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昂仰起头,目光似透过帐顶,直看到天上去,轻轻道:“刚才我进帐之时,已经看到七哥的‘叫天子’了。我们突围之时,正在今晚。”
那“叫天子”,是司马昊训练的一只鹰隼,极通人性,不但可察探敌踪,更可以独特的姿态传达信息,他正是由它的飞翔中得知司马昊的行动消息。
李世民的眼睛亮了起来,大喜道:“这就好。你们立刻去通知将士们做好准备,今晚迎战。”
他忍了三天,等的就是这个消息。
各将领命退下之后,李世民转向悠然品茗的司马昂,略松口气,笑道:“所幸令兄果然如司马兄所言,行动神速,不误军机。”
司马昂笑语温和,淡然道:“七哥向来急躁,今次等得到夜间,除了用兵考量外,想是亦未集全人手。”
他说得轻描淡写,将其中凶险皆作等闲,反而表现出对兄长所抱的信心。且形于外,令旁人亦在不知不觉中相信了他,不再怀疑。
李世民凝视他温柔沉稳的笑容半晌,缓缓踱至帐前,看着外面将士精神焕发,忙忙碌碌的景象,瞳心转暗,唤道:“小九。”
司马昂微微一怔,愕然望向他伟岸身影,柔柔泛开笑脸,应道:“什么事?”
“小九”一词,是家中诸兄对他称呼,其中包含的,自是无比亲昵。秦王与他并肩作战十年,彼此亲密无间,这一声称呼所包含的友谊,他自是认可。
李世民沉吟片刻,淡道:“当日人言司马家九子,数七者智高,我却执意要请你出山,可知何故?”司马昂端坐座上,与他遥遥相对,心内了然,却只浅笑,“愿闻其详。”
当日诸兄亦曾言及此事。
谁不知司马山城中运筹帷幄,以长兄为先,他本是司马山城城主,雄图霸略,岂可小觑?而行兵步阵,当让二哥,司马山城威震天下的精骑兵,便是他一手调教;再者,老五才比子建,老七智迫孔明,皆负盛名。李世民要选他们其中任何一位,都不足为奇,却偏偏指名要了未及弱冠的司马昂,用心十分可议。
李世民转过身来,盯住他低沉温纯的眸,苦笑道:“实不相瞒,惟一的原因,只是你的脾气最好。”
五哥曾冷冷言道:“他大概估量着小九年纪小,好使唤,省得找个人去和他作对呢。”
司马昂扬眉,听这与他相处了十年的智将坦言道:“令七兄智比孔明,性却似翼德,委实教人不敢领教。余者,或放任不羁,或冷僻倨傲,岂是甘居人下之士?久思之下,助我者,惟君而已。”
司马家那几位仁兄个个排场大,脾气更大,哪是服人管的?聪明人当然会要一个不那么扎手的人去使唤了。
他向司马山城借的是兵不是将。当然以合作度为最先考量。司马山城的精兵只听他们兄弟号令,这是天下皆知。司马昂的好性子亦是出了名的,既能保证一万兵士的服从,又不会置疑他的军令,确是最佳人选。
司马昂垂下星眸,温文淡笑。
李二公子用心当日诸兄便已猜中。故而最初,他顺其意,如徐庶入曹营,一言不发,只做一个傀儡。
二哥甚至叮咛道:“小九记着,二公子只借咱们一万精兵,打仗杀敌,都不与你相干。开战时有多么远便躲多么远,别蹚那浑水,知道了吗?”
他当时为之哑然,真不知二哥麾下所谓“疾如电,猛如雷”的精兵强将是因何得名的。难不成真是靠跑得比人快?
李世民望住他俊雅清颜,将自己当日用心合盘道出:“况纵君非良将,然司马家兄友弟恭,天下共闻。有君在侧,同司马合族在此。君若身陷险境,令兄等焉会坐视?”
似如今,他知此役凶险,故要司马昂同行,以收奇效。
司马昂之后的奇谋神策,却是意外之喜,相处日久,更觉他性如温玉,和顺平易,如坐春风。
无论智谋或脾性,都令他心折。
司马昂淡然处之,轻声和悦:“世民兄为何今日突出此言?”
