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想,以他今世寿元,换取与小舞儿盟订来生,将心比心,小舞儿的心思,应该也是一样的吧?自己的得失喜悲全都视若等闲,这—刻,他一心一意只想着如何说服司马弈,说服这小舞儿情之所钟的男子,让小舞儿不用再伤心。
他对她,用尽所有情感,却只能远远退开,看着她为了另一个男子痛苦沉沦,因那人的喜悲展颜或锁眉,随之起舞。
为什么九叔认定了小舞对他有意?
司马弈抚心自问,却寻不出蛛丝马迹,支持九叔的看法,见他说得如此肯定,低声道:“我拒绝婚事,小舞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成说偕臧,都是两个人的事情,一方不愿,便不可勉强。
“我视小舞,犹如亲妹,从未涉及儿女情,岂可成夫妻?”
更不要说,成亲的真正理由竟然是非关情爱的那一个,只为了治病而与一个女子结发,他绝不愿意。
司马昂静下心绪,凝视细问:“小舞不好么?”
司马弈微微苦笑,躲开了他的目光,和声吟唱:“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菲我思存。缡衣萧巾,聊乐我员。
出其,有女如茶。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缡衣茹,聊可与娱。“
弱水三千,吾心所思者,惟一瓢而已。
古人简朴无华的诗句中,蕴藏的却是能令天地变色的深情。司马昂心神微震,望着浅吟低唱着刻骨相思的侄儿,猛然惊觉,自己一直当做孩童的侄儿,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然长大成人,尝到了情滋味,并正为情所伤。
所以,不是小舞不好,只是他爱的不是小舞。
还要再问下去吗?
他的眉间分明刻划着不欲人知的黯然,正如他也有不足为人道的情伤,苦苦追寻,无非是强揭开未愈的创口,逼它再次流血。
司马昂轻叹一声,道:“弈儿,九叔求你一件事。”
司马弈松了口气,暗暗感激,“九叔请讲。”
司马昂目中泛起毅然之色,朗朗道:“叫你爹开宗祠,登族谱,歃血为盟,收了封舞这个义女。”
这是司马山城最最正统严肃的认亲礼,滴血明誓之后,封舞就是司马家族毋庸置疑的骨肉亲。
小舞儿想要亲人,他就让她拥有天下最最爱护亲人的骨肉手足;她怕孤苦无依,他就让司马山城成为她永远的家。
从此后,她不再是举目无亲的孤女封舞,而是司马山城排行第八,拥有十七个兄弟与七个姐姐的司马舞。
司马弈欣然道:“这件事,九叔何用‘求’字?我早打算这样做哩。”
这样看来,九叔对小舞,应该只是单纯的疼爱小辈吧。否则怎会提出这个想法。
要知宗祠一开,封舞之名记人族谱,司马昂与封舞便列入五行亲内。族规大如天,他们若有逾矩,便是乱伦大逆。
他却不知,司马昂此举用心良苦。
封舞随待司马弈身侧十一载,此事天下皆闻。失去婚盟之订,则她的身份便显得暧昧,难保没有小人起诟卒谣言,辱她清誉。一旦认亲,小妹照顾长兄,无违礼数,一可堵住天下众口,二来亦使封舞不至无依,更割断自己对她的妄思,从此之后,与她仅存至亲之谊,其余遐想皆是世所不容。
他考虑到最最周全,将她保护的滴水不漏,心心念念惟望她情伤早愈,从此平安快乐,再无他求。
“叮叮……”
司马弈绝不透风的暖室内,珠帘无风自动,敲出轻微的脆响。
司马弈放下狼毫,展开温柔的笑容,迎向似带着犹豫在帘外驻足的清影,柔声呼唤:“小舞,怎么不进来?”
