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化公主,愈来愈受人民爱戴了。
而慕容诺曷钵却离她愈来愈远了,因为芙影的心早就沉没在青海湖底,舆待她情深义重的贺兰震葬在一起。
唯一懂的,只有她仅剩的朋友李沅毓。
春夏秋冬,来来去去。
对芙影而言,她的日子却始终停格在青海湖绿草如茵、百花盛开的晚春季节。“等我吧!”每一天,她总会对着虚空,传送着给贺兰震的肯定。
她,就是大唐的弘化公主李芙影。
贞观十三年以“和番”之名嫁人吐谷浑。
殁于——记载不详、无人闻问的年代里……
第六章
一九九六年, 初夏
十分钟前的一场滂沱大雨,洗去了溽暑的闷热气息。
傍晚的天空霎时被冲刷得透明清净,一道七色的彩虹就毫无遮掩地高挂在天际。
刚打镇上回农场的疏素练,俐落地将车上采买的日用品搬进这楝两层楼的木屋内。这几天程爸和程妈出国旅行,因此这片农场的大小事宜全由二十六岁的她一肩挑起。
她不算精明,只是热爱她胼手胝足经营了两年的园艺事业,虽然她还不能算完全拥有了这片土地,但她知道她的快乐在这里,她的生命在这里。
倚坐在屋前走廊的木头栏杆上,素练又开始做着与天空交流的谈心,她放松着全身、放空了思绪,以极端包容与宁静的心灵接受着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寸呼吸的来来去去。
就是这来去问,蕴藏着被人视而不见的宝贝。素练清澈的眼总能智慧地抓住那细微却深刻的感应,仿佛刹那间她成了天地,而天地化为素练般地交融一起,她白皙纯净的脸蛋永远是泛着蓝天白云,她带着梨窝的嘴角似乎牵动着所有世界的喜乐,而她举手投足之间的慵懒更为大自然的神奇做个美丽的展示。
因为她太自然,所以她比实际年龄来得年轻、清朗——但这并不表示幼稚或无知,而是她处事对人都是用难能可贵的赤子之心来对待。
“素练,收起你的滥慈悲。”这是帮她管理农场的程家夫妇常脱口而出的告诫。
“不切实际!这世上没有人像你如此不懂算计!”这是言词一向犀利的舅舅不满她的为人处事太过淡泊名利。
尤其是最近这阵子,她的芙蓉坊花艺农场成了炙手可热的焦点,不但每天几乎都有人来问询,竟连远在台北的舅舅也当起说客,要她干脆卖了这块地,拿钱来投资做生意。
当然她没答应,因为这是母亲遗留给她的纪念,虽然在遣嘱上规定她必须要结婚后,才能完全拥有这农场的所有权,但是,附注的另一款却又让舅舅在她未结婚前与她共有着这块地的买卖决定权,也就是说如果万一有急用,必须变卖田产时,就得要她与舅舅两个人签字同意才行。
而今,母亲当初担心她不谙人事容易遭人欺骗,因而立下此等遗嘱的用心,却成了舅舅舆她嫌隙日生的原因,素练一直不愿相信,她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竟觊觎着她仅有的一切,除了心寒,她无计可施。
“素练,改天舅舅介绍我们公司的主任给你认识认识,他虽然结过婚,一定会很疼你的。”舅舅口中的这位主任是他几十年来的酒肉朋友。
“素练啊!反正你在那深山野地也找不到男朋友,不如顺舅妈的安排,同她远房的外甥相个亲吧!”舅妈口中的外甥正准备筹钱投资舅舅的那间食品工厂。
对于这一切的干扰,素练只能漠然拒绝,她虽然也期盼著有人能与她共享这片温馨,但她还是知道,婚姻是要有真爱的尊严。
她看过母亲的不幸、她见识过父亲的寡义,就为着一个“利”,母亲献出了她的爱情,父亲埋没了他的良心,卷走了母亲所有继承而来的家业,奔赴美国避而不见,只留下这块地,这块当时不值钱的地。
照理说,这样一路走来的素练应该满心恨意的。
但,她没有。她一直都在母爱的抚育下成长,她始终记住生命的光芒不仅仅是财富名利的肤浅而已。
“还要有爱,是不是?”她仰起头,问着天空。
但,我的爱在何方?她不禁地问着自己。
她收回了心思,伸个懒腰,起了身地踱到外面的花草径上,没走多远,便惊讶地发现前厅的大树下有个男人正靠在那边——“这是谁呀?睡得真沉!”素练轻声缓步地走过去,在离他不到一尺的地方蹲下身,把他瞧个仔细。
突然间,他动了一下,口里发出语意不清的语句。
作梦了?!?!孩不该叫醒他呢?素练如此想着。
“芙影——芙影——”这陌生男子的呓语愈来愈清晰,也愈来愈强烈,“芙影——我们来主再聚——”
“喂——喂,醒醒吧!”素练看着他额头上的青筋,便晓得这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噩梦,于是毫不犹豫伸出手,拍拍他的肩头。 “芙影——别走!”一个倏地,素练就被这男子拉倒在他怀里,错愕的她还感觉到他的颤抖与啜泣。
, 二十六岁的她,从未看过这样伤痛的男性。他口中的芙影该是让他如此哭泣的原因吧!