他的话,轻缓温和,便只是一句疑问,不带半点讥嘲,让被问的人也不起疑心。
李世民放下帐帘,笑意惨淡,“观君手足情,看世民今日困窘,怎不令人感慨?”
司马昂被困重围,安如泰山,坚信不移自家兄弟定会鼎力相救。而他兄弟亦不负他心,一呼百诺,千方百计,只求保他周全。
回看他,陷他入险境者,正是骨肉。
自父皇命他出兵那一刻始,一步步,都只留了死路给他,不容喘息。
而他明知是计,亦只能从命。
一开始,言对方两千兵,他若不信,要求增派人手或复察敌情,皆可判他有异心。前者,多调兵马,是居心不良,后者,更显示不从王命,连父亲的话都不相信了,可见是心有不轨。只有应战出征,方无议。
再,敌人对他行踪如此清楚。山谷遇伏,更显得早有准备。只守不攻,蓄意要困死他于此谷,而非一举歼灭,可知敌人的目标是他,而非退敌。
且,纵他杀出重围,损兵折将,伤亡惨重,得败绩,更落人话柄,从此声誉大降,军心动摇,兵权亦难保,处境危殆。
若非对象是他,他都要由衷赞叹一句,好一条连环毒计啊。
司马昂微微牵动嘴角,却无话应他。
建成元吉两兄弟,与李世民不和早非一日。建成刚愎自用,无容人之量,一旦登基,头一件事,便是大开杀戒,铲除异己。
而他最愚蠢的举动,便是去年振江湖人入山城绑架弈儿,欲以之为胁,让司马山城改而支持他这一派。
他们在两日之后救出弈儿,而弈儿因此大病一场,自此,李建成成功激怒司马一族,由支持李阀转为支持秦王,立场鲜明,再无转圜余地。
决战在即。
然而当司马昂跨出帅帐,看向灿烂的阳光时想到的却是——
今夜过后,他乘“追日”日夜兼程,快马加鞭,三十日亥时之末,仍然有望赶到西城门。
而今距小寒,仅仅三日之遥。
“将军。”
少年轻轻放下黑檀木精工雕刻的棋子,宣告棋局结束,他对面,绿衣少女拧住秀眉,瞪着胜负已分的棋盘,好半天不出一语,像是不敢相信自己败得如此之快。
她一共只走了八步呀。
司马弈含笑接过身旁封舞捧上的温水,浅啜一口,询问道:“玉箫,再来一盘?”
司马玉箫瘪瘪小嘴,伸手搅乱棋子,泄气道:“不玩了,下十盘输十盘,有什么意思?弈哥也不让让人家。”
司马弈托着白玉盏,温热的触觉传入掌心,冰冷的手指微微暖和,笑道:“是谁三令五申不准我放水的?说出‘下棋就是要凭真才实学,要人让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了,还不如别下’这样有志气的话的人哪里去了?”
呵,他可记得,玉箫是在什么情况下说这些话的呢:
他身后端着托盘的封舞垂下美眸,在第一时间避开司马七小姐的雷霆怒焰。
这话正是冲她说的。
无论象棋围棋,她的棋力与司马弈一比,统统差到爪洼国去,并且“很没骨气”(摘自七小姐语录)的都要司马弈让她几步,故而司马玉箫才有此语。
搬石头砸到自己脚趾的少女语结,圆圆的大眼立刻瞪向白衣清灵的少女,没好气地道:“我要喝茶。”
封舞轻轻屈膝,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为她泡茶。
司马弈日日药不离口,有解药功效的茶便是禁品,“撷芳院”中无人饮茶。日常来看望他的人亦客随主便,只饮清泉,故“撷芳院”中未备茶水。司马玉箫自然知道,她提出要茶,明显是要支开封舞。
雪白织影遁出典雅居室,司马弈望着妹子的目光,宠溺中有一丝轻责:“小舞好好的,你怎么老爱为难她?”
