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布雷也狐疑地看着蒋介石。
“要中外记者都参加。”
蒋介石又补充了一句。
鲁西南 济宁 1947年7月19日
羊山恶战之时,羊山东北的重镇济宁也在激战之中。
攻城的是华东野战军陈士榘、唐亮率领的西线兵团。
陈唐兵团是6月30日开始执行外线出击任务的。当时,刘邓大军正在渡河。陈毅、粟裕、谭震林根据中央军委的指示,以及国民党军大举进攻山东解放区的严重形势,决定实行紧急分兵方案——派陈士榘、唐亮率华野第3、8、10纵队西取津浦路,叶飞、陶勇率第1、4纵队绕过敌人重兵,直下鲁南,只留下第2、6、7、9纵队在鲁中坚持,以便三方呼应,粉碎国民党军队对山东的重点进攻。
7月2日,中央军委回电,除指出陈、粟、谭分兵部署甚好外,还要求陈士榘、唐亮的三个纵队“在打泰安得手后,……以神速动作,攻取泰安南北及其西方、西南方地区,打开与刘、邓会师的通道”。此后,中央军委又决定叶飞、陶勇的两个纵队也向鲁西南挺进。
陈、唐、叶、陶接到电报,顿感肩上的担子更重了——除了粉碎敌人在山东的重点进攻,又要配合刘邓大军挺进中原。
时值山东连日暴雨,山洪横溢。20多个日夜,顶着瓢泼大雨,蹚着齐腰深的泥水,西线兵团神速进军,一举斩断津浦路,拿下泰安、宁阳、大汉口等重镇;进入鲁南的叶、陶纵队也先后收复费县、枣庄、峰县等地,正向津浦路挺进。
蒋介石简直弄不清华东野战军的主力究竟在哪里。津浦路连连被击破,刘伯承、邓小平又在鲁西南步步紧逼,兖州、徐州等重要军事基地受到严重威胁。他感到一种剜心的疼痛,不得不从进攻鲁中山区的九个整编师中抽调出包括精锐第5军在内的七个整编师,于6月12日匆忙西援,企图在津浦路上消灭转人反攻的华野外线兵团。
蒋介石又走了一步臭棋。
至此,国民党对山东的重点进攻遂告破产;华野外线兵团完成了第一个战略任务。
为了发展大好形势,直接配合刘邓大军挺进中原的战略任务,予敌以更大的震动,陈士榘、唐亮挥师直指济宁。
战斗从7月17日开始,已在风雨中打了整整两天。
午夜时分,兵团司令员陈士榘在电话里再一次向攻城的部队下达命令。滚雷伴着暴雨,电话不时中断。身材瘦高的陈士榘似乎在和雷公比嗓问:“王建安,把你的8纵拉上去……对!何以群的3纵已经攻了两天两夜,你们……你们上去后,要不惜一切代价,把攻城的气势……攻城的气势……搞得更大些!”
兵团政委唐亮接过话筒:“建安同志,知道为什么要把你们拉上去吗?蒋介石……蒋介石已经到了开封,正在部署新的作战计划。刘邓首长正在鲁西南打羊山……打羊山……陈粟首长在鲁中也已转入反攻。我们现在打济宁,如同在两个战场的接合部给敌人拦腰一刀,攻击的声势越大,越能把两个战场的敌人吸引到我们周围。告诉同志们,我们的口号……口号……为彻底打乱敌人的部署两战!我们多消灭一个敌人,刘邓大军的胜利就多了一分2我们多箱制一股敌军,陈粟首长的压力就少了一分!”
