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除了她自己之外,什么人事物都已经完美了,她又何苦非要不甘寂寞的偷偷窥视那些已经远离自己的人呢?
这样做一个天煞孤星,总好过继续与他们相处,继续害他们……这不就是最完美的结局了么?
但……不甘心。
不甘心就如此结束。
走着走着,白行伸出手,轻轻握住了白夜的手。
以心语安慰白夜:“主人,不要哭,行奴还陪在您身边。”
哭?
白夜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不对劲,抹了抹脸,她毫无表情的脸庞上有两行泪痕,在寒风之中结成了一层冰霜,擦都擦不去。
白夜紧紧握着白行的手,静静走着,没有回答白行的关心。
苍白天地间只听到疾风呼啸之声与脚踏积雪的一连串嘎吱声。
许久后,白夜开口,很久没用过的声带抖出颤抖沙哑的问句:
“我们,杀了多少只魔化兽了?”
见白夜终于肯开口说话,白行有些兴奋:“已经两百二十九只了,主人。”
白夜点了点头,牵着白行,御剑向东南方飞去:
“去见见云千烟吧。”
……
……
明唐城,百应楼。
店铺的牌子换了回去,如今百应楼只是个普通的酒家,由周符与其女周琳儿顾店,偶尔云千烟也会来。
往昔的一些过节早已随着误会的解释而烟消云散。
到头来,白夜一直以为的恶人,其实是一直在帮助她的人,而一直以为的正义,却才真正是邪恶的。
云千烟所做过的一切,都只是与唤回龙鸢记忆有关,虽然方法有些可恶,但他却为了白夜不惜与三清教联手对付仙剑派,而且到后来也再未曾提过龙鸢一字,也未曾纠缠过白夜,而且还因为与三清教连成一气,此后鬼煞教处处受制于三清教,沦为专门为三清教飞升之士分解浊气的工具。
其实云千烟虽可恶,说到底也不过是个痴情种子罢了,白夜实在是恨不起来。
倒是三清教,强大而神秘,频繁制造着污浊天地的浊气,表面上光明正派,背地里却是令整个世界陷入愈发险恶轮回的罪魁祸首。
但那些,白夜已经不想管了。
到百应楼后,白夜挑了她最喜欢的角落座位坐下,白行坐在她身侧。
周符见是白夜来了,没说什么,直接上了一壶烫酒与三碟小菜。
白夜看着桌上那小酒小菜,容颜冰冷,不动筷盏,似乎在等待着谁。
过了一会儿后,身着一袭黑底红边长衫的云千烟笑着自二楼走下,径直走到白夜那一桌,坐在了白夜的对面。
云千烟端起酒盏,为自己与白夜各斟了一盏温热的黄酒,只是微笑,不发一语。
白夜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以往,白夜每次路过这里只是来与云千烟喝酒,喝完就走。
这次,白夜的眼神有些愁苦,她放下酒盏,擦了擦唇边的残酒,白夜嗓音有些沙哑的道:
“……这一世,活得很累。”
云千烟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瞧了一眼白夜颈子上的黑紫色纹印,语气中有些释然,也有不舍:“再累,也不过是一阵子了。”
白夜又斟了一杯黄酒,淡淡说:“嗯,快了,再除一两个魔化兽……应该,就是极限了。”
“……”一旁明了一切的白行听着白夜那种淡然的语调,反而更加为之心痛,握紧了双拳,即便心中有好多话想要吐出,终究却是什么也不能说。
云千烟皱眉,眸子里染上了一重寂寞:
“你一走,就没有人与我喝酒了。但,还是走吧,待到下世……记得要饮孟婆茶。”
白夜摩挲着酒盏,轻声道:“饮了,就会又把你忘了。”
云千烟笑:“无妨,如今的你又不是龙鸢。”
见云千烟一直望着自己颈上代表死神脚步的那黑紫色邪纹,露出羡慕的眼神,白夜有些同情他:
“你想死吗?”
