优秀传统’!”
贡志和淡淡地讥讽道:“‘你们贡家’?”
修小眉仍大声地答道:“是的,你们贡家!”
“好。总算说了句真话。”
“我还说了句真话。你能对我说句真话吗?”
‘你并没告诉我那两档子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可以告诉你那两档子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我想知道的事情你能
告诉我吗?”
“你想知道什么?”
“那天晚上,你大哥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
“那是我和我大哥之间的秘密。用你的说法就是,是‘你们贡家人’之间的秘
密。”
“那好。你想知道的,也是我和另外一些人之间的秘密。”
贡志和一下站了起来:“谁允许你们来烧别人的办公室。抄别人的家?”
修小眉也站了起来:“谁又给你那样的权力来监视调查别人的生活?”
贡志和无奈地一笑道:“那好。那好。咱们法院见。”
修小眉冷冷一笑:“想告我?”
“不是我要告你。是你自己已经承认,你跟那两件非法暴力事件有直接关系…
…”
“谁告诉你,我承认了我跟这两起非法暴力事件有直接关系?”
“你自己刚说的。”
“我刚说的?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这话是我说的?没有吧?有证人吗?啊,好
像是有个证人,是吗?那就快请证人出庭吧。”修小眉不等贡志和有所反应,居然
照直走过去,一下拉开那扇通里间的门,把贡志英亮了出来。原来,她今天来得比
较早。她来的时候,贡志英还没来,连贡志和也还没回来。她在楼前的几棵大树底
下等了一会儿,都准备要走了,贡志英来了。她不想让志英看到她来找贡志和,就
赶紧躲到大树背后,想等贡志英上了楼,再等天色稍稍黑下来一点就走的。但一会
儿工夫,贡志和回来了。这时,她突然改主意了,反而觉得,有志英在场,更好,
也许更能把事情说明白。可是,上得楼来,却没见贡志英。她当即猜到,贡志和为
了防备她,跟她玩了那一手……
因为当场被“抓”出,贡志英感到特别难堪,便大红起脸要向修小眉做解释:
“嫂子……”修小眉立即打断了她的话:“这事,跟你没关系。”然后又转身对贡
志和说道:“这件事我已经忍了很长一段时间了。我今天来找你,就是要告诉你,
我没法再忍下去了……也不能再忍下去了。就是为了贡家,我觉得我也不能再忍下
去了。你说吧,是想到法庭上去说,还是在这儿说。还有一个去处,那就是去找爸。
当着他老人家的面,把一切都说说清楚。”贡志英惊叫道:“上什么法庭?你们俩
都疯了?!”修小眉却说道:“疯吧。今天我就是要疯一回。一个人一生要不疯那
么一两回,也许就白来这世界上走一遭了。”贡志和淡淡一笑道:“修小眉,别再
玩弄贡家人的善良、宽厚了,也别老把自己打扮成受害者的模样了。你还有那种兴
趣知道我大哥生前最后一次是怎么谈你的吗?他对你,还有那么重要吗?为了掩饰
自己某种见不得天日的东西,居然不惜用床上的那点事情来攻击自己的丈夫,而这
个丈夫还是一个为事业而献身的顶天立地的真正男子汉,你还给自己留一块最后的
遮羞布吗?你还能算一个好女人吗?修小眉,别再装了……”
一向显得温厚敦良的修小眉这时尖叫了起来:“我装?我装……好……我装…
…”眼泪一下涌了出来,脸色苍白的她一下拿起手包,夺门而去。
两天后,在贡志和的强烈要求下,当然也由于马扬前些日子的说项,贡开宸终
于答应抽时间跟贡志和细谈一次。那天晚上,风大。枫林路十一号院里,不知哪儿
有扇窗或有扇门没有关紧,强风过时,便发出一阵“乒乒乓乓”的碰击声。客厅里
