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兼得其乃先皇幼子,当今圣上的骨肉同胞,深得几位老王爷及一班老臣拥戴,朝堂之上也是一呼百应,同根基深厚的高相可谓旗鼓相当。
纵偏远如南安,凡能看清时局的心中都已隐隐明了,这是要变天了。只不过鹿死谁手还未可知罢了。
皇家的离奇家事被传得沸沸扬扬,县丞府里却似事先说好了一般,严凤楼不说,顾明举也绝口不提。有伤在身的顾侍郎出不了门,严凤楼就坐在床边陪他。看落叶,听秋雨,读史书,散散漫漫地聊会儿天,嘻嘻哈哈地闹一阵。
穷极无聊时,把书房里那只八哥也带进房来,顾明举辛辛苦苦趴在榻上,费尽心机教它说话:公子,天黑了;夫君,进来呀;相公,我还要……严凤楼听得脸都绿了:“我怎麽会认识你?”
顾明举也很委屈:“你若肯说,我教它干什麽?”
一言不发地扭开脸,严凤楼十分後悔自己的多嘴。
不要脸的侍郎大人却不肯罢休了,拉著严凤楼的衣袖像讨不到糖果的孩子:“凤卿,说一次给我听听吧。”
他信誓旦旦地赌咒:“就一次!”
严凤楼毫不留情地挥开他的纠缠:“一次也别想。”
嬉闹之後却是长长久久的相对无言,明明笑容还停留在颊边,严凤楼的眼里却有著挥之不去的担忧。他用低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顾明举说:“或许现在走还来得及。”
顾明举怔住了,而後曲起食指,重重地刮了一下他的鼻尖:“你就这麽巴望著我走。”
“凤卿啊……”他拉过严凤楼的手,引著他的掌心贴向自己的胸膛,“宦海沈浮,你看到有谁是全身而退的?”
严凤楼不做声了,垂下头,手掌贴著他宽厚的胸膛一路摩挲向上,攀上他的肩膀,而後五指用力,好似要在他肩头抠出五个血淋淋的窟窿。
“我到现在还记得,你送出的第一份贿赂是一尊金弥勒佛像。”
顾明举忍著肩头的疼痛,道:“我都忘了。”
严凤楼却还记得清晰:“你才刚为官,几乎没什麽积蓄。为了这份贺礼,却不惜举债度日。”
桐州知府有母时年六十六岁,依风俗,该当隆重庆贺,於是大排筵宴,名为祝寿,暗里敛财。州内大小官员无不携厚礼赴席。
翡翠的镯子,象牙的观音,无一不珍奇,无一不精巧。不计其数的大小贺礼里,顾明举的那一尊金弥勒金光灿灿煞是耀目,叫老眼昏花的老太太一眼看中。
那日的与会者里,有人酸溜溜地描述:“这麽大一件金器,顾大人财力雄厚呀。”
顾明举但笑不语,後来悄悄说与严凤楼听。生於乡野的老太太一生迷信,更始终笃信,托弥勒佛祖佑护,自家儿子才能仕途顺畅飞黄腾达。因为当日生产之时,她曾在朦胧中,见得一乘五彩祥云,云端之上,佛祖冲他颔首而笑。
老太太深恐泄了天机令佛祖不快,多年来,除了告诉儿子之外,一直将此事守口如瓶。也不知顾明举从哪里挖出了这一段辛秘。桐州知府事母至孝,讨了老太太欢心,也就得了知府大半的信任。
一尊金佛像成了顾明举宦海生涯第一块踏脚石。
“现在想想,真是孤注一掷。”严凤楼扬起脸来对上顾明举的眼,墨黑的瞳中犹有一丝心有余悸,“倘若不曾博得老太太注意,没有知府後来的赏赐,你身无分文,要怎麽还债过日子?”
“我也不知道。”顾明举反手覆上他的手背,轻轻拍著,“至少桐州知府後来记住我了,不是吗?”
