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
于是,我采取被动的姿态,除非人家主动找我攀谈,否则我是不开口和别人聊天说笑的。每天中午吃饭时,我也都一个人默默跑到树下或是篮球架下吃饭,因为从友蚋翻山越岭带来的竟然只有箩卜干。年纪还小的我,每次都遭到取笑,为了不遭受大家的嘲弄只好一人躲得远远的。
刚开始,这种木讷寡言的个性,倒也不太惹人注意。后来,因为我的成绩表现不俗,才渐渐使得班上的同学对我感到好奇起来。
或许是功课太好招人嫉妒吧!当时,班上有个议员的儿子老是要和我作对。
和他同一帮的人先是批评我不理别人,不与别人讲话,说我一副骄傲的样子;后来更是变本加厉,聚集起来找我麻烦。
我脑海中,有几幕他欺负我的场景始终挥之不去。
“吃啊!吃下去!”那个议员的儿子指着他饭盒里剩下的鱼骨头、鸡骨头对我大吼大叫。我不顺从他的意思,他就唆使他的“手下”们把我打得鼻青脸肿,还把我的头和脸整个压到饭盒里面。最过分的是,有一次这个议员的儿子竟然用暴力把他吃剩的东西硬塞到我嘴里,剩饭剩菜腐坏的馊味,让我恶心得大吐特吐起来。
那时候,弱势的我并不敢反抗,也不敢报告老师,因为我知道,对方是家大势大的公子哥儿,如果我胆敢跑去告状,最后倒霉的一定还是我自己。
于是,每次当我受到他们的欺凌时,只能偷偷躲起来哭。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期可能是我一生中最爱哭的日子了,我几乎天天都要跑到厕所里面痛快地哭个三四回,才稍微能够发泄一下委屈的心情,略微平抚我受重创的心灵。
用血泪牢牢抓住惟一机会
甚至有好几次,连我那些辛辛苦苦存起来、有时候还是向亲友借贷来的学费,竟然也全都被那群无赖给抢走了。当时心灰意冷的我,因为受不了打击,曾经在心中兴起一股“不想读书”的念头。幸好后来经过定下心来冷静思考,才不致一时冲动辍学了事。
还有一件事让我印象犹新。这个议员的儿子曾经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一口脏痰吐到我的课本上,极尽污辱我之能事。我常想,或许在那个议员儿子的眼里,认为可以就读基隆中学并不算什么,但是对于贫困的我而言,这却是我必须用血泪牢牢抓紧的惟一机会啊!他这么做,很可能会毁了我的一生前程,而他对这一点却似乎毫无所知,只想逞一时之勇,以各种不正当的方法打击他眼中的敌人。事实上,当时一心向上的我也是始终想不透,为什么他宁可花这么多的时间和力气折磨我,却不努力充实自己。或许,这就是成长在不同经济环境下的两个人,价值观上最大的差别。
长大以后,我回忆起这些陈年往事,虽然都已经成为过去,但仍让我不禁要思索某些问题。我怀疑:是不是弱势的人看起来都特别好欺负?而人性中,真的存在着强凌弱、大欺小很丑恶的那一面吗?
上述的问题可能没有解答,但是,在经历过这些点点滴滴后,我相信自己在成功之后,
一定不会变成一个欺负弱小的人。因为,我曾经是一个那么卑微、那么委曲求全、只求能够
继续我学业就好的乡下穷小孩。
常听到现在的青少年抱怨自己在学校的人际关系差,在此,我奉劝这些孩子们几句话:“凡事但求无愧于心”、“尽人事听天命”。
有时候,人际关系并不是你所能控制的,对方的修养不够或道德低下,也都容易产生冲突。只要自己行得正,就不必太受到外界的影响。当然,如果你和某个同学合不来,也不要擅自集结其他同学排挤对方,这样会对别人造成无可弥补的伤害,更是不可饶恕的恶行。
转变奖学金喂饱全家
念书让我知道靠脑力赚钱比考劳力容易得多
别人的奖学金是拿来买参考书或补习用的,我的奖学金却是喂饱全家肚皮的经济来源。
考上基隆中学之后,因为交通时间很长,加上课业较为繁重,使我能够赚钱的时间变得
更少了。但是那时候,白天去上学时,我还是会在前胸后背贴上白纸,用笔写着斗大的“打工”两个字,希望有需要临时工的商店或家庭能够雇用我,让我多少赚取一些糊口的费用。
记得那时候,读书之余,我零零星星地接了一些帮人家除草的工作。当年帮别人除一整天的草,工资大约是十块钱左右。
靠劳力赚来的钱只能糊口
我仍然自己种菜,有空的时候也会设圈套抓竹鸡,只要抓到一只,就能够卖个几十块钱,让家人好几天不用担心没饭可吃。记得有一回,我在陷阱里发现了一只穿山甲,当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的我,因而被那只穿山甲咬伤了。后来,我看它在市场上的价格很好,甚至曾经花上一整个月的时间诱捕一只穿山甲呢!