“明——白——了——”王建安在电话那头喊。
雷更响了,闪更亮了,济宁城在天光与地火中熊熊燃烧……
陕北靖边 小河村 1947年7月20日——21日
毛泽东跟胡宗南玩了一阵捉迷藏,在小河村安顿下来。
清凌凌的小河水绕村而流,黄土地上的细沙随风打着滚。
这几天,不时有骑着马、带着卫士的人过河来到小河村。河滩上那十来间砖砌的瓦房式窑洞打扫得干干净净,毛泽东站在院子里,亲自指导卫士搭凉棚。卫士们砍来很多柳枝,挖了坑,埋了柳杆,横一枝竖一枝地架起来,棚顶扎得像彩楼。
毛泽东望着,高兴地从衣袋摸出一支烟,点燃,猛吸一口。
他明显地瘦了,皮肤干燥、松弛,少了往日的光泽。
周恩来、任弼时也忙得进进出出,看到凉棚竣工,连声叫好。
中共中央前委扩大会即将在小河村召开。
最先赶来的是陕甘宁晋绥联防司令员贺龙。他骑着一匹大白马进村。
毛泽东迎出窑洞。
贺龙跳下马,并不忙跟毛泽东寒暄,径直进了作为会场的凉棚。他瞧瞧粗木桌,摇摇嘎吱作响的旧木椅,说:“主席啊,在黄河那边,我的司令部有电灯、沙发,你看你们这……”
毛泽东挺满足地摇着头:“不,贺老总,你的司令部比不得我这山村野趣。”
彭德怀急匆匆从战场赶来。
习仲勋、王震也前后进了村。
林伯渠来时拄着拐杖,胡子眉毛挂着尘土,黄乎乎的,连眼镜片也变黄了、成了地道的十老汉。
陈赓进村气派,他的大洋马后面跟着四匹高头大骡子,驮着小山一般的货物。
毛泽东、周恩来、任弼时都迎出来。
毛泽东握住陈赓的手:“陈赓,你把太行山搬来啦!”
陈赓甩着脸上的汗:“主席,你们太艰苦了。我们解放了20座县城,条件比你们好。我让后勤部买了些木耳、蘑菇、虾仁、白糖、纸烟、茶叶之类,慰劳慰劳机关。”
贺龙、彭德怀听说陈赓来了,都从窑洞跑出来。
彭德怀对陈赓说:“你在晋西南打得好,对我们鼓舞、支持很大。”
陈赓笑着:“我陈胡子算啥?我是吃刘邓的饭!”
贺龙用烟斗敲敲陈赓的肩:“我说你这胡子是不是太长了些?”
“解放全中国我才刮胡子,我真有点等不及了!”陈赓转向毛泽东,“主席,你看还要多长时间?”
毛泽东说:“五年怎么样?”
陈赓瞪眼,用手夸张地一捋胡子:“瞎,看来得收回我刚才的话了。”
大家笑着,走回窑洞,陈赓随毛泽东走进左边的一间。
“主席,你瘦多了。”陈赓喝了口水,说:“你带的警卫部队太少,武器又不好,我们实在担心,旅长们都要求过河来保护你呢。”
“你抽不?噢,你不抽的。”毛泽东摸出半截烟,点上:“这可比什么都香。这一种是咱们自己造的,那一种是日本鬼子送咱们的。可惜你和伯承都没有这个口福。这几天,伯承和小平正在攻羊山。他们突然渡过黄河,把蒋介石弄了个措手不及,又攻下郓城,解放定陶,拔了六营集。蒋介石坐不住了,前天到开封,他们的报上登了他的答记者问,说是要在鲁西南会战,全歼刘邓于黄河南。”
陈赓问:“主席,我的任务呢?”
“你要准备过黄河。”
“到陕北?”
“不。过河不是保卫我,有比这更重要的任务,这就是我们开会要研究的问题,十分重要的问题,关系到革命成败的大问题!”
第二天,会议就在窑洞外的凉棚下开始。
陕北的太阳在7月里更是火辣辣的。好在凉棚四下通风,倒也不十分热。
毛泽东轻轻击掌:“请咱们的军委副主席兼代总参谋长周恩来同志谈一谈。”
周恩来:“还是请主席先讲。”
“也好。”毛泽东稍停,很随意的样子侃侃而谈。他首先讲了当前几个战场的局势,接着分析了敌我力量的对比,然后说:“为了加快胜利的进程,我们必须将主力打到外线去,打到蒋介石的鼻子底下去!这是一个转折,从反攻转为大踏步进攻的转折。事关重大,所以请了你们这些诸葛亮来。蒋介石搞了个黄河战略,一个拳头打山东,一个拳头打陕北,想迫使我们在华北与他决战。可是他的两个拳头这么一伸,胸膛就露出来了。我们呢,还他一个黄河战略,紧紧拖住这两个拳头,然后对准他的胸口插上一刀!”
