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若满足于偏安东海之滨,则赵国可任其自生自灭。齐王若志在天下,则赵国存亡事关重大。”孙膑笑着顿住了。
齐威王拊掌大笑,“东海一隅,窝得人心慌呢。”
孙膑点了点头,“齐王须知,赵为大国,可使魏国增加六百余万人口、一千余里国土。赵国一灭,燕国与中山国便失去屏障,魏国可顺势攻灭。那时侯,整个大河之北,直到阴山草原与辽东海滨,纵横万里,皆成魏国,其势将难以阻挡。”
“先生之言,洞察深彻。上将军荐举先生为齐军统帅,筹划救赵之战,恳请先生万莫推辞。”突然之间,齐威王说出了来时尚有犹豫的决断。孙膑的短短剖析,已经使他感到了这位兵家名士并未因这场人生灾变而心智衰颓,他的智慧依然在熠熠闪光,而且更有了一种老辣洗练的成熟与深沉。历经劫难而身负大任,这种人绝不会误事!这便是齐威王在瞬息之间的判断。
孙膑依旧是淡淡微笑,“臣致力兵学,自当为祖国尽忠效力。然则,我王需听臣一言。”
“先生请讲。”
“臣肢体残损,提兵战阵之间,不能激励士气,反遭敌无端嘲笑。以臣之见,当以上将军为统帅,臣愿为军师,一力筹划,击败魏军。”
田忌笑道:“我荐举先生,因只有先生才敌得庞涓。先生却反来荐我,岂有此理?”
孙膑大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此之谓也。”
齐威王思忖有顷,点头道:“先生之言,出自肺腑,亦较为周全。自即日起,田忌为三军统帅,孙膑为齐国军师,即刻办理兵符印信,进入大战准备。”
“臣等遵命!”田忌孙膑慨然应命。
三天之后的深夜,赵国特使急如星火般赶到临淄,向齐国求救!
齐威王对特使说,出兵事大,需要和臣下们认真商议,请特使在驿馆等候几天。不想三天之内,赵国连派三名特使请求齐国救援。最后的特使还带来新君赵肃侯的亲笔信,答应魏国退兵之后向齐国割让十座城池。虽则如此,齐威王还是到了第十天才正式回答赵国特使,齐国决定出兵援救赵国,但齐国大军与粮草辎重的调集需要时间,赵国至少要坚守一个月,齐军才能到达。赵国特使虽然焦急,也只有连连答应,留下一名联络斥候,便急如星火的赶回邯郸报信去了。
这时候,赵国正陷在惊慌动荡和全力激战之中,邯郸城已经岌岌可危。
在七大战国的初期,全面强大的次序大体是:魏国、楚国、齐国、韩国、赵国、燕国、秦国。赵氏部族在晋国时期,是四大部族(智氏、赵氏、魏氏、韩氏)中最为悍勇善战的一支。四大部族中,惟有赵氏历代为将,执掌晋国兵权,具有久远的军争传统。但是在赵魏韩三族联合消灭了最强大的智氏,进而三家分晋之后,赵国却始终没有涌现出象魏文侯魏武侯那样英明的君主,更没有进行象魏国、楚国、齐国甚至韩国那样的变法,所以被一个一个的变法之国甩在了后边,成为稍强于燕国与秦国的二流战国。这种状况一直维持到战国中期的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之前。成侯赵种是赵国前期最有为的君主,曾对燕国和中山国造成巨大压力,几次几乎就要吞灭中山国!但赵种有一个最致命的缺陷,就是性格的激烈偏狭,不善于采纳良谋,不善于与邻国斡旋。最大的失误,就是失去了与韩国合作消灭魏国的那次天赐机会。赵国在他掌权的时期,虽然始终在气势汹汹的南征北讨,国土民众却几乎没有增加。赵种做了二十六年国君,就积劳去世了。太子赵语只有十八九岁,很缺乏历练。这正是国家最忌讳的“主少国疑”的微妙时期——国君年少,举国疑虑。同时,赵国又没有久经风浪的栋梁大臣与著名将领支撑局面,正是最害怕强敌入侵的脆弱时期。
魏国恰恰选择了这个机会,向赵国猛烈进攻!