封舞微带踌躇,慢挑珠帘,低声道:“弈少爷。”
司马弈隔桌遥望少女低垂的螓首,温柔地道:“小舞,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封舞步履迟迟,目角余光瞥见他煦如暖阳的笑颜,芳心一痛,终于走近了些。
弈少爷和九爷何其相似。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曾将弈少爷当做九爷的替身,却很清楚另一件事:自己之所以会毫不抗拒与他的婚事,舍命相酬,确有很大一部分因了他这张与九爷如出一辙的绝美笑颜。
而今……万事皆休。
司马弈怜惜地望着她清瘦的丽容,轻轻叹道:“小舞,你瘦多了。”
这是他们自司马弈拒婚后第一次面对面交谈。
之前先是司马弈病发,接着封舞病倒,昏迷不醒,至今方愈。
封舞垂眸,低望着自己紧紧交握的纤手,细声道:“让弈少爷挂心了。”
司马弈指指面前的座椅,道:“你坐下来,我有事想跟你说。”
眼见着她默默入座,垂首敛眉,于沉静柔顺间拒人千里之外,司马弈微微颦眉,黯然道:“小舞,你受委屈了。”
日日见她愁眉,她只道她挂念亲人,故而哀伤。怎知她愁绪万千,到头来他才是罪魁祸首。
封舞微侧螓首,有几分纳闷,“弈少爷何出此言?”
司马弈端整俊容,郑重其事,“我不知道我娘他们竟然一直勉强你做着你不愿做的事,让你一直这样痛苦,是我们有负于你。”
封舞蛾眉低转,转顾他沉痛容颜,不解地问:“弈少爷何以见得,奴婢不愿许嫁?”
由始至终,她对这桩亲事,没有说过一个“不”字,亦从未想过对此表示不满。弈少爷,为什么觉得她是被迫为之?
司马弈深深凝着她清颜玉容,眼眸染上层层悲凉,轻叹:“小舞,你可知道,十一年,你在我面前从未有过开心颜?”
整整十一年啊,这张秀美花容,一直平静漠然,压抑了所有喜悲,像是心如死灰,找不出生命中可博一笑的东西。
当年初见,小女娃未晓人事,冰雪可爱。却因了大人们的千叮咛,万嘱咐,在他面前总是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不敢高声语,不敢大步走,生怕行差踏错,引来骂责。
一年年,稚气娃娃渐渐成人,早熟内敛,教心事压锁眉头,连笑都忘记了。
至少,能让她笑的人……不会是他。
听闻亲事,他才知道,小舞的不快乐,他才是祸端。他的存在不知给她带来多少苦难。他甚至不敢去想,他的亲人们为了他,逼她做了多少事情。
他望着像是迷惑着的封舞,沉沉叹息:“小舞,是我对不住你。”
她的不幸,来自于他。看着连笑都不会的清丽佳人,司马弈深深歉疚。
封舞转开俏脸,目光落在雕工精致的书桌上,缓缓道:“弈少爷多虑了。奴婢开不开心,与弈少爷无关。不是您害得奴婢不开心的。”
一直以来,真正可以令她开怀的只有一个人。
不问缘由的对她好,不求回报地帮着她,在她身后,默默地为她做了一件又一件的事情,那个人……
是孺慕还是感恩,是迷恋还是掏心,她分不清。只知道,在她明白情为何物之前,眼底心间就只容得下那一个人,再也看不见其他。
然而即使没有与司马弈的婚约,她只是司马山城一侍婢,他却是名满天下的神机九尊,高下之分,判若云泥,纵使胁生双翼,她也飞不上天,追不上他。
司马弈嘴角微弯,却做不出平日那美丽笑容,他试了又试,只能放弃,“如果不是我,这些年,你就不用这样辛苦了。”
想到这些年她受的折磨,他连面具都挂不起来。
琴棋书画,经史子集,小舞原来一直被当做他未来的妻子来培训的,所以要求她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他原以为父母是为小舞好,故而用心栽培,却未料他们只将小舞当成了他的附属品。
即使结果无二,他们的别有用心,已经令小舞学艺途中血泪累累了。
想到每日清晨那盆井水,他甚至没有勇气追问其他细节。
他司马弈,欠她良多。
封舞回眸,看着他难得露于人前的真实,突然道:“弈少爷,您可知道,奴婢的家人,十一年前便死了?”
