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不害立即向韩国臣民公布了“与齐赵结盟抗魏”的大好消息。韩国人心里有了底,抵抗魏国的斗志更加高昂起来,新郑城弥漫出大战将临的紧张气息。
魏惠王虽然气昂昂的宣布了太子申为灭韩统帅,但心中总觉得有些发虚。公子卬何等机警,见魏惠王沉吟不语,自然是心有灵犀,他一脸肃然的提出,“太子身系国家安危,不宜前敌涉险。臣以为,灭韩大战仍当以庞涓为主将,臣辅之,太子以统帅总监军为上策。”魏惠王欣然赞同,明下诏书:“灭韩战事由上将军庞涓统领,太子申统帅监军。”
诏书下到上将军府,这才使庞涓有了一个台阶。虽说这“统帅监军”的名头闻所未闻,“统领”的职分也颇为含糊,实在是兵家大忌。然则事已至此,魏惠王在热昏的朝野共识下,明摆着让他做实际主将,让太子这个“名将”做只立功不受过的统帅。有什么办法?除了归山,庞涓只有接受。想了两天,庞涓还是带病出征,挑起了这副重担。
一旦回到中军大帐,庞涓便立即精神大振,将那些龌龊丢在了脑后。经过一个月夜以继日的准备,庞涓终于发出号令,魏国主力大军秘密向韩国进发!
公元前三百四十二年初夏,魏国终于发动了灭韩大战。
庞涓对各国地形要塞及军力部署,历来非常清楚,那国稍有变更,他便在那副秘密地图上作出记号。对于韩国这样土地狭小的国家,他更是了如指掌。他的攻击方略是:
第一步,派出一万精锐步卒秘密堵截洧水上游,使新郑的护城河变成一条干沟。
第二步,派出五万骑兵,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衔枚疾进,突然插进新郑城外的三万韩军于新郑之间,发动猛攻,将三万城外韩军一举击溃!
第三步,派出六万重甲武卒扼守新郑城外的三条要道,狙击从韩国周边要塞赶回来救援的四万步骑大军。
最后一步,自己亲自统率十万主力大军从东北两面泰山压顶般猛攻新郑!
为了避免混乱,庞涓没有让太子申与公子卬独当任何一面,而只让他们以三军统帅与副统帅的尊贵身份,高车驷马的随同中军前进。这样做,其实正中公子卬下怀。太子申还有些不满,被公子卬一番附耳低语,也说得大展眉头,不再要求独当大任了。
三天之内,庞涓的外围作战全部顺利完成,做好了对新郑的攻城准备。
申不害有些慌乱了。他没有想到洧水断流,更没有想到城外驻军被一举击溃。更要命的是,周遍要塞驻军的来援要道,竟也被全部卡死!突然之间,新郑就变成了一片孤岛,城内的一万多军士成了唯一的支柱。明摆的形势,如果齐国赵国没有主力大军前来救援,新郑就是砧板上的一块鱼肉!
“庞涓竖子,当真狠毒!”申不害站在新郑城头,遥望原野上连绵不断的红色军营,就象秋日里火红的枫林,不禁佩服庞涓的用兵狠辣,竟觉得颇合自己胃口。
本来,任何一座都城里都不可能驻扎主力大军。所谓城防,更主要的是城外要塞与城外驻军。城内驻军只能对付小型攻击,更主要的功能是防止内部动乱。城外大军与城内驻军相互策应,才是全面防守。从这一基本原则出发,申不害在城外驻扎三万大军,是完全正确的,这才是真正的城防力量。但申不害万万没有想到,魏军的精锐铁骑在平原上攻击力太强,韩军竟在一夜之间被分割击溃!如此一来,形势大变,新郑城西南两面的洧水,如今既阻挡了突围之路,也阻挡了援救之路。东北两面的三条大道也全部被堵死,且还有十万魏国大军的猛攻,纵能冲出重围,显然也是自投罗网。
为今之计,只有依赖新郑的城墙和城内充足的粮草,做拼死一战了。
庞涓自然不会给申不害留下悠闲的喘息机会,大军一到,立即猛烈攻击。