当初一心一意想的就是如何越众而出,满头满脑都是出人头地,功败垂成在此一举,其实也不是不曾害怕过:“送礼的前一天晚上,我抱著那尊佛像整整一夜没睡。”
说完,顾明举自顾自地笑,往後荣华富贵再安逸,也不及那一晚的惶惶不安来得深刻:“我以为你会替我高兴,没想到,你骂了我一顿。”
严凤楼手中的劲道渐渐松了:“溜须拍马,不是君子所为。”
顾明举大摇其头:“你就是太迂腐才会像今天这般落魄。”
转而他又觉得奇怪:“怎麽提起这个?从前一说到这些事你就生气。”
眸光凝重,严凤楼的来年上浮现出难以言喻的表情。洁身自好几乎与“欲望”二字无缘的县丞以缓慢的语调慢慢贴近顾明举:“你说过,你来南安是为了抱我。现在还这麽想麽?”
最後一字出口,彼此只隔了半寸。四目相对,呼吸相闻。
“你……”顾明举睁大眼睛想要从他眼中看出一些端倪。
只等了片刻,严凤楼倏然闭起眼,秀丽的面孔再迫近几分。什麽都还未说出口,顾明举的回答被严凤楼的唇堵在了半途。
“到了生死关头,计较这些陈年旧事还有什麽意义?”轻微的话语更像是说给严凤楼自己听的。
“凤卿……”顾明举伸手要去抚他削瘦的脸庞。
话语再度被打断。严凤楼欺上前来,又是一个吻,只是通过嘴唇间的相互碰触就能体察到他的僵硬与勉强。顾明举甚至能看到他不停轻颤的眼睑:“别胡闹!”
一把拉开他与自己的距离,顾明举用力抓著他的臂膀。严凤楼微微喘著气,苍白的面孔不知何时涨得通红。他微抬著下巴,勾起嘴角,以挑衅的姿态直视著顾明举:“你不想抱我了?”
“我……”他迟疑,满腹的惊异还未彻底散去。
严凤楼便笑了,抛却了公堂上的端正俨然,此刻跨坐在顾明举身上的他仿佛成了另一个人。他学著平日的顾明举那般将眼角微微向上跳起,嘴角轻轻撇出一个弧度:“你骗我。什麽喜欢,什麽为我而来,都是骗人的。”
“我不骗你。我骗尽了天下,却惟独不骗你。”他语气太凄楚,由不得顾明举不动容。
严凤楼满意地眯起眼:“那就现在抱我。”
一室寂静。巧舌如簧的他顿然失了言语,步步紧迫的他亦凝然不动,一双墨一般漆黑的瞳镀上了夕阳的余晖,熠熠闪烁著,静静等著他的回答。
房外起了风,透过门缝扫进屋子来,吹得桌上的卷册“沙沙”一阵乱响。远处有隐隐约约的哭嚎声。模模糊糊地,似乎还能听见更远处不知谁家大宴宾客的喧哗。
“我们没有时间了。”等不到顾明举的答案。严凤楼低低说道,“温雅臣不再给你写信,我在京城的消息也断了。圣旨已经上路,随时都能到南安。也许今晚,也许明日一早。”
“顾明举,我们没有机会了。”
抓在手臂上的力道已经完全不能再成为障碍,严凤楼再一次俯下身同顾明举四目相交,纠缠的呼吸间,他一字一句重复:“如果你真的喜欢我,那就抱我。你就是为这个而来的,不是吗?”不容拒绝,不容置疑,褪去了一切表情的脸上只有坚定与决绝。
“凤卿……”吻上他的唇的时候,顾明举的心头莫名涌起一股想要流泪的冲动。
这是那个初见时与他通报名姓都要脸红的严凤楼。三年寒窗,胼手胝足,形影不离。总以为五年老死不相往来的光阴可以洗去足够多的牵挂与思念,至少烂醉如泥时不会恍惚见到他苛责的眼,至少抱著别人时不会喃喃唤出他的名;自以为已经忘却,自以为已经看开,自以为已经不再想念、不再懊悔、不再念念不忘。直到穷途末路的时候,第一个自心底浮起的名字却还是他。严凤楼,我的凤卿,断头台前,若能叫我再看你一眼,那麽,顾明举这一世便真的死而无憾了。
千言万语盘桓在胸口无从说起,只能一遍遍藉著相交的舌来反复厮磨细诉。我喜欢你,自课堂上的回眸一笑,自暗夜里的窃窃低语。自书院墙头上抱著你看月亮的那个晚上,自大街小巷中牵著你的手狂奔而过的那个午後……
吻得难分难解时恋恋不舍地退开稍许,深吸一口气再又吻上。额头、眉梢、嘴角,湿热的舌尖一路沿著脖颈蜿蜒而下及至锁骨。
“唔……”将手掌按在床榻上,严凤楼忍不住将头颈後仰,低低发出呻吟。
顾明举半撑起身,揽著他的肩,不依不饶地埋在他的颈窝里反复啮咬:“乖,再叫一声,叫我的名字。”
“顾、顾明举……”像是承受不住他四处游走的手掌,严凤楼迷离的双眼在一波又一波爱抚中渐渐沁出了水光。
“真漂亮……”一面咬著他殷红的乳尖,顾明举一面赞叹著。舌尖在已然挺立的小小红珠上几番戳刺,便引来严凤楼更为粗重的喘息。
“嗯……啊啊啊……不要,不要这里……嗯……”
“那麽是哪里?嗯?”