司马玉箫嘟起樱唇,不依道:“哥你也帮小舞不帮我。”
呜——她是没人疼的小孩,她要离家出走。
司马弈睨着她半真半假的埋怨状,为那娇纵的女儿态微微失笑,再没办法板起脸,“玉箫没听过‘司马昂帮理不帮亲’吗?小舞可从来不曾惹到你呢。”
司马玉箫支起下颉,半托着香腮,轻哼道:“谁叫她老是装哑巴呢,弈哥又老护着她,都不疼我了。”
嗯,她吃味嘛,所以看封舞就会不顾眼啦,于是就会想欺负她啦。
十五岁的小姑娘那样老气横秋,简直比筝姐姐还要老人家,比祖爷爷更加龙钟,整一个未老先衰,让她越看越生气。
司马弈无奈地道:“小舞不爱说话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是她的性子,又没碍着什么人。为这个恼她,太不讲理了吧?”
也曾经想过呢,如果小舞可以像玉箫一样,喜怒随心,一定会有十分美丽的笑容吧。
然而事实上,跟随在他身边整整十一个年头的少女乖巧伶俐,却失去了表达感情的能力,就像她修炼的佛门心法,斩断七情六欲,对世事淡然处之,无大喜大悲。泪水和欢笑,都不曾在她面前展露过。
司马玉箫望着兄长似是带着淡淡惆怅的俊脸,清亮杏眸抹上一丝黯色,咬了咬唇,忍不住道:“弈哥——喜欢封舞吗?”
司马弈吃了一惊,幽暗的星眸陡然爆起异彩,回望像是和谁赌着气的妹妹,却没有回答她的疑问:“你今天怎么会想起问这个?”
娘亲再三交待,成亲之前,不许他们对弈哥言及此事,免得让弈哥为此分心。
司马玉箫张了张樱唇,将出口的话语又收回,硬生生扭开,“谁说是今天想起的?我早就想问了,只是她老跟着,不方便问罢了。”
她的话虽掰得顺理成章,神情的异样却逃不过心细如发的司马弈,捧着渐渐失去热量的水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同胞手足,柔声道:“玉箫,你有事瞒着我。”
几天前,小舞也曾提起过类似的问题呢。
“我……”司马玉箫敌不过兄长虽然柔和却带着逼人威仪的目光,转开眼道:“娘说,下个月要给你和小舞办喜事。”
所以,她想知道,哥哥是否喜欢封舞。
应该是喜欢着的吧?日夜厮守了十一年之久,这么长的相处,不可能没有感情的啊。
之所以她对封舞会产生近似于嫉妒的敌意,也正是因为封舞与弈哥在一起的时间,比她还要长得多呢。
她偷偷注意着兄长的反应,却见他敛下了长长的羽睫,收藏起所有的情绪,平静的面容看不出高兴或是愤怒,也教她无从得知他对此事的想法。
许久之后,细碎的铃声响起,清茶鲜灵馥郁的香气在空中弥漫开来,熏出满室芬芳,司马弈抬眼,凝视着豆蔻女郎,轻轻一语,却是石破天惊,“小舞。我不能娶你。”
黝黑宁静的眸乍然一闪,纤长晶莹的指松开,一盏清香,溅成片玉飞花,倾尽精华。
——*DREAMARK*——
一石激起千层浪。
司马弈一句话,教正在准备婚事的司马山城顺刻间乱成一团。
虽只是纳妾,因是爱子生死大事,故亦十分重视的三夫人百忙之中闻讯赶来,备感棘手。
宽大温暖的雅室之中,摒退所有闲人,母子二人对峙着,僵持不下。
三夫人看着爱子苍白如纸的俊颜,又气又急却仍然温和,“弈儿,小舞跟着你也有十一年了,你对她有什么不满?”
司马弈深吸一口气,回望母亲关切慈爱的眸,心内微苦。
面对的,明明是最最亲爱的人,偏偏他却知道,自己要打的可能是有生以来最最艰难的一场仗。他不是不知道,父母长辈的一切决定,都是为了他好。然而这关爱若是牵涉到了另外一个人一辈子的幸福,却叫他如何再坦然接受?