尤其那句“来生再聚”,是什么样的爱能够强烈到来生继续?又是什么样的情会无望到没有路行?素练不能理解,但她却被眼前的男子感动得无法言语。
“别哭,别哭,既然是梦就会醒。”素练出了声,试圆安慰着这位“痴情男子”。
“你是谁?!”这男子似乎是一棒子下去,全醒了,慌忙地推开素练,满头雾水地问着第一句。
“我——我——”素练顿时一脸尴尬,满脸通红。
“这是怎么回事?!”他又问了第二句。
怎么才刚打个盹,一醒来就混身湿透,还让个陌生女子调戏?对女人一向戒备森严的俞骥眼光闪着怀疑。
“是——是你睡得太沉了,那——刚刚有下场大雨,然后你又作个噩梦——这突然间你误把我当成你女朋友,还哭得很伤心呢!”素练试着把事情解释得清楚一点。
真的?!俞骥心中暗自一惊,立刻用手抚着脸上的泪滴,他微蹙着眉,然后冷冷地说:“这是雨水,不是泪水!”
其实他的谎说得太牵强!只不过为了保全一点他大男人的尊严,他绝不能让一个梦来扯他的后腿,虽然他的心依旧卡在方才哀痛欲绝的情境里面。
“你还好吧!”眼光闪着同情的素练问着。
“全身都湿成这样,会好吗?”俞骥站起身,看着自己最喜欢的义大利名牌绉成一团,不禁气恼起来。
失恋的人都是这样吧!一出口就是火气。素练转着眼波,暗自低语着。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住在这里呀!”
“你住这里?!”俞骥一副不相信的神情,牵动着他那似笑非笑的嘴角说着:“你该不是受了什么刺激,才跑到这破陋又荒凉的农场隐居吧!”
在俞骥的观念里,会留在乡下耕作的不是粗壮如牛的妇女,便是毫无工作机会的农夫农妇,但眼前的这个女孩怎么看都不像是走不进都会的女性,会选择来这袅,铁定是被人抛弃而来此自我反省。
对女人一向评价不高的俞骥,言词之间不是嘲弄就是揶揄,唯一例外的,就是方才梦境中的芙影。
强掩下震撼激动的心绪,俞骥对自己梦境中的执着深情不敢相信,或许是梦,才会荒谬得教人身不由己,连对女人都是出乎意料的呵护关心,这要让他的死党林薰修知道,铁定笑破肚皮。
但,俞骥的一番话却没激起素练的怒气,反倒以更同情的眼光望着蹙着眉的俞骥,“你当真是受了刺激呀?其实失恋也没什么了不起嘛!犯不着以露宿街头、风吹雨打地来折磨自己。”素练小心翼翼地说着安慰的话语。
“你说的是什么跟什么东西啊!”听着素练没头没脑的一句,俞骥的眉头更紧了,“谁失恋啦!”
