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红一边白的长发披散在肩,湿漉而沉重。
她蹑手蹑脚走上前,静如影,但他还是睁开了眼睛。“女孩像小老鼠一样偷偷摸摸,但某人还是听见了,”他说。他怎么能听见呢?她疑惑地想,而他似乎连思想都听得到。“对某人而言,皮革摩擦石头就跟吹号一般响亮。聪明的女孩不穿鞋。”
“我有个口信。”艾莉亚迟疑地看了看女仆,她似乎不打算回避。于是她俯身靠过去,嘴巴凑着他的耳朵。“威斯,”她轻声说。(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贾昆·赫加尔的眼睛再度合上,他懒洋洋地泡在水里,似乎快睡着了。“告诉大人,某人随叫随到。”他的手突然一抖,把热水朝她泼来,艾莉亚赶紧跳开,才没淋成落汤鸡。
接着她把威斯的话告诉特佛贝利,酿酒师气得破口大骂:“你去告诉威斯,我的小子们都不是闲人,你告诉他,告诉这个满脸疖子的混蛋,七层地狱结冰之前,他别想再喝我一杯麦酒。一个小时之内,他不把木桶送来,我就报告泰温大人,等着瞧吧!”
当然,艾莉亚回报时省略了“满脸疖子”这部分,但威斯依旧气得发疯。他怒气冲冲,骂骂咧咧,但最终还是找来六个人,嘟嘟囔囔地命他们把桶送去酿酒房。
当天的晚饭是加了洋葱和胡萝卜的稀麦粥,还有一块不太新鲜的黑面包。有个女人被叫去和威斯上床,所以多得了一块成熟的蓝奶酪和一只鸡翅——从威斯早上提到的那只鸡上撕下来的。其余部分他一人独享,油脂闪着光亮,流淌过他嘴角化脓的疖子。鸡快吃完时,他才从盘子里抬头,发现艾莉亚正盯着他看。“黄鼠狼,过来。”
一条鸡腿上还连着几口焦黑的肉。原来他忘了,到现在才想起来,艾莉亚心想,也许她不该叫贾昆杀他。她难过地离开板凳,朝桌子前方走去。
“你在看我,我看见了。”威斯在她衣服前襟擦擦手指,然后一手掐住她脖子,一手扇了她一巴掌。“我跟你是怎么说的?”他反手又是一巴掌。“不许东张西望!否则我抠你眼睛出来喂母狗!”她被推倒在地,倒下时衣服边缘挂住木凳裂缝上的钉子,勾破了。“不把它补好,今晚你就别睡!”威斯宣布,一边扯下最后一点鸡肉。吃得精光之后,他响亮地吮吸手指,并把骨头丢给他那条丑陋的斑点狗。
“威斯,”那天晚上,艾莉亚一边俯身补裙子,一边低声说。“邓森,波利佛,‘甜嘴’拉夫,”骨针缝过褪色的羊毛布一次,她就念出一个名字。“记事本和猎狗。格雷果爵士,亚摩利爵士,伊林爵士,马林爵士,乔佛里国王,瑟曦太后。”她不知威斯还会在她的祷词里停留多久,真希望明天一早醒来,他已经死去,她想啊想,最后昏沉睡去。
一切照旧,第二天将她唤醒的仍是威斯的靴子尖。吃燕麦饼早餐时,他告诉他们,泰温公爵的主力部队将在今天出发。“千万别以为兰尼斯特大人离开后,你们就可以轻松,”他警告。“我保证,城堡不会变小,只有做事的人在变少。我要让你们这群懒虫了解什么是真正的工作,走着瞧吧。”
你才不会,艾莉亚边掰燕麦饼边想。威斯朝她皱皱眉,仿佛嗅到她的秘密,吓得她赶紧低下视线,盯着自己的食物,再也不敢抬头。
当淡淡的曙光射进庭院时,泰温·兰尼斯特公爵离开了赫伦堡。艾莉亚爬到号哭塔上一个拱窗边观察。他的战马披一袭猩红的釉彩鳞片甲,戴着镀金的护颈和头套,泰温公爵自己则身披一件厚重的貂皮斗篷。他的弟弟凯文爵士骑在他身旁,同样雍容华贵。四个掌旗官走在他们前面,高举深红大旗,怒吼雄狮迎风招展。兰尼斯特兄弟之后,跟着领主和军官们,旗帜飞扬,炫丽多彩:有红色的公牛,金色的山峰,紫色的独角兽和矮脚公鸡,斑纹野猪和獾,银色的雪鼯和五彩艺人,以及星星,太阳,孔雀,黑