“啊……是、是……啊啊啊……”他陷在情欲里几乎语不成句。
顾明举揽著他的腰,一面顺著他的腰线往下而去,一面舔著他的耳廓,体贴地问著:“凤卿,还想让我做些什麽?这里?还是这里?”
纤长的手指探进了裤中放肆抚弄,只一个轻轻握住的动作便引得严凤楼一阵战栗。姿容俊秀的南安县丞双颊绯红,攀在顾明举的肩头几乎难以自持:“顾明举,嗯……明举……”
“我在听。”
“我、我想要帮你……”
“嗯?”
“你是风月场上的老手,温柔乡里会过无数倾城佳人,床笫间……也该阅遍群芳。”迎著顾明举不解的目光,严凤楼缓缓後退了稍许。
脸上的红云更甚,他跪在顾明举的两腿间,低下身,缓缓用牙将他的裤头褪下,“如我这般无趣又不懂温柔的……呵,你想笑就笑吧。”
带著几分自嘲,他抬眼又看了看顾明举。双手学著他方才的动作生涩地将眼前炙热的物体套弄了一番,严凤楼张开嘴,伸出了湿润的舌:“夫君,我要。”
三天後的清晨,“咚咚”的敲门声响彻云霄。县丞府的小厮打著呵欠去应门。
厚重的大门打开,门外兵甲峥嵘,最耀眼是打头那人手中明黄色的卷轴。墙边旭日东升,严凤楼闻讯从屋内奔出,晨风凛冽,卷下枝头最後一片黄叶。
来人气态甚轩昂,劈手直点严凤楼的身後:“将逆贼顾明举拿下,即日押解回京!”
第十章
天佑二十五年秋,金风飒飒,落叶萧萧。中书侍郎顾明举祸乱朝纲,欺君罔上,犯大不敬罪,按律处斩刑,应了所有人的希望,爬得越高,跌得越痛。刑期设在一个月之后,那是理当恰逢今冬第一场雪,雪碧血红,应是分外好看。
朝上议论纷纷,有人叹惋惜,有人却说是报应。好事人打破了砂锅想问到底:“他早该知道有今天,怎么什么都不准备,偏偏巴巴地跑去了南安?这可不是他的行事手段。”
周围人谈得兴起,冷不丁被问倒,张张嘴。半天没说上来:“这。。。谁知道他呀?许是大意了呢?”
耿直的人还没听出话音来,傻不愣登地接着问:“顾明举精得都快成人精了,他怎么会有大意的时候?”