司马弈“咦”的一声,吃惊地望着依然平静的少女,“你怎么……”
封舞回想起她按九爷留下的信中所画的地图找到的地址,秋波渐柔,淡淡言道:“若非五爷买下奴婢,封舞此际,也不过白骨一钵。司马家对奴婢有救命之恩,其余小事,弈少爷何须再挂怀?”
那坟墓,虽已过了十一年,却修葺如新,显是常有人精心维护,建墓人的用心可见一斑。
这恩情她亦铭记。
十一年来,九爷为她做的,何止这一桩?
司马家再造之德,九爷恩重如山,其余苦痛皆不值一提。
这世上若无司马昂,她会宁可与亲人偕亡。然而十一年来,他如冬日暖阳,融融关怀从未有断,三九苦寒因他如春,她对这世间,竟也生出眷恋,故而对买下她的司马晔,也怀感激之情。
无怨无怨,命再坎坷如纸薄,仍让她遇到了一个司马昂,她如何敢再贪心怨嗔?
司马弈面色依然沉重,“即使如此,我们也没有权利要你……”
“弈少爷只是担心奴婢不愿意吗?”封舞打断他自责话语,轻描淡写,“若是因此,弈少爷无须多虑,这桩婚事,是奴婢自己情愿的。”
救了司马弈,九爷该也会高兴吧。
女儿家谈及婚事会有的娇羞腼腆,她一丝儿也欠奉,平淡道来,将此事,就只看做吃饭睡觉一样平常,更没有将自己会有生命危险一事放在心上。
司马弈差点掉到书桌底下去,望着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说错话的封舞,苦笑道:“小舞,你告诉我,你是否知晓,两个人要成为夫妻,应该要两情相悦,互相喜欢着对方?”
明明四书五经,小舞一本也没漏读啊。《诗经》中真挚纯洁的情爱,难道没有一篇有给她留下印象?
她知道的。
她记得“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背过“青青子衿,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她听见“野有蔓草,零露清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她知道什么叫做“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她甚至,亲身体验着“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的相思若狂——然而她更清楚地知道,所谓情爱,于她是一件太过奢侈的事情。
自周公制礼以来,婚姻大事皆从父母命,媒妁言,何况她只是一个没有自主的丫环?
封舞却只是提醒道:“弈少爷,夫人难道没告诉你,奴婢可以治好你的病?”
司马弈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喘了口气,微急道:“小舞,你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
她有啊。
封舞无辜地望着苍白俊脸上涌现的一抹红晕,习惯性地走到他身后,输入真气,听他平稳下呼吸,才又坐回去。
只是她不觉得,她与弈少爷的婚姻会影响他将来与其他女子“两情相悦”。她只是妾室不是吗?很好,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说错什么。
司马弈头大地睥着间接提醒他要与他“阴阳交合,水乳交融”的“姑娘家”,做了一个深呼吸,和声道:“小舞,我坚持男女之情应是情投意合,心心相印的两个人的事。无论如何,我想娶的,只有我喜欢的那‘一个’女子,我也希望,你能嫁给真正爱护你,怜惜你的男人。而不是为了这样那样的原因,勉强自己嫁给你并未动心的我。”
若她爱的是他,若他爱的是她,再小的机会,他都会放手一搏,换取与心上人共渡更长的光阴。生或死,他都选择与她同归。
可是事实上,他心底的不是她,她想的分明也不是他,这样错误的两个人,怎么可以,捆绑成夫妻?
生死有命,他命数几何,全凭天定。只坚持,若有结发相守妻,那女子,须是他心许玉人。
若否,宁可终身不娶。
弈少爷,是真的漠视了生死,也坚持着他的“情之所钟”呢。
听他无比强调地将“一个”重重读出,封舞微微动容,重复了将近一月前,曾问过的话:“弈少爷,可有意中人?”