周恩来在地图上画了个圈,接道:“这一刀就是刘邓大军。他们已经渡过黄河,正大闹鲁西南。待歼灭敌人有生力量之后,他们将以出奇不意的动作挺进大别山,直捣蒋介石的胸膛。可以这么说,这是给蒋介石的致命一刀。”
“那么我们呢?”陈赓高声大嗓,身子已经蹲在凳子上。
“这就是我们要讨论的问题。主席、弼时和我的意见是,陈谢兵团不到陕北来,而是掉头向南,进兵豫西!”周恩来又在地图上画了个圈,一指:“这是第二把刀。这两把刀要相互配合。此外,还要有第三把刀。”
任弼时拿下红木烟斗:“陈粟兵团兵强马壮,完全可以兵分两路,一路往胶东,把蒋介石的‘右拳’尽量往海边拖,另一路过黄河,进军豫皖苏。”
贺龙也蹲在了凳子上,烟斗吧嗒得很响:“刘邓对着前胸开刀,陈谢打他的肋骨,陈粟击其侧背,挺厉害的三把刀哟!”
周恩来在地图上又画了第三个圈儿。
彭德怀凑近地图,稍许,说:“你们看,这是个什么形势?”
林伯渠推推眼镜:“这分明是个‘品’字嘛!”
毛泽东上前,指着三个圈圈:“正是一个‘品’字形阵势。我三军将在江河淮汉之间互为犄角,机动歼敌,蒋介石的日子恐怕更难过喽!”
彭德怀说:“我打榆林,诱敌北上,把蒋介石的‘左拳’再拖到沙漠边缘。”
毛泽东:“好!这叫‘三军配合,两翼牵制’。”
周恩来:“按照这个战略部署,我们就有可能在战争的第二年实行新的战略方针,举行全国大反攻,把战争引向国民党统治区。”
凉棚下气氛活跃。
陈赓喝了一碗白开水,擦着胡子上的水珠说:“中央的决策英明!”
毛泽东:“话不要说得太早,要靠事实证明。”
周恩来:“中央决定,由晋冀鲁豫野战军第4纵队、第9纵队、第38军、太岳军区第22旅组成兵团,陈赓任前委书记。这个兵团没有司令员,没有政委,没有兵团指挥机构。军政指令都由第4纵队机关下达,陈赓负责全权指挥。”
陈赓:“任务还怪重,我就要当过河卒子了!”
毛泽东:“你在晋南打的几仗,把蒋介石吓坏了。现在你过河去,再吓吓蒋介石,这一次要把他吓疯!”
“他现在离疯也不远了。”陈赓很自信。
毛泽东从旧木椅上站起身:“战略全局的中心环节就是刘邓大军向大别山跃进。中国历史证明,谁想统一中国,谁就要先控制中原。今天,中原逐鹿,历史将掌握在我们手中。”
会议开得痛快,饭桌上也吃得热闹,刚上来一盘新鲜的青菜,几筷子就夹光了。陈赓连声说好吃,问:“还有没有?”
“这是主席散步时发现的野莱,地上长得到处是,管你够。”周恩来嗬嗬笑着,吩咐伙房再炒两盘。
菜一上桌,陈赓就拉到自己跟前一盘。贺龙戏言:“你这个陈胡子,打仗抢,吃饭也抢,人家的老婆你抢不抢?”
陈赓头也不抬:“抢!”
西北的落日非常壮观。饭后,陈赓随毛泽东登上村后的山梁。举目四望,幽谷高山河流树木全溶在血红的夕阳里,层层叠叠,深深浅浅,一派飞红流紫。
毛泽东背着手,凝视着愈来愈大愈红的落日,直到它沉人山梁。转过身,毛泽东脱下鞋,两脚深深地踩在绿草中。过了会儿,他往松软的草地上一坐,套L鞋,摸出一支烟,就势斜躺在草地上抽起来。
“陈赓,‘破釜沉舟’的故事你知道吧?项羽跟秦兵打仗,过河以后就把锅砸了,把船沉了,激励士兵不打胜仗决不生还。你说巧不巧,这个故事,就发生在你们将要渡河的地方。”
陈赓也席地而卧:“主席,我明白,过了黄河,我们只有前进,决不能后退。”
“只是别砸锅,船也不要沉了。”毛泽东笑了,“你还有什么困难?”