“你呀——”素练此话一出就知道错了,这男人会这么说就表示他是好面子的人,而她实在不该挑起他不愿再提的挫折。
“喔,抱歉,我——”素练急于想弥补她的直率。
“算了、算了,我没空和你聊这些没营养的话题。”俞骥挥了挥手,一副不耐烦的表情,“对了,既然你住在这里,应该知道谁是主人吧!”
原来他也是冲着这块土地来的?!这阵子以来,这句“找主人”的话语已经教素练听得烦不胜烦了,为了阻断这些人的啰唆与纠缠,她一律以“不清楚”来搪塞,毕竟,这也不算谎言,因为尚未寻到另一半的她,依旧没有完全的自主权来处理这个农场。其实,母亲的苦心还是对的,至少这种难题要留到另一个男人出现与她共同面对、抗拒。
只是真能懂她的男人似乎缥缈难寻!“喂,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俞骥急切地催着。
素练耸耸肩,感慨地回答着:“不清楚。”
“早说嘛!浪费我的时间。 ”口气里带点失望,但俞骥仍是高傲不屑的大步迈开,头也不回地迳自朝度假村的方向走去。
“这个人还真病得不轻哪!”看着俞骥的冷漠无理,素练以遗憾代替了愤怒,因为她深知,像他这样孤傲的人是看不见内在心灵的,如同无视心中的那口清泉!可以甘美、可以沁脾的清泉,反而盲目追求着外面污染、枯竭的溪水,是可惜、是可悲,是现代人“面目可憎”而不自知的可怜。
而她疏素练不会再对个可怜人发怒或辱骂,因为她深知快乐的自己真的是幸运。
至于号称有“幸运之神”的俞骥,此刻却沉溺在“与幸运迎面错过”的沮丧情境里。
“俞骥,你有心事?”自那天俞骥淋得一身湿回来后,他的烟就抽得更凶、更猛了。看在林薰修的眼中,好强的俞骥从未有过如此深沉忧郁的面容。
对事业,俞骥用的是强悍俐落;对感情,他更是嘲弄舆轻漠,他一向以游戏的态度来处理自己心情的起落,他最爱以强者的姿态来支配所有。
这算是第一次,林薰修看见于俞骥的另副面孔。
“没什么,只是——只是心烦那片农场的事情。”坐在沙发上的俞骥,合住两手顶在眉际,口气是难得听见的沮丧舆失意。
“是吗引我不相信。”薰修的观察力是相当敏锐的。
俞骥抬起了头,怔仲的眼眸再配上他无情的笑容,说:“有没有人会溺死在自己的梦境”你作了什么梦?“薰修倒是非常好奇。
“一个无聊透顶的梦。”俞骥不太想说。
“既然无聊透顶,又为何如此心烦?”
“这就是我心烦的地方呀!我也搞不清楚梦境里的狂乱怎么会穿过虚幻,直接侵袭了我所有的情绪,这——这实在太荒谬了。”
“或许是你这几年把自己绷得太紧了,才会在度假时一古脑的全爆开。”薰修笑着安慰他。
“可是,这几天那女人哭泣的模样,一直在我的脑海盘旋。”
“女人?!”薰修先是一愣,继而恍然大悟地问着:“你老兄该不会惹出什么纰漏了吧?”
俞骥白了薰修一眼,说着:“对个古代的女人我会惹出什么东西呀?何况人家还是大唐公主呢!”
“大唐公主?!哈哈哈——”这逗个老友真是缺德,把俞骥的烦恼拿来耻笑一番。
“林薰修,你再不闭嘴,看我怎么整治你。”俞骥有些光火。
“我——哈哈——”薰修尽量按着呼吸,阻止笑意的蔓延,说:“老兄别紧张!这是好现象,表示你俞骥的春天就要来临了。”
“胡说八道!”俞骥一副嗤之以鼻的表情。
“才不呢!”薰修笑得神秘,说:“明天说不定你老爸就会带来春天的消息。”
这一个提醒,又教俞骥心头更沉了,他知道这次他父亲会亲自来找他,必定是胸有成竹,不过,他俞骥也不是软脚虾,绝对不会对他的逼婚有半点退让。
虽然汪燕妮不丑,但是为了金钱财富而可以买卖的灵魂,俞骥是不屑一顾的。即使他的世俗功利也好不到哪里去,但,他至少不会出卖自己。
夜阑人静!