自然只有贡开宸和贡志和父子俩。大概因为这场谈话一开始就进行得不怎么顺畅,
气氛显得格外沉闷。“你是怎么说动马扬,居然让他来为你做说客?”过了好大一
会儿,贡开宸才慢慢地问道。贡志和不便说明是马扬鼓动他来找父亲的,便只能闷
头不做声。贡开宸便催促道:“说吧。找我什么事!”贡志和这才咬了咬牙,鼓足
勇气说道:“能提一个小小的要求吗?”“什么事还没干哩,就先提要求!”贡开
宸又有点不高兴了、贡志和忙退缩:“那就算了。”贡开宸却说道:“快说,什么
要求?”“我今晚只占您一个小时时间。但我希望您能把这一小时完完整整地给了
我……”“这由不得我。”“好吧。那就这么谈吧……”贡志和说着,匆匆瞟了一
眼墙上的电钟。没想到,贡开宸拿起放在身旁一个高脚茶几上的电话,拨通了郭立
明的电话,吩咐道:“小郭,我现在在家里,谈点儿事。一个小时之内,有什么事,
你都给我先挡一下。啊?就这样。”“谢谢。”贡志和真诚地感激道。“……还是
从大哥牺牲前跟我做的那次彻夜长谈谈起……”贡志和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始
向父亲说道,“……那天,大哥跟我整整探讨了二三十个小时。除了上厕所,我俩
连房门都没出过一回。他的中心意思是,要我别一个劲地埋头在故纸堆里。他说,
中国正处在一个非常关键的时刻,要我用更多的时间关注中国今天的社会进程,并
实际地参与到这个进程中来,切切实实地担当起知识分子应该担当的那份社会责任
……”
因为说到志成的事,贡开宸专心多了。他问:“他让你怎么担当这个责任?下
海?经商?”贡志和轻轻地摇了摇头:“具体干什么,他不在乎。但他要我注意一
个问题,那就是当前中国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的过程中,也会出现岔道和弯
路。也就是说,市场经济也有好坏之分。离开了规范的法治的市场经济方向,就有
可能演变成一种坏的市场经济,或者也可以把它称之为crony capitalism……”
曾自学过英语,但始终没能掌握住它的贡开宸想不起来这个“crony capitalism”
是什么意思,便问:“crony capitalism?”
贡志和忙解释道:“裙带资本主义,或者也可称之为权贵资本主义。”
“什么裙带资本主义权贵资本主义,中央有这种提法吗?乱造名词。说吧。说
下去。”
显然,这个“crony capitalism”还是引起了贡开宸的兴趣。贡志和说道:
“大哥认为,我们的改革是在保持原有的行政权力体系的条件下,从上至下推进的。
在这种情况下搞所有制结构调整,某些拥有权力的人往往比别人有更大的方便条件,
为自己牟取私利,说通俗一点,就是‘权力掺和买卖’,或者也可说‘官商勾结’,
暗中把国有的东西一点点私分黑吃了。如果不高度重视这一点,到最后,社会主义
不是没有可能只剩下理论上的一面红旗、实际上的一个空壳,而广大人民群众到头
来还是什么也没得到,或者,所得甚少。”
贡开宸往沙发上一靠,习惯性地反驳道:“我们的党绝对不会允许出现这个状
况的!”
贡志和忙应道:“是的,对于这一点,大哥也是有充分信心的。但现在的问题
是,我们每个人到底做得怎么样?比如说,我们家里这几个兄弟姐妹……省委书记
的儿子、女儿,儿媳或女婿……”说到这里,贡志和又不敢贸贸然往下说了。
贡开宸却不动声色地提示道:“说下去。”只是眉毛略略地抖动了一下。贡志
和沉默了一会儿:“……如果我说到具体的人,您别生气……”
贡开宸没做声,等着志和往下说。
贡志和怯怯地:“您真的别发火……”
贡开宸不耐烦地:“你到底是说,还是不说?”