魏国二十万大军在庞涓率领下分三路北上。第一路右军五万,从渑池北上,渡过少水,从南面逼近邯郸。第二路左军五万,从魏国北部的离石要塞向东开进,攻克晋阳,再从北面压迫邯郸。第三路中军十万,由庞涓亲自统领,从平阳东渡汾水,攻克上党要塞,从西边直逼邯郸!半个月内,三路大军竟是势如破竹,连克沿途二十余城,将邯郸北西南三面围定,只留下东面缺口,而邯郸的东面,又恰恰是汹涌的漳水!
歇兵数日,庞涓下令攻城。魏国的步兵历来强于骑兵,所谓驰名天下的“魏武卒”,说得正是魏国步兵。攻城作战,步兵是绝对主力,正是魏武卒大大的用武之地。赵国则因为长期与北方的匈奴、林胡的游牧骑兵作战,便自然形成了很有战力的骑兵,步兵则相对较弱。守城防御战,主要依靠的恰恰是步兵。两相比较,魏国以其特长,攻击赵国所短,邯郸城的陷落自是必然的了。庞涓乃兵家名士,早在出山之前就对列国兵力、特长及弱点了如指掌,所以胜算在胸,不急不躁,让士兵们养足了精神再从容进攻。魏军将士在举国狂热中已经滋养出傲视天下的激情和勇气,人人热血沸腾,个个狂野躁动,竟是完全不将赵军放在眼里。
当三百多面牛皮大鼓开始沉雷般轰鸣时,魏军武卒的方阵也轰隆隆开动了。
方阵以一百人为一个方队,配备一架云梯,形成一个进攻单元。每十个方队组成一个独立方阵。邯郸城西面城墙最长,魏军主力展开了二十个方阵两万武卒,作为第一轮猛攻。纵深地带的四十个方阵也已经排列就绪,准备做第二轮第三轮的连续猛攻。按照庞涓的谋划,三轮猛攻之后,邯郸必破!西北南三面城墙同时猛攻,赵军必然从没有魏军的东门逃走,这是庞涓专门留给赵军的逃亡路线,也是“围师必阙”的古老兵训。庞涓其所以照搬了这条古训,在于他不想四面围定而让赵军做绝望的困兽死斗,城池反而难破。给赵军留下一条退路,实际上是瓦解赵军斗志的妙着。但是,庞涓又绝不能让赵国君臣的残兵真正逃跑,那是后患无穷。他已经在漳水西岸和东岸埋伏了三万精锐骑兵,专门对付漏网之鱼。
庞涓相信,灭赵的整体谋划是严密得当的,赵国一定会被一举消灭。这是他出山以来真正的灭国大战,也是他庞涓跻身一代名将的成名大战,绝不能有丝毫差错。
庞涓站在与城墙等高又可自由推动的木楼司令台上,猛然劈下令旗!
随着大鼓轰鸣,早已经整肃排列在方阵之后的两万名二十石强弩手骤然发动,向邯郸城头的女墙垛口万箭齐发,使城头守军不敢露头。与此同时,魏军方阵在震天战鼓中隆隆推进。瞬息之间,云梯便靠紧了城墙,震天动地的呐喊声骤然响彻原野。魏军武卒迅猛有序的爬上云梯,杀上城头。这时,寂静无声的邯郸城头,却骤然立起了一道人墙!
一场残酷激烈的浴血攻防战开始了。
数千里之外的临淄郊野却异常平静。连绵军灯伸向远方,溶汇在漫天星斗之中。如果不是偶尔的战马嘶鸣,谁也想不到这片山地里隐藏着十余万大军。在这片军营的中心地带,一杆大纛旗迎风舒展,斗大的一个“田”字隐约可见。大纛旗下的中军大帐里灯火通明,两个身影清晰的印在帐幕上。
“先生,明天我军便直扑邯郸,和庞涓决战,给先生复仇!”田忌慷慨激昂。
孙膑在轮椅上微笑着,“将军以为,齐军战力与魏军如何?”
田忌沉吟,“齐军技击闻名,然与魏武卒相比,稍逊一筹。”
“将军,此战对我军有四不利。”孙膑平静的掰着手指,“齐军战力较弱,为其一。我军长途奔袭,魏军以逸待劳,为其二。我军十五万,魏军二十万,敌众我寡,为其三。直扑邯郸,魏军八万卡在巨野要道,少不了要冲杀损伤,到了邯郸兵力更少,此其四。将军以为然否?”