为了缓解家里的经济困难,我什么办法都试,什么鬼点子都想,就连家里的老母鸡我都有办法叫它生蛋。我发现要催家里那只老母鸡生蛋的秘诀,那就是轻轻拍打它的头。相信我,屡试不爽,让我很有成就感呢。
粪坑惊魂记
我白天必须工作,晚上才能抽空念书,当时家中并没有日光灯,我只能就着煤油灯看书。每次风一吹进来,煤油灯就会闪烁不定,非常伤眼睛,不过为了把书读好,这是我惟一的选择。夜深人静,当家里的人都睡着之后,就只剩下我一个人还在与书本奋战。
当时我们家的厕所是旧式茅坑,在房子外面,想上厕所就得到屋外去。还有一个大型的化粪池在猪圈旁,用来作为菜园种菜的肥料,多少贴补家计。有一回我走到猪圈旁,没想到一个不小心,整个人就栽到大的化粪池中。旧式的粪坑非常大,我的个子又小,一下子粪坑里头的大便就淹到胸口,刚想要大喊,嘴巴已经吃到大便,一口大便就这样吞到肚子里头。我在里头不断挣扎,身子一直摇着,双脚也想离开坑底,但是怎么动就是起不来,于是我大叫:“爸爸、妈妈救救我!”然而我大声叫也没有人来,无助的我只能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放声大哭!那时候我的心中好害怕,我真的很怕我就这样往下沉,最后淹死在粪坑中。
往下沉的时间每一刻都像一个世纪那么久,突然间我听到父亲的脚步声,我赶紧大声叫爸爸。父亲探头进入猪圈,看到我整个人都淹没在粪坑中,只剩下头在外面。父亲吓了一大跳,赶紧到里头拉着我的头,将我从粪坑中慢慢地拉起来。那时候我已经吓呆了,哭得眼泪都干了,全身虚脱没有力气。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整个身体都是大便,臭气冲天,赶紧跑去洗澡,换了全身的衣服。年纪小的弟弟不知道我差一点命丧粪坑,还在旁边直笑说我好丢人,好臭。惊魂未定的我则是心中仍然充满了恐惧与不安。
人猪共眠
小时候,因为家里只有两张床,一张给爸爸妈妈睡觉用;另一张木床很小,就让弟弟妹妹睡;家中的猪舍有很多稻草,软软地躺起来也挺舒服,所以我时常跑到猪舍中睡觉,我比较喜欢母猪,有一回我很想睡觉。跑到猪舍里躺在一头母猪的肚皮上就睡着了。觉睡了一半,我突然觉得身上被什么东西压着,好重又好痛!一睁开眼睛,原来是公猪不晓得不高兴还是吃醋,一脚踩在我的肚子上。我一翻身,狠狠地朝公猪屁股打了两下,发觉好臭!原来这只公猪除了踩我肚子,还在我全身拉了一堆大便。我只好狼狈地跑到外面去冲水,这一觉真是不好睡。
小小年纪的我有时候在想,人跟猪真是有很大的差别,猪每天只有两件事,肚子饿了就拼命吃,吃饱了就拼命睡,都不用工作就可以长大,还有人给食物吃,真好!人却不一样,除了吃饭睡觉外,还必须工作赚钱养家,小小的我心中竟然兴起了当猪真好的念头。
闲暇时,我更必须帮家里喂猪。喂猪的过程很惊险也很有趣。由于我家的猪舍是用木头桩树起栅栏来防止猪逃跑的,当我要喂食它们时,就必须隔着栅栏拿棒子把猪菜拨到猪舍里。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家里那头公猪非常讨厌我,一见到我拿猪菜要来喂它们,就会猛力向我这边的栅栏冲过来。