贡志和顺下眼睑,放低了声音说道:“我一直没这个勇气跟您说这些。因为,
谈完话不久,大哥就牺牲了。全家人都特别伤心。我不能在这时候,再往大家的心
上插上一刀。另外,大哥跟我说的一些情况,也只是他的某种感觉,并没有充分的
事实依据。我不能拿没有依据的事情来打扰您。这一年多,我在私下里做了一些工
作,就是为了想查证大哥的那些‘感觉’……但至今,我仍然不能说已经掌握了什
么过硬的依据……”
贡开宸折身从沙发上坐了起来:“你这开场白真够长的了!让你到大会上去作
报告,非把大伙都说跑了!”
贡志和稍稍加快了点语速:“大哥怀疑大山子的经济状况这些年突然下滑到了
难以收拾的地步,除了体制、管理。资源、技术、产品的适销对路等方面存在的问
题,还有一个大问题,就是在那儿存在着一个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黑窟窿’,通过
这些‘黑窟窿’,有人内外勾结在分割大山子这块蛋糕,同样由于这些‘黑窟窿’
的存在,加剧了大型国有企业经济的下滑和崩溃。他怀疑,我们家有人卷进了某一
个‘黑窟窿’。”
贡开宸提高了声音问道:“谁?”
贡志和忙说:“您别激动……”
贡开宸瞪起眼斥责:“你怎么那么啰嗦!”
贡志和喘了一口气道:“他怀疑大嫂……”
“他怀疑谁?小眉?乱弹琴!她一个普普通通的内科大夫……”贡开宸矢口否
认。
“爸,您能耐住性子听我说下去吗?我应该还有四十七分钟。”
贡开宸也看了一下墙上的那个旧电子钟:“说。”
这时,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贡开宸示意贡志和去接电话。但奇怪的是当贡志
和拿起电话问道:“喂,这儿是贡家。请问是哪位?”对方只是在电话里喘着气,
不作回答。贡志和又追问道:“喂,哪位?请讲话。”对方还是不作回答。贡志和
又问了一遍,“咋”地一声,对方把电话挂断了。贡志和疑惑地无奈放下电话。电
话铃却又一次响了起来。
“这是什么人嘛?!”贡开宸不高兴地前咕道。
“我觉得可能是大嫂……”
“你别什么都往你嫂子头上扣!”
“很可能她不希望我知道她今天也想来找您……”
“很可能?!很多事情就坏在你们这各种各样的‘很可能’上头了!”
这时,电话又响了起来。贡志和马上拿起电话。这一回却是郭立明打来的。他
把电话递给贡开宸:“郭秘书。”郭立明告诉贡开宸:“贡书记,刚才修大姐打电
话到办公室来找您。我想她是您家里的人,就告诉了她,让她往家里打电话找您。
没影响您谈事吧?她说要打电话给您的。”贡开宸放下电话后,默坐了一会儿,把
郭立明说的这情况告诉了贡志和。贡志和立刻断言:“那刚才那个不吭气的神秘电
话,一定就是她了。”“是她……她为什么不吭气?”贡开宸问。“可能……她不
想让我知道她想见您。也可能……她只不过是在试探,看看这会儿工夫,我是不是
跟您在一起。”“她在防范你?”“她防范我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什么!”
“因为她已经非常清楚地感觉到,我正在调查她的问题,调查她跟那个著名民营企
业家张大康之间的关系。”
贡开宸一愣,呆坐了一会儿,忙问:“她跟张大康之间的关系?”
“是的。”
“志成也知道她跟张大康之间有什么关系?”
“是的。”
“志成什么时候感觉到小眉跟那个张大康有来往的?”
“这个他已经记不住了。大概有一两年了吧……”
“一两年?”
“一开始,大哥也没在意。您应该知道,大哥是个非常宽厚的人。脑袋瓜也不
封建。他从来不在意嫂子跟异性往来。他俩关系还挺融洽的时候,嫂子甚至跟他开
过这样的玩笑:你那么不在乎我跟谁往来,瞧着吧,总有一天我让老和尚背走了,
你想买后悔药都没处买!”
贡开宸犹豫了一下,说道:“如果只是正常往来,这应该没什么……”
贡志和说道:“问题就在于,后来,大哥发现,张大康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