是什么样的女子,可以令弈少爷钟情若此?
司马弈退去笑容,星眸寂寂,望向苍茫虚空,良久之后,轻声道:“有。”
这是他第一次,直接在人前坦吐情衷。
之前亲若九叔,他仍只隐喻此事,而不明言。因为担心走露风声,被爱护他的家人们知道了那女子的存在,会做出伤害她的事来。
若非为了解开小舞心结,这情意他一世永埋心中,不欲人知。
封舞痴望他无比温柔的眸,心中忆起病中曾见情景,芳心怦然,疾似惊雷。
为什么弈少爷想起意中人的眼,竟然与九爷望着她时一般无二?
是真的吗?是幻觉吗?
是九爷也同她一般,还是只是她一个人的痴心妄想?
九爷对谁都好,她知道。九爷对什么人都温柔,她也知道。可是会不会,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九爷对她,不只是一个晚辈,不只是随便“什么人”,不只是,让他抱着,还会哭鼻子的小姑娘?
这万分之一的机会,她要赌吗?
封舞握紧了玉手,感觉指尖冰冷冰冷,沁出汗来,心绪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这惟一一个可以更靠近九爷的机会,她要赌吗?
封舞忆起她曾与司马弈讨论过的,九爷也许有了意中人一事,犹如万箭穿心,纤手抚上酥胸,美眸微闭,花容惨淡。
这或许可以不失去九爷的机会,她要赌吗?
赌不赌?赌不赌?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九爷有无意中人,不是她亲眼目睹,她都不会真正知道。九爷究竟把她当做什么人,不是九爷亲口所说,也没有人可以确定。
她是要困守山缄,等待九爷偶尔一顾,最终真的找到意中人,与其双宿双飞,而她也真的永远失去他;还是拼他一拼,将所有赌注都押到这一注,搏那微乎其微的机会,期待或有奇迹出现,可以走到九爷身边,可以成为九爷身边的人?
被勾勒出来的景象迷住,封舞深深吐纳,美眸中激起的,是义无反顾的坚决。
她赌了。
这样美好的愿望,本不是平凡如她可以得到的,纵使拿一世伤心去搏,她也心甘。
“小舞,小舞?”
走神回来,发现谈话的对象走得比他更彻底,明明呆望着他,杏眼中却毫无焦点,七魂六魄,都不知已逛到第几重天去了。司马弈不由莞尔,轻声招魂。
小舞魂不守舍的样子,可比她平时可爱多了,有人气多了。
这样才像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呀。
封舞眨了眨眼,看着上下舞动的毛笔,“弈少爷想练字吗?”
是叫她研墨吗?封舞探头看了眼仍有大半方墨水的宝砚,奇怪地坐直娇躯,不动如山。
弈少爷变奇怪了。
原来小舞也可以这么好玩。
司马弈几乎绝倒,忍笑放下毛笔,摇头道:“不是,我是想告诉你,我今天叫你来的目的。”
谈了半天,总算讲到正题了。
呃,不是说他刚才说的是废话,那些也很重要,不过最了不起的,还是现在这件啊。
嗯咳,言归正传。
咦,难道方才弈少爷都只在跟她闲扯吗?
她还以为,弈少爷已经讲完正事了呢。
封舞扬起水眸,道:“弈少爷请讲。”
司马弈展开笑脸,慎重地道:“今年过年,祭祖之时,我爹娘会请出族谱,正式收你为司马家第三百八十九代女,从此后,你就是我的亲妹妹了。”
他是真心为这少女高兴。
开祠认祖,如九叔所言,这是最隆重最正式的认亲仪式。一旦进行,封舞的地位与司马家另七女毫无差别,无人可动摇。这样一来,无人可看轻封舞。
封舞微怔,旋即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