“部队士气很高,在晋南反攻中已搞到敌人大量的装备,兵强马壮,弹药充足。”陈赓破例向毛泽东要了支烟。“但是,出师以后,部队迅速展开,弹药的运送补给可能有时跟不上;另外,到了新区,伤员的安顿也可能有困难……”
毛泽东说:“弹药跟不上,由蒋介石‘补充’。伤员嘛,靠群众。我们从来是这样办的。根据地是创建起来的,不是一切搞好了才去革命。”
晚上,陈赓和毛泽东、周恩来同住在一个院子里。半夜了陈赓的灯还亮着。
早晨起来,毛泽东在院子里碰到陈赓,问:“你也有失眠的毛病?”
陈赓说:“本来没有,主席传染的。”
毛泽东笑笑,没再说什么。他知道,陈赓肩上的担子是沉重的。
鲁西南 羊山集 1947年7月23日——6日
天似乎被炮火轰塌了,大雨不停,肆虐的风疯了似的东冲西撞,呜呜地呼啸着。
刘伯承驱车来到前线。
他的衣服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雨水顺着腿往下流。陈再道、陈锡联面对刘伯承站着,彼此离得很近。
刘伯承摔掉帽子。这是他不常有的动作。
“仗打得太蠢!太蠢了!”刘伯承头顶上那道伤疤由于动怒而泛着紫红色的光,嘴唇被冷雨激得没了一点血色。“不管你是多么高的指挥官,权威有多么大,一个口令能使成千上万的人向你立正,但是你没有权力让哪怕是一个士兵做无谓的牺牲!……歼敌三千,自损八百。一个指挥员不但要负歼敌三千之责,也要负自损八百之责,不能随便死一个人!”
刘伯承转过身,面对窗外哗哗的大雨,宽而厚的脊背急剧地颤抖着。
在长期战争中,刘伯承身边工作过的人都曾看见他面对黑色的死亡数字默默不语地低着头,半晌一动不动。
“司令员,仗没打好,责任在我。”陈再道说。
陈锡联:“3纵担任总攻,打羊山我是总指挥。司令员,处分我吧!”
刘伯承转过身,喘息仍不平静。
陈再道面带愧色:“我们的主要问题是轻敌。连打了几个胜仗,开始麻痹大意了,对敌人的防御能力估计过低,对敌情侦察得不详细。第一次攻击,5旅报告说攻下了‘羊尾’。天黑,对地形不熟悉,其实只占了几个小包,并没有真正占领‘羊尾’。听到‘羊尾’攻下了,就让4旅向羊山集攻击。结果天亮后敌人居高临下,用火力向我反击,部队队形密集,遭到炮火杀伤……”
陈锡联接上说:“我们3纵过黄河之后一直没有机会参战。兄弟部队攻郓城、拿定陶、打六营集,更挑起了我们急于求战的情绪。士气高本来是好事,但忽视了潜伏着的急躁、蛮干情绪,对敌情的侦察不够细致,工事做得也不够坚固……”
“就凭硬冲了,是不是?”
刘伯承太阳穴上的青筋暴得老高,还想说什么,眼光落在陈锡联的脸上。那张脸比几天前瘦了一大圈儿,胡子像一蓬乱草,双眼布满了血丝,大眼角上挂着两蛇黄黄的眼垢。刘伯承又转向陈再道:一身泥水,赤着脚,裤腿高高挽起,两条细长的泥腿上东一块、西一块的伤疤,那是战争给这位出生人死的老战士留下的印记……
雷电在屋脊上炸响。
刘伯承摘下眼镜,擦着上面的雨水,他曾无数次为跟随他南征北战的爱将自豪,在他们身上保留着充满泥土气息的朴实气质,又处处显露着军事指挥员的果敢、坚韧和威严,这是战争造就的一代革命军人的典型特征。
“几天没睡觉了?”刘伯承戴上眼镜,语气显然缓和了。“越是胜利,越要细心谨慎。打了半辈子仗,应该认识战争了。”刘伯承话锋一转,轻声问道:“怎么样?羊山还打不打?”
陈锡联肩膀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