第一波攻势,是在五万强弓硬弩的掩护下,五万步卒全力冲到城下,填平护城泥沟。护城河虽然断水,但仍然是两丈多深三丈多宽的泥泞大沟,云梯无法推进,是全面攻城的很大障碍。在雷鸣般的战鼓中,魏国武卒的强弓远射发挥出强大威力,密如骤雨的羽箭封锁了女墙的每个垛口,韩军根本无法抬头,只有偶然推下的几根滚木轰隆隆砸下,反倒滚入护城河替魏军填了沟。魏军五万步卒分为三个梯队,人手一张大铁铲,猛扑沟边铲土填沟。半个时辰轮换一次,不消两个时辰,大沟便被填成了平地。
此时日近暮色,庞涓下令休整一个时辰,扎好营寨饱餐战饭。天黑时,魏军展开第二波夜间猛攻。便野火把之下,庞涓手执长剑,顶盔贯甲,站在距城墙不到一箭之地的一座土台上,亲自指挥攻城作战。太子申与公子卬两位统帅,则站在远离城墙三箭之遥的木楼上观看战况,津津评点,犹如看热闹一般。
夜幕下的广阔平原上人喊马嘶,火把连天,鼓声杀声震天动地。新郑城头也是灯火连绵,韩军盔明甲亮,人人奋勇做殊死搏斗。申不害命令运来大批猪牛油脂,分装于陶罐,齐齐的摆在女墙之下。火把下魏军攻到,韩军立即将油脂陶罐狠狠砸向云梯!在陶罐油脂炸开,溅满云梯和魏军步卒的刹那之间,能够持久燃烧的牛油火把也随之摔下,轰然一声,烈焰飞腾,魏军武卒便连连惨叫着翻滚摔落。随后便是密集的滚木擂石从城头滚砸压下,将云梯拦腰砸断,将魏军士兵砸死在城墙之下。魏军虽有强弓硬弩,但这种远射兵器在夜间攻城中却不能使用,否则会误伤自己士兵。再者,箭矢再多也是有限,射出去又收不回来,如何能无限度滥射?
夜攻两个时辰,对新郑城竟是无可奈何,庞涓便下令停止攻击。
当夜,韩国外围要塞立即派出多路特使,飞骑驰向临淄和邯郸,催促两国发兵救援新郑。
接到求救急报,赵肃侯本欲立即起兵五万,袭击魏国北部。但上大夫腹击却力主不能妄动,应当和齐国同时发兵;否则,万一齐国不动,赵国将陷于危险境地。赵肃侯猛然醒悟,立即改变主张,一方面答应出兵,一方面派特使入齐探听齐国的真正意图。
齐威王稳住两国特使,便与田忌立即来见孙膑。
孙膑在桂陵之战后,再三辞退了上卿高位。齐威王便仍然保留了孙膑的“军师”封号,以上大夫规格专门为他建了一座八进府邸。府邸的右跨院是一片十多亩地大的园林,竹林茂密,池水清澈,假山石亭,分外幽静。孙膑又在竹林中建了几间茅屋,大部分时光便都在这座园林度过,正院府邸反倒空了起来,仅仅成了招待少数几个稷下学子的场所。孙膑深居简出,极少与官员来往,除了使女推着轮椅在竹林漫游,便沉浸在茅屋书房里,或刻简或读书,倒也悠悠自在。经过一场人生巨变,孙膑的将相雄心已经化成了散淡的隐士情怀。他唯一的寄托便是两件大事,一件是整理先祖兵书,写一部自己的《孙膑兵法》;另一件,与庞涓再打一场大仗,一抒胸中块垒。他料定,庞涓决然不服气上次的失败,魏国朝野上下也同样不服气。任何事情都可以退避三舍,惟独在兵学战阵的较量上,孙膑绝不让步。且不说兵法战阵之学就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就说自己是兵圣孙武的后裔这一条,孙膑也不想给祖宗丢脸。他之所以还没有隐居山林,就是在等待这次大战。打完这一仗,他就该进山写书了。
齐威王和田忌直接来到园林中,孙膑正在茅屋中读《吴子兵法》。
“先生对吴起兵法,可有评点?”齐威王笑问。
孙膑淡淡笑道:“吴子为距今最近的名将,一生与诸侯大战七十六次,战胜六十四次,战平十二次,未尝败北,自是堂堂正正的兵学大家。然则,吴子为时势所限,尚无大规模的步骑野战,其兵法主旨在于强军之道,缺少战场谋划之道。究其竟,那时攻防之战粗朴简约,军旅要害在于精兵,而不在良谋。吴子兵法所短,正在于良谋不足。吴子久为魏国上将军,此精兵传统已植根于魏国军队,正与庞涓所长不期而合,亦正与庞涓所短不期而合。时也,势也。”不禁感慨叹息。
田忌笑道:“先生之意,步骑野战,奇谋可抵精兵?”