久而久之,还是小孩子脾气的我也开始讨厌起那只公猪了。每次喂猪菜的时候,我总是用棒子钓着猪菜,故意让母猪先吃,玩一些顽皮的把戏,使得那头公猪对我越来越火大。
后来,因为喂猪,我发生了一次严重的意外。那头公猪因为看我不顺眼,有一次我喂食的时候,它奋力一撞,竟然把木头栅栏给撞开了。原本靠在栅栏上的我,事前没有料到它的力气这么大,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跌倒在地上,差点没有被那头凶猛的公猪给踩死。
更糟的是,发怒的公猪连踢带蹭,还一路把我拖到猪舍下方的大便池。那是一个储存家里人畜排泄物,要拿来当作肥料的堆肥池。幸好我意识清醒,掉进池子里马上爬起来,否则,我恐怕会溺死在那个连我站着粪便都会淹到下巴的堆肥池里。
吃饭奖学金
直到我领到第一笔奖学金,我才知道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好的事,可以一边念书又可以一边赚钱。对于尝尽人生甘苦的我而言,奖学金真是不劳而获的收入。也因为奖学金是笔还算丰厚的奖励,使我彻底领悟到,靠脑力赚钱,真是要比靠体力赚钱容易多了啊!
我因为生在矿坑,所以从小学习到的价值观是“怎么赚钱才够花用”。但是,在就读省立基隆中学的期间,领取奖学金这件事使得我眼界大开,也推翻了我根深蒂固的“读册读册,越读越恻”的偏见。原来,读书不仅能让我懂得更多事,让我未来能够和曾老师一样;在我尚在求学的阶段,还可以提供给我许多实质的奖学金呢!只要我不荒废学业,认真读,好好读,就会出现一双无形的手帮助我渡过生活的难关,就像是观世音菩萨在照顾我一样。
从此以后的初中三年里,我领取的奖学金可说是不胜枚举,有奖必得。虽然多半奖学金设立的原意是希望学生能把它用在学业方面更求精进,但我总是把这些钱拿去填饱全家人的肚皮。我总觉得我的“吃饭奖学金”更能鼓励我用功念书。我非常感谢这些设立奖学金的善心人士和机构,因为如果没有这些经济的支援,连三餐都没有着落的我,又怎么能上学读书!
换成是你,假使残酷的事实摆在眼前:如果不做好学生就没有饭可吃,那么,你会不会也像我一样,好好珍惜这些能够念书的机会呢?
转变含泪辍学入黑坑
阿爸受伤,我只能含泪辍学,成了使三岁的小矿工
虽然在我幼年时,父亲就已经不幸被矿坑里掉落下来的巨石压成重伤了,但他只要自己的体力还能负荷,还是会硬撑着下矿坑工作。
由于爸爸一星期得要到医院换血两三次,所以虽然我才刚上初中,我就开始代替他背着饭盒、蓄电池,脚穿白色橡胶雨鞋,全副武装地进矿坑去了。
记得那个时候,我是整个友蚋村里年纪最小的矿工,第一次入矿坑的时候,我只有十三岁大,身高甚至还不到大人的肩膀。
最年轻的矿工
说来有趣,即使到了现在,我还是经常怀疑自己会不会是台湾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个矿工。
依照法律,年满二十岁才有资格受雇为正式矿工,但是一般而言,矿区并不会非常遵守规定。不过,即使如此,在我们友蚋村里,就算未满十八岁,村民们至少也会等到十六七岁大,才进到矿坑去挖煤。像我这样的娃娃兵,真可称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也让我体会到“人间地狱”的境界!