云千烟点头,又饮了一杯黄酒:“我很羡慕可以死去的人。遁入轮回,遗忘过去……其实,我虽说一直都在寻觅龙鸢,心中,却是万分希望她饮了孟婆茶,别再记起我。寻她……不过是因为我只剩下那一个可追寻的东西罢了,不然,我有很多机会可以让你恢复前几世记忆。”
白夜点头,目光里是感激:“但你没有做,谢谢。”
“只是终究还是舍不得让龙鸢也变得像我一样罢了……”
“下一世,还会寻她吗?”
“不知道。你现在与我最后印象中的龙鸢很像,但我……说实话,并不喜欢这样的你。”
“我也不喜欢你。”
“嗯,我知道。”
说完,二人相视一笑,对视的目光中带了太多太多怅然,与难以明说的忧虑。
随着白夜的表情重新恢复冰冷,气氛再次回归沉默。
酒,一盏接一盏,一壶接一壶的喝着。
人,始终未醉,却盼能醉。
……
……
云千烟告诉白夜,只剩下最后一对魔化兽了,最难对付的,最棘手的那一对——被浊气玷污后的兰蛟与赤蛟。
即便是化为魔化兽,它们也是缺不得水,赤蛟与兰蛟就此盘踞在了云梦泽深处。
白夜再次来到了云梦泽后,只见原本碧绿的湖水如今有近五分之一都化作了乌墨之色,而那黑色最深处,就是龙绡宫所在之处。
原来到最后的最后,她还是克死了灵凝与其鲛人一族。
但现在的白夜已经不会为了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鲛人女子伤怀了,只是淡淡的惆怅了一下后,她便摘下乾坤袋交与白行,又将葬戈剑也递给了他,只踩着当初墨楚云师叔送的那一柄剑当飞剑,悬在云梦泽最污浊之地上空。
白行接过那乾坤袋与葬戈剑,分外疑惑不解:“主人,您……”
白夜淡淡笑着,语气故作轻松,泪珠却在眼中打转儿:“你也早知道,我活不长了,这些东西留给你吧,我这一下去,之后就再也用不到了。”
白行有些慌张的将葬戈剑收入乾坤袋中,之后一把抓住了白夜的手,欲将乾坤袋塞回到她手中,不想再继续听下去:“主人……您别哭,我懂了,别再说了……带我一起去,这些东西就留给柳翠梦他们……”
白夜语气强硬,将乾坤袋塞到白行怀中,后轻轻抱住白行:“不行,你必须好好活着,最后陪伴我的你如果能好好活下去,才能证明我并非是个天煞孤星。”
白行紧紧抓着白夜的衣襟,他的哀伤和不舍单凭那颤抖不止的肩头白夜就能感受出。
白夜的脑中,传来白行有些愤恨的心音:
“白夜……你真是个自私的女人,你走了,我又瞎又哑怎么独活……”
“你啊……对我撒娇也没有用。”
白夜轻轻推开白行,摇头,落剑,沉入云梦泽中。
一声轻轻的女音回荡在白行耳畔:
“抱歉。”
……
待白夜沉入湖中,白行什么都没再说,转身,御剑疾速飞向西方。
不回头,不停顿,即便知道答案,他也怕亲眼见到。
……
云梦泽湖底,珊瑚已碎,绡宫成沙,黑蛟翻腾,卷起煞水层层。
失心忘义的双蛟狰狞地涌向白夜。
面对冲向自己的双蛟,白夜毫无惧色,低声道,像是在自语:
“留着你们也是祸害,随我一起走吧。”
双蛟撞上白夜。
片刻后,双蛟恢复原形,似是茫然地游动了几圈,逃向远处净水。
白夜却消失无踪。
只留一柄斑驳生锈的长剑,静静沉于湖底。
第一卷 天阙门 0177 孟婆你好
0177 孟婆你好
……
“还不张开眼睛?”