孙膑大笑,“啊,有精兵自然更佳。”
齐威王见使女上茶后已经退出,便落座拱手道:“魏军已经大举攻韩,先生有何见教?”
孙膑丝毫没有感到惊讶意外,淡然笑道:“魏韩大战与魏赵大战不同。其一,韩国虽小,战力却强于赵国。其二,魏国与新郑相距不过一百里,与邯郸相距却有四百余里。其三,此次庞涓有太子申与公子卬掣肘,对手又是略通兵法且坚忍不拔的申不害。有此三不同,齐国一定要发兵救韩,而且能再胜魏国,为齐国大出奠定根基。然则,一定不能急于发兵。”孙膑虽然不假思索,但却说得很慢。
齐威王会意的点头,“先生以为,发兵时机当如何确定?”
“以臣预料,申不害虽只有一万余兵力,却足以抗击魏国三月左右。其时韩国消耗殆尽,魏军亦急躁不安,齐国与赵国同时出动,当可大胜。”
“好!就以先生谋划。仍是先生与田忌统军。”齐威王拍案定策。
“我王,上将军统帅,臣只是军师。”孙膑纠正得很认真,齐威王与田忌不禁笑了起来。
韩国特使得到齐威王“稍做准备,即发救兵”的确定答复,未敢停留,星夜回韩,放出久经训练的信鸽进入新郑。这时的新郑,已经顽强抵御了一个多月,军民伤亡两万有余,国人军兵疲惫不堪,士气渐渐低落。申不害得到信鸽传书,立即向新郑军民宣布了“齐军将不日出兵救援”的消息。新郑军民看到了希望,精神大振,士气重新高涨。好在新郑城内粮草兵器倒是充足,只要有人作战,再挺一段也非难事。申不害抓紧时机补充新兵,将城内五十岁以下十五岁以上的男子,全数征发为军卒,居然有一万之众,与剩余的五千多精兵混编,新郑城头居然又是旌旗招展,盔明甲亮军卒密布,没有一点儿山穷水尽的样子。
庞涓久攻不下,本来就非常恼火,见新郑城头骤然威风抖擞,仿佛向魏军挑战一般。庞涓不禁大怒,登上高台,仔细观察半日,竟是哈哈大笑。回到中军大帐,庞涓当即召集众将下令:“新郑已经是孤注一掷,回光返照。我大军明日开始轮番猛攻,昼夜不停,一举拿下新郑!”部署好兵力与攻城方法,魏军当夜偃旗息鼓。
此日清晨,太阳尚未出山,魏国大军列阵。庞涓登上高高土台,遥遥可见北门中央箭楼垛口的申不害,两人都是大红披风,相互看得很是清楚。庞涓长剑指向箭楼,高声喊道:“申不害,本上将军敬佩你硬骨铮铮,已经下令不对你施放冷箭,我与你堂堂正正的见个高低,如何?”申不害哈哈大笑,长剑直指,“庞涓,本丞相一片孤城,无法象孙膑那样与你斗智,就与你硬拼一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庞涓听申不害用孙膑嘲笑他,顿时脸色铁青,令旗一劈,战鼓骤然雷鸣而起!