于是白胡子的前辈们脸上就挂不住了,梗着脖子瞪起眼:“他若是人精,那高相就是人精里的人精!哼,无知小儿,翅膀还没长硬就惦记着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现下被高相治罪,也是他自讨苦吃。”
横冲直撞的愣头青被吓得不敢开口,摸着鼻子,赶紧灰溜溜的推开。
外头传什么的都有,沸沸扬扬,千奇百怪,天牢里的顾明举却什么都听不见。高相特意吩咐人替他安排了一间单独的囚室,远在天牢深处,须得经过一条悠长曲折的窄径方能到达。深夜时,连刑室的哀嚎声也只能隐约听见一丝。
据说,凡本朝国史中犯了罪的重臣几乎都住过这里,其中甚至还有几个是皇家子弟,帝王嫡亲的手足。
后来狱卒在无意中说起,原来不只高相,临江王也差人来嘱咐过,要把顾明举安置到这里。这两只现今斗得如火如荼的狐狸,在这件事上倒是难为他们想到了一处。顾明举禁不住坐在草席上哈哈发笑。这一笑却扯动了身上的伤,痛得险险抽过去。
这里其实不过是僻静些而已,不必担心受人欺凌,三餐总有人送来摆在隔栏外,不必担心有与人争抢之忧,夜间除了隐隐传来的惨痛呼声,也算睡得安稳。
除此,似乎也不见得好到哪里。靠墙根的地方有一方破碎的草席,屋子中央有一张跛腿的方桌,桌上有一盏油灯可惜没了灯芯。没有人来陪着说话,没有人拌嘴斗气嘘寒问暖,受刑后一个人独自忍着一身笞痕躺在地上,也没有人能替他去讨一碗水来喝。
顾明举常常不言不语地对着墙上的阴影出神。巡视的狱卒路过,忍不住隔着木栅同他攀谈:“老子在这里干了二十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别说你一个侍郎,丞相将军也见得多了,前头这儿还来过一位国舅爷呢!哭的、闹的、装疯卖傻的,都有。。。像你这样不哭不闹的,那是认命了,一心等死。”
他说话嗓门很大,一个“死”字哐哐啷啷地在四壁间不停回响。顾明举不回头,低下脸轻轻地笑。
温雅臣来探监的时候,顾明举还在墙前坐着。他用手指在壁上来回摩挲。温雅臣借着微弱的光影,看出那上头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划痕。长短不一,有深有浅看似不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刻画的工具也不尽相同,有的是用磨尖的竹签,有的是一支秃了毛的笔管,还有的则是指甲。原来官场那些传闻都是真的,幽居一室的静默岁月太难熬,只能用一道浅浅地划痕来铭记每天的日升月落。有人细数再见天日之时,有人则默默倒数着行刑之期。
“这里哪些是你刻的?”温雅臣凝着脸在囚室外站定。
闻声,顾明举转过头来,血色尽失的脸上慢慢地绽出一个笑:“我道是谁?原来是温少。”
当日风采卓然的年轻侍郎已成阶下囚,玉树临风的温少却还依旧衣着锦绣,倜傥风流,纵使站在暗无天日的深牢中,也只蹩了一双眉,举止优雅从容,仿佛错进了哪家千金的香闺。
顾明举笑呵呵地说:“我以为,你已经醉死在哪位花魁的绣榻上了。”
栅栏那端的温雅臣口气沉重:“为什么?”
早在出京前,就已被他问了许多遍。为什么背叛高相?为什么投靠临江王?为什么不奋力挣扎力挽狂澜?为什么去南安?
都被他问到耳朵起茧子,不耐烦的时候,屈起食指扣他的脑门:“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
其实,温雅臣也不过是比他小了两岁。
那时还好敷衍,现在就糊弄不过去了,顾明举知道,如今再不给这位将军家的绣花枕头一个明白的解释,这位强脾气的温少能住在这儿直到他被推出午门斩首为止。这位少爷才不会在乎他那身价不菲的锦衣。
“跟在高相,我就永远成不了第二个高相。”草席之上的他已经一无所有,更不必再在乎是否隔墙有耳落人把柄,“我顾明举半世拼搏可不单为了做一个四品侍郎。”
名利场上没有满足这一说。得到的再多不会觉得太多,做的官再大也不会嫌弃做得更大。为官一途,恰似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自他当日倾尽全力将身家性命全数赌在一尊金弥勒身上起,这条仕途与他而言,就再没有退路,也不容许停顿了。
“你什么时候才能给自己留一点余地?”温雅臣的表情是一如既往的鄙夷。
生于富贵之家的他永远不会明白饥饿是怎样一种折磨,也不会知道,他视如敝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