一直以来,他都小心隐藏着自己的感情,而他最最担心的事,仍然发生了。
“小舞很好。”他轻轻地一字一字重复道,“小舞很好。只是,从头到尾,孩儿看她,与玉箫一般。我对她,只有兄妹之情,从未想过男女间的事。”
三夫人展眉,“若你担心的是这个,那有什么要紧。你和她,又没有血缘关系,只是从小儿一起长大的。成亲之后再慢慢培养感情,兄妹之情转为夫妻之情,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再说,小舞只是妾,将来你喜欢上了谁家女儿,仍是可以娶进门来的。况且,婚姻大事本是父母之命,一般人连新娘子的面都不曾见过,不也过得好好的?成了亲,什么情都会有的。”没有也要有。
弈儿的命都难保,什么情啊爱啊,那些虚幻的东西,不在她考虑范围中。
她这一生,注定了只能做一个自私的母亲。眼看爱子在病痛中挣扎,旁人……她顾不得了。
司马弈淡淡叹息,反驳母亲的声音虽弱,却坚持,“孩儿将小舞视作妹子,自然盼她有个好归宿,嫁得乘龙快婿,夫妻恩爱,白头偕老。以孩儿的身体,又怎能令她幸福?”
朝不保夕啊,谁都不知道,下一刻,他的病情会有什么变化,谁都无法保证。他究竟能够熬过几回寒暑,几个春秋。
他只是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绝对不会愿意,让玉箫嫁给这样一个病人。
夜夜揪心,不知夫婿几时亡——那女子,怎还会有快乐可言?
他……怎么忍心,让小舞来承受这样的苦?
三夫人红了眼圈,望着爱子的眼,无比心痛怜惜,“往日,亦曾有媒妁上门,为你提亲。你总不允,娘知你是怕误了人家小姐,总是依了你。可是小舞只是……”
小舞只是司马山城的一家奴啊。
弈儿纯善,她自然知道,故从不强他结亲。然而要她,又怎么忍心眼睁睁看着弈儿孤苦伶仃一个人,孤枕冷衾,连个伴都没有?
“小舞难道不是一个好女儿?”司马弈沉了眸,修长入鬓的眉微皱,有些痛心,“小舞也是一个女儿家啊。她也会伤心,也会难过,她也应该要有她的家庭,她的幸福。娘——不该拿小舞的一生当儿戏。”
卖身为奴,不等于她不是一个人啊。小舞仍然有着身为人的尊严与权力,喜怒哀乐,却不该就此被忽略剥夺。
明知母亲的出发点,总是为他的幸福考虑,然而这种除了他,其他人的生死喜悲都无关紧要的态度,仍是令他心惊,并且——深深愧疚。
如果没有他,也许会有很多人的不幸,会减轻许多吧?
至少,小舞不会那么不快乐。
三夫人看着爱子沉痛的眸,做出了她的让步,“若你是担心委屈了小舞,那,就将她扶正吧,让她过门,做司马家名媒正娶的少奶奶,可好?”
司马弈微微抽了口冷气,“娘,这个不重要,我相信小舞在意的不会是什么虚名,真正的幸福,应该是让她和她所喜欢的人一起过日子呀。娘应该让小舞自己选择自己的婚姻。”
司马家少奶奶的尊贵名分,也抹不去寡居孤守的命运呀,这……怎么能算是一种补偿?
三夫人又是心慌,又是心疼,“你一定要娶小舞,只有她可以治好你的病。”
情急之下,原本打算最后才说的秘密脱口而出,她看着爱子猛地屏住了呼吸,清澈纯净的眸沉淀出惊诧的一瞥,坚定的决心却不曾动摇,一径坚持着说服他的工作。
这件事,最后也是要告诉弈儿的,现在挑明了也好。
“只有小舞的体质,和你一起修行双修之法,阴阳调和,水乳交融,才能治好你的病。那样今后你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行动,不再需要喝那么多的药,也可以出门到那些你早就想去的地方看看,那样不好吗?”
有所保留地说出了真相,她柔声描述着一家人的梦想,一心盼望的是爱子病愈,脱离病苦生涯。
所以,五叔买下小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