魏军开始了猛烈进攻。全军分为四轮,每轮两万精兵,猛攻两个时辰便换上另一轮。如此保持每一轮都是精锐的生力军。新郑守军本来就兵力单薄,加之又是新老混编,不可能同样轮番替换,只有全体在城头死守。
几个昼夜下来,新郑城头的女墙,已经被一层又一层鲜血糊成了酱红色,血流象淙淙小溪般顺着城墙流淌,三丈多高的城墙,在五月的阳光下竟是猩红发亮。
面对城下震天动地的喊杀声,韩国守军个个血气蒸腾,杀红了眼,喊哑了声,只能象哑巴一样狠狠的挥舞刀矛猛烈砍杀!所有的弓箭都被鲜血浸泡得滑不留手,射出去的箭,如同醉汉一般在空中飘摇。所有堆积在城墙上的滚木擂石砖头瓦块,都带着血水汗水以及黏黏糊糊的饭菜残渣滚砸下城墙。刀剑已经砍得锋刃残缺,变成了铁片,也顾不上换一把。每个韩国军士,无论新兵老兵,全都杀得昏天黑地,血透甲袍。后来干脆摔掉甲胄,光着膀子,披头散发的死命拼杀!但不消片刻,每个人又都变成了血人,连白森森的两排牙齿也变得血红血红。
新郑的民众,更是老幼男女一齐出动,向城头搬运滚木擂石。最后又开始急拆民房官署,将所有的木椽、砖头、瓦片一齐搬上城头,充做滚木擂石。眼见繁华街市被拆得狼籍废墟,新郑民众的一片哭声变成了恶毒的咒骂,最后竟是连咒骂也没有了时间,只有咬牙飞跑。街道、马道、废墟、城头,累死压死战死哭死者不知几多,尸体堆成了巷道,却是谁也顾不上搬运。官吏、内侍、宫女与所有嫔妃,在太子率领下也气喘吁吁的出动了。十万人口的新郑举城皆兵,只有韩昭侯一个人没有出宫了。
申不害已经没有时间在箭楼指挥了,奔跑在各个危险地段,脸上又脏又黑,胡须头发散乱纠缠,双手挥舞着带血的长剑,到处连连吼叫,“杀!守住!齐国援兵就要到了!到了——!”仿佛一只被困在笼中的猛兽。除了那件早已经变成紫黑色的“红色”斗篷,他和每一个士兵已经没有任何区别了。
城下的魏国军阵中,太子申与公子卬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恶战,两个多月“督察”下来,经常面色煞白,心跳不止,竟是连连呕吐,被护卫军士扶回大帐。高台上的庞涓却是恶气难消,这是他军旅生涯中所遇见的最大的硬仗恶仗,已经死伤了两万精锐武卒,新郑城竟然还是没有攻破,当真是不可思议!今日他心里很清楚,这是最要紧的关头,再咬牙猛攻两个时辰,韩国人的意志必然崩溃,绝不能给申不害一丝喘息机会。
看看西下的落日,庞涓高声下令,“晓谕三军,猛攻两个时辰,今夜拿下新郑!”
高台四周的传令军吏立即四散飞马,“猛攻两个时辰——!今夜拿下新郑——!”
魏军士气振作,一个冲锋大潮便喊杀涌上。可是冲到城下,血糊糊的云梯搭上血糊糊的城墙,立即就滑倒城下。纵然侥幸搭住,士兵刚踩上去,脚下就滑跌下来。加上城头守军不断用长钩猛拉云梯,砖头石头不断砸下,半个时辰中竟没有一副云梯牢牢靠上城墙。大军恶战,任何荒诞神奇的功夫都派不上用场,纵然有个别人能飞上城墙,面对汹涌的死战猛士也肯定是顷刻间化为肉酱。这里需要严格的配合与整体的力量,去一刀一枪的搏杀,而不是任何奇能异士的一己之力所能奏效的。
庞涓作为久经战阵的大将,自然深知其中道理。他接到三次无法攀城的急报后,愤然高喊:“停止攻城——!”
一阵大锣鸣金,魏军武卒一下子全瘫倒在了城下旷野。
城头韩军,也无声的伏在城墙垛口大喘气,连骂一声魏军的力气都没有了。
夕阳残照,萧萧马鸣,战场骤然沉寂下来。城头烟火弥漫,缓缓飘动着血染的战旗。城下也缓缓飘动着血红的战旗,烟火弥漫在茫茫旷野。到处都是鲜血,到处都是尸体,到处都是伤兵,连兵刃的闪光也被血污掩盖了。
申不害站在城头箭楼,庞涓站在阵前高台,两人遥望对视,伸出长剑互相指向对方,却都没有力气再高喊一声。
新郑宫殿的廊柱下,韩昭侯木呆呆的伫立着。几只乌鸦噗噜噜飞来,惊得他打了个激灵。骤然的沉寂,使他觉得森森可怖,连那昏黄的夕阳也扑朔迷离起来。仗打了这么长时间,他始终没有迈出宫门一步,但心里却很清楚,新郑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