田忌沉默良久,点头,“以先生之意,此仗不能打了?”
孙膑摇摇头,“那倒不是。此战只能智取,不能硬拼。”
“纵然智取,也得到邯郸打仗啊。”
“不一定。”孙膑摇头微笑。
“不一定?”田忌讶然失笑,“救赵救赵,不去邯郸,如何救赵?”
“将军,此战纠葛甚多,不能以常法谋划,须得出奇制胜。这个‘奇’字,就在于我军不赴邯郸寻战,而直捣魏国大梁。大梁,乃魏国在建新都,军辎重地,魏国绝不允许大梁陷落,必得回兵救援。此谓攻其必救也。此战制胜处,在于我军于魏军回救大梁时,中途伏击,一举击溃,事半功倍也。”孙膑没有笑,也说得很慢,仿佛在将长期的思虑一丝一丝的抽了出来。
田忌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打过多少仗了,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打仗竟然可以这样打?不去战场而去后方!仔细咀嚼一番,竟是大有奥妙。大梁离齐国边境只有三百多里地,骑兵大半日可到,步兵昼夜兼程也就一天一夜;而邯郸则有千里之遥,利弊自然一眼可见。再者,齐军开赴赵国的大路只有一条,这正是已经被魏军封堵的巨野要道!而齐国通往魏国的道路可是很多,魏国根本没有重兵防守,也无法全面防守。秘密进军大梁,可以说不会有任何麻烦或抵抗……想到这里,田忌不禁恍然大笑,“快哉快哉!先生奇人奇策也!”
田忌毕竟也是久经沙场的名将,一旦豁然贯通,立即按照孙膑的谋划行动起来。
第二天清晨,孙膑出手第一颗棋子——派出两万兵马,由副将訾牛率领,伪装成十万大军,大张旗鼓的从巨野北面的燕齐边境向赵国方向进发,引诱魏国太子申和公子卬的八万人马离开巨野,去“增援”庞涓。巨野魏军一旦入赵,訾牛人马便立即秘密撤回,到桂陵山地埋伏。
日暮时分,孙膑出手第二颗棋子——六万骑兵由田忌亲自率领,向大梁快速进发,天亮赶到城下,立即发动猛烈攻势。七万步兵随后兼程进发,第二天午后赶到,立即加入攻城,给魏国造成大梁行将陷落的强大压力。
由于魏国的强大,数十年来,魏国本土没有过战争。长期的安宁富庶和“大魏无敌于天下”的自信,大梁的三万多守军已经被风华商市将悍勇之气淘洗得干干净净了,整齐威武的甲胄,寒光闪烁的兵器,仅仅只有对庶民国人凛凛生威了。在刀兵连绵的战国时代,竟有这样一支“老爷兵”,倒是确实罕见。当阑珊华美的夜市灯火还在满城闪亮的时候,城外突然战鼓如雷喊杀连天,齐军恍如天外飞来,竟突然出现在大梁城下猛攻!大梁城内的惊慌失措可想而知。要不是大梁有天下最宽阔坚固的城墙,有用之不竭的长弓硬弩,大梁城几乎要真正的陷落了。
从黎明到午后的大半天之内,大梁守将竟然向安邑魏惠王派出了六次快马特使求援!
此时,孙膑出手第三颗棋子——主将田忌率领六万精锐骑兵,撤出大梁,秘密回师桂陵山地,与訾牛的两万人马会合设伏,准备伏击庞涓的回救大军。
暮色苍茫之中,齐国的步兵对大梁展开了更加猛烈的攻势!在天下大国的军队中,齐军以“技击之士”闻名。也就是说,齐国军卒的单兵技艺非常出色,长矛投掷、剑术搏杀、弓弩箭法、徒手格斗,都堪称一流。实战之中,攻城一方的团体冲锋,往往被防守军士的种种反击所分割,恰恰更需要单兵的勇猛精神和技击能力去突破。齐军步兵得其所长,攻城的威力竟是丝毫不亚于魏军对邯郸的攻击。更由于有意张扬声威,在气势上竟是比邯郸之战更为猛烈。
魏惠王大为惊慌,向庞涓接连发出十道紧急王书,命令他紧急回救大梁!