俞骥不想睡,怕是一合眼又看见那位“芙影”。乡下的夜晚分外沉静,站在阳台上的他更显孤寂。
而这种寂寞是从何时开始的?三十六岁的俞骥始终想不起,或许是从三岁那年母亲卧病在床的那时起吧!还是从他接掌俞家家业的那刻起?
“搞什么鬼呀!无病呻吟!”俞骥习惯性地皱着眉,以那似笑非笑的嘴角嘲弄自己,“想不到这度假村还有这等好风水,才没来几天,把大丈夫的气概变成了娘娘腔的嘴脸了。”
他真的是心烦透顶了,于是一个任性,便披了件薄外衣,天方夜谭地就穿着那套身上的高级睡衣,曳着拖鞋朝着户外的院落走去。
走着、走着,就有股力量将他往度假村外的方向拉去,不自觉地,他就沿着不知名的花草香沁一路寻去。
突然间,狗叫声此起彼落——
“真倒楣!我在搞什么东西呀!”俞骥被狗叫声给唤清醒,才发现,他竟然又不自主地来到度假村旁的农场里面。
难道真是潜意识作祟?这些天来,他一直不敢再踏进这地方半步,有种难以言喻的情法。
而此刻,他却站在这里还让几只野狗咆哮着!他觉得有点诡谲!“嘘——鲁鲁、啾啾,别吵哦!”素练一听到狗吠,立即跑出屋外探个究竟。一个愕然,她竟又看见几天前抱着她大哭一场的男人,而且是穿着睡衣、一脸憔悴的男站立在阶前的素练,错愕的眼神中带着无可比拟的温柔。他还在哭泣吗?他还心痛冯?
一席棉纱的白色睡衣在微风中更显飘逸,而放下马尾的素练让披肩的长发摇曳着她的浪漫气息,还有那月光,那月光下的神情是诉说着旦兄温柔恬静的话语,而那双迷蒙如深潭的眼睛,似乎正抚慰着俞骥惶恐不安的心灵。
俞骥被这一幕催眠了!
“芙影——芙影——”他又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素练听见了!一股纠紧的痛意顿时攀上心间,她想起了晏殊“木兰花”里的后半句: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素练缓步上前,怜惜地看着他的忧郁,轻柔得近乎喃喃地说着:“芙影没有离开你,她一直都在你心里。”
犹似半睡半醒,但俞骥仍使出仅剩的一丝清醒,以不可思议的温婉语气,说着:“我——我打扰你了!”
素练笑了笑,仿彿周围的花香全来自她的笑容里,说:“今晚我泡了壶好茶,总希望有人能陪我共饮。”
她的话像有着强大的磁力,让俞骥无法抗拒地随着她纯白的衣角飘去,飘进芙蓉坊微晕温暖的情境里。
“这是什么东西?”俞骥对刚人喉的饮料充满惊奇。
“这是我自制的花茶,紫色的花是薰衣草,黄色的是春黄菊,有镇静安神的效用。”
“真的?!”俞骥仔细端详着盖杯中的花办,“大自然真是神奇,竟然一花一草都有它的特殊贡献。”一股熟悉的莫名感觉霎时包围住俞骥向来世俗的心扉。
看着俞骥专注而惊异的神情,一旁的素练有无法言喻的欣慰。
这么懂爱的人,不该遭此磨难!素练有股拥他人怀的冲动。
“你相信许愿吗?”喝完了茶,素练慢步地踱到屋外的廊前。
“不相信。”俞骥跟了上来,手环在胸前,眼光怔仲而遥远。
“可是我相信,我最爱向月光夫人许愿。”
俞骥笑着,以毫无防备的眼光盯着素练:“你都多大年纪了,还相信许愿这小女孩的玩
“可是感动不只是小女孩才有的东西!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