还好,在坑里一起工作的叔叔伯伯哥哥,都是从小看我长大的长辈,而他们因为很同情我年纪这么小就来当矿工,也大多会热心教导我挖煤的诀窍,使我这个小小矿工备受照顾。只是在“随人顾性命”的矿坑文化里,有许多实际上的困难,还是必须得靠我自己去面对,去解决。
我对刚下坑时记忆犹新。印象中,因为地下水都会流进胶鞋里头,我的两只脚几乎都快被地下水给泡烂了,后来是接受“老鸟”的建议,笨笨的我才赶快脱掉那只害人不浅的胶鞋。而本来我穿在身上的汗衫,也因为每次下坑没多久,整件衣服就会被地下水气,以及我自己的浑身大汗弄得湿淋淋的,所以我索性学起其他工人,干脆赤裸着上半身,不穿为快。
除了赤脚踩在脏兮兮的地下水里,像野蛮人一样脱光衣服打赤膊,最可怕的是我还必须忍受矿坑里难闻的空气。
矿坑的气味是很难具体形容出来,里头的空气稀薄,温度很高,摄氏四十度;掺杂着地底下的天然瓦斯臭味,另外还飘散着一股烟尘弥漫的、属于煤矿的特殊味道。
想当然,由于对外交通不便,矿工们上厕所,都必须在矿坑里就地解决才行;而矿坑里,当然也就是秽气冲天,臭味四溢。常年身处在这种环境里,也难怪村子里时常听说哪一个老矿工又在日积月累的空气污染下,罹患肺癌,失去了宝贵的性命……
当时甚至有一个危言耸听的谣言在村内流传,根据这种说法,只要在矿坑里吸入尘埃密布的脏空气长达五年以上,就铁定会罹患可怕的肺癌,无一幸免。依照科学的检验,这个传言虽然可能是无稽之谈,但它多少也可以反映出矿工们的工作条件到底有多差。他们在挖煤的时候,连被称为维持生命三大要素的新鲜空气、阳光和干净的水,都没办法获得充足的供应。
刚进坑时,我根本不懂得怎么挖煤矿,以致刚开始两个礼拜的时间,都在白费工夫把坑道上的石头敲下来。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采煤是必须讲求方法的。首先,矿工们必须先找到煤矿藏在哪里,而煤层的正确位置则要靠经验来判断。
由于我是“菜鸟”一个,当然不懂得找煤层的方法,所以两个星期以来,只能乱挖一通,徒劳无功,回家时,台车上载的不是煤,而是一堆不值钱的石头。直到一起工作的叔叔伯伯发现我根本不会挖煤,才笑着教我怎么判断煤矿的所在处。
就这样,我的初中岁月,只要念书、通勤、打工、卖东西之外还有余暇时间,我就会代替父亲到矿坑里去挖煤,做一个称职的小小矿工。
三年匆匆过去了,本来一切都尚称顺利,而我在成绩极为优秀的情况下,也荣获直升基隆中学高中部的机会。正在全家人欣喜若狂、庆幸我终于苦尽甘来、学业更上一层楼的时候,没想到不幸的事竟然又降临到我头上来。
前面提到过,矿区的工头,以及福利社里的职员,经常对上级虚报矿工的工资。例如:明明矿工今天没有下坑,他们还是在工资表记上一笔,等到发薪水时,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些钱偷偷放进自己的钱包。
如此一来,上面的管理阶层不知道矿工的工作天数,如果煤矿的开采量不如老板的意,他们可能就会大发雷霆,要求工人们超时工作,以达到预定的水平。而矿工们因为排班表掌握在这帮恶霸的手里,所以即使知道他们贪污的内幕,还是连大气都不敢吭一声,深恐告状以后,这群坏蛋会报复,让矿工们没有工可做,从此断了生计。
像我们这种穷人家更惨,没矿可挖就算了,过到没钱吃饭的时候,还得向矿区工头或福利社的职员借高利贷。借钱的方式很简单,也是拿空白的工资表让他们当抵押品,然后再以工代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