一个有些熟悉,又极为陌生,让白夜感觉非常不真实的女人声音响在耳边。
白夜猛地张开眼睛,翻身坐起。
四周一片漆黑,有点点萤火在身旁环绕,却照不亮那如墨的背景,衬得那能吞噬人心的黑色更加阴沉压抑。
而眼前站着的白衣女人,令白夜瞪大双眼,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是她娘,那十八年抛弃她的娘。
惊讶之后,是沉默。
事到如今,迷惑,疑问,抱怨,愤怒,白夜已经都没有了。
平静,白夜的胸中是一汪难以置信的平静。
“哟,看你这表情,似乎十八年间长大懂事了很多嘛……”一袭白衣,美的不真实的年轻女人开口,嗓音温柔,却没有母亲该有的那份慈祥,“但,这样的你,还完全不够看啊。”
白夜看着那女人,又看了看自己有些半透明的双手:“我死了?”
女人有些俏皮的摇头:“没死,在去黄泉的途中被我半路拦截下来了就像杀毒软件拦截木马那样~”
女人的后半句话听的白夜傻眼,不敢置信的瞪大双眸,凝视着那女人。
白夜的“娘”掩嘴笑了:“能当你十八年的娘,被你记挂、记恨,我还真是有种莫名的爽快感啊龙鸢,你也有今天~看清楚我是谁。”
白光如蝶散去,白夜面前站着的“娘亲”摇身一变化作了一上身着白衬衫,下身穿一条黑西裤,足踏一双高跟鞋,一头棕色卷发的女人。
如上班族打扮的女人轻咳一声,指了指胸口的牌子:“是我,孟婆。你根本就没有什么娘亲,一直都是我假扮的。”
白夜因为太过震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孟婆爽朗地笑着,眼里温柔满满:“是不是有很多事情都不明白?没关系,什么也别问,睁大你的眼睛去看就好了,在这空间里,所有回忆都可化为极为真实的形态,你会完全身临其境……”
说着,孟婆走向白夜,伸出食指,轻轻点了一下白夜的眉心。
在对方的手指伸向自己的时候,白夜忍不住闭上了双眸,而再度张开之后,眼前已是另一番世界——
是天台山的夜晚。
的确是天台山,却有许多不同,虽说皆是四季四岛,皆有天湖灵兽,如今白夜眼前的却是只有一月当空,岛上也仅有春岛有房屋。
白夜正站在山门前,她伸出手想要去触碰一下近在咫尺的山门,手却从门柱上穿了过去。
看起来一切都那么真实,却什么也触碰不到,如同在放映一场全息电影。
白夜有些惊讶,以询问的眼神看着孟婆。
孟婆狡黠一笑,迈步走上长桥:
“随我来吧,就当是在看电影。”
……
白夜虽孟婆到了春岛的竹林之内。
竹林中那小湖旁,此时有一男一女,男的抚琴,女的在洗剑。
男的,一身苗疆打扮,黑底红边的衣裳,微微卷曲的棕色长发,额上一点朱砂,明显的昭示着那男人的身份。
而那女人的面容,白夜又何尝不认得?那不就是镜中的自己么?
白夜心想,那二人必然是云千烟和龙鸢了。
但白夜仔细看来,一身白衣的龙鸢虽然无论是身形还是模样都与自己有八成像,但她却有种睥睨天下的王者气质,冰冷的面容也是真正的冷到心底,而非假装冷酷。
龙鸢站在那里,神色淡漠的洗着手中一柄赤色宝剑,她浑身散发出的威慑之力让她即便什么都不用做,所有的目光也都会自然而然集中到她身上,无法移去。
白夜总算相信,有些人,一句话都不用说就能令人有俯首称臣相佐其畔的冲动。
就连云千烟,眼中的邪气也消失无踪,眸眼干净凛冽的如同天仙。
那般相同,却又那般不同,三百年,想来也是必然会改变许多东西的。
那对男女看似在各不相干的做着自己的事,但在皎洁月光之下,他们偶尔一个眼神的交流,琴剑影衬,却是暴露了他们之间那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和牵连。
一曲罢了,只听龙鸢淡淡的说了一句,像是责备:
“琴技又退步了,弹一首曲子七弦只敢用三根弦。”
云千烟温润的笑着,按弦收琴音,开口,声音是地地道道字正腔圆的汉话:“叫我一苗人来抚琴,本就是难为人了,说来,仅用三根弦弹完一曲不更能彰显琴技?”