而此时的太子申和公子卬也愚蠢中计,竟带领八万大军匆匆赶往邯郸。这两个对打仗一窍不通的“大将”,眼见齐军声势浩大的越过燕国边境去救援赵国,既怕庞涓两面受敌,又怕庞涓已经攻下邯郸独占大功,反复商讨,竟是紧随齐军“追击”,一直进了赵国东部。然则未到漳水,齐军却突然在夜晚消失!两人又是反复计议,认为齐军既然畏惧撤回,再回防巨野也就没有意义了,不如杀到邯郸与庞涓一起灭赵,挣一份大大的军功。于是一声令下,八万大军便直扑了邯郸!
此时的邯郸城外,大军已经攻破西门了。庞涓没有理会魏惠王的紧急命令,沉着的下令继续猛攻,务必全面攻陷邯郸。但是,当魏惠王的第十道手令到达时,庞涓终于慌乱了,若再抗命不回,如果大梁真的陷落,那可是十个邯郸也补不回来的。
遥望洞开的城门和遍野的烟火尸体,庞涓脸色铁青,痛苦的一拳砸在了大旗杆上。不偏不倚,令旗“噗!”的落下,竟恰恰罩在庞涓头上!庞涓大怒,一把扯下令旗,却将头盔连带扯落,顿时长发散乱,狰狞可怖!左右护卫不由惊恐的后退。
“三军撤退!回救大梁!”庞涓嘶声怒喝,眼中却涌出了无可遏止的泪水。
就在庞涓大军悻悻撤出邯郸,星夜奔赴在回师途中时,器宇轩昂的太子申公子卬也率大军赶到了邯郸城外。两人望着漆黑的旷野和肃杀的邯郸箭楼,竟不知道如何是好?邯郸城内的赵肃侯君臣却吓坏了,以为庞涓回师,连忙计议如何趁着夜色逃出。如果这时太子申和公子卬能够猛攻邯郸,也许赵国从此就消失于战国历史了。奈何两人没有一个正才,看见夜色中的烟火尸体都瑟瑟发抖,又兼不知道庞涓为何退兵,反倒更害怕赵国军队出城袭击。于是,八万大军便尾随着庞涓大军的路标,逃窜一般的南撤回师。历史的机遇,便和这两个草包擦肩而过了。
这时候,孙膑已经在桂陵 山道布下了第四颗棋子。
桂陵山地是魏国的边缘地区,西南距大梁二百里左右,东北面一百余里便是齐魏交界的巨野泽,东南数十里便是济水。庞涓大军回师大梁,若从魏国境内的安邑折向大梁,非但要走一个大大的“弓背”,且大军急行驰驱在繁华本土,速度更要减慢许多。而从赵国入齐的巨野大道经桂陵到大梁,非但路程缩短三分之二,且在人烟稀少的边境山塬可兼程急行,速度自然快了许多。所谓兵贵神速,庞涓不回军则已,回军则必须追求快速,否则便会两头功劳全落空。孙膑自然很清楚这其中奥妙,料定这桂陵山地便是庞涓大军回救大梁的必经要道。这片山塬林木茂密,山道狭长,十万大军埋伏在纵深三十多里的两边山塬,竟是不露痕迹。
一路之上,庞涓怒火中烧。齐国人无耻之尤,不敢救赵,还偏要在天下做对抗魏国的盟主,分明是趁火打劫,夺取大梁的财富!一场灭国大业,竟被如此鼠窃狗盗的手段破坏,真真将人气煞!这样的宵小之辈不彻底消灭,魏国岂能安宁?庞涓有何脸面做魏国上将军?怒气冲冲的庞涓下令步兵后行,亲自率领八万骑兵,暴风骤雨般从巨野大道向南压来,要将齐国军队堵在大梁城下全部歼灭!
巨野距离大梁只有两三百里地,魏国铁骑两三个时辰就可以冲到大梁,齐军纵然攻破大梁,也要使他吐出嘴里的肥肉。庞涓作为名将,对桂陵山地本应有一定的警觉。可是,此刻他却已经完全被愤怒和骄傲淹没了。再说,这片山地也并不算特别的荒凉偏僻,谷地道路也不算很狭窄,铁骑通过并不算很艰难。兵家常识,只要骑兵能稍微展开,一般就不是最佳的埋伏地点。大约在庞涓的心目中,也没有特别留意过桂陵山地。所以,他在进入桂陵山地前下的唯一命令是——散骑队形,快速通过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