龙鸢对月亮剑,对着剑锋吹了口气,冷冷一哼:“你是没有能力将其余四根弦融入其中罢了。”
云千烟不驳,只是忽然猛地化五指为虎爪型,自头弦拨至末弦,再用力拨回去,发出一串难听嘈杂的弦音。
龙鸢皱眉:“吵耳。”
云千烟闭目道:“人生事就如这琴,想要的太多,但当都得到了也未必就舒心,七中有三,足矣。”
龙鸢似笑非笑,冰冷道:“何须你一抚琴的小侍来给本姑奶奶讲大道理?”
“小侍?”云千烟忍不住嘴角上扬眉尾下弯,“若当真只是小侍,我云千烟的日子恐怕还能好过一些。”
龙鸢将手中暗红色的重剑丢给云千烟:“剑成第一天你就这么扫兴,究竟能不能说出些好听话来?”
接下那葬戈剑,云千烟苦笑:“你要打一对麻烦之物出来,我哪有什么好听的可说?”
龙鸢又从颈上通虚珏内掏出一枚冰蓝色的宝珠丢给云千烟:“就算不铸成剑,它们也一样是麻烦之物,千万要保管好。”
云千烟将剑收入随身的储物灵玉之内,轻叹一声:“我还猜不透你的心思么?你不过是想引发一场争夺罢了。”
龙鸢不否认,抬头看着天上一轮明月:“嗯。我就是想知道,为了成仙,那些疯修士能做出些什么缺德事儿来。不如……在这儿建个门派吧?修士抢我们这两魔头的东西没什么意思,修士与修士互抢才好玩。”
……
接着,如同是电影放映机的电源被谁扯下来了似的,白夜眼前的一切瞬间消失,她又归于了虚空,四周一片黑暗沉寂。
白夜问孟婆:“这是我的前世?”
孟婆眯着眼睛点头:“不错,这是你寄放在我这里的回忆,此处是‘幻虚宝境’,收纳的是所有喝过孟婆茶之人的记忆,在这儿,你想看什么我都能调出来。接下来都是一些无聊的事,二人合力建立门派,而后厌烦了那两柄剑所带来的争夺,将双剑丢入了魔界,再然后企图由仙山十二洲逃去异界逍遥……”
说着,孟婆打了个响指,白夜四周又再出现了影像。
这次,景象一换,四周成了一片废墟。
沙化之地,处处残垣断壁,战火连天,烽烟入云。
天近黄昏,西空红霞漫天,如羞涩少女面上红晕般美丽。
但即便彩霞再美,这被硝烟吞浸了的世界,也丑陋的令人脚步与呼吸共同为之沉重。
个子不算很高的长发女子独自走在路上,即便是在烟尘滚滚的战后之地,那女人身上的白衣也依然洁净如云,姿态孤冷如鹤,是龙鸢。
龙鸢从白夜的面前走过去,目不斜视,衣袂翩翩,让人误以为她好似在散步,悠闲的诡异。
远处,是枪炮之声,空中还有战斗机滑过,这格格不入的场景与人物令白夜迷惑不解。
孟婆轻叹一声:“云千烟与龙鸢在穿行至异界时因为时空扭曲而走失,你现在看到的,不过是龙鸢的元神,她的肉身,没能一同带来这世界。”
总觉得周遭场景熟悉的如同是在新闻与电影中常见到的,白夜迟疑了一下后问:“这是我的那个世界吗?”
孟婆摇头:“并不是,只是很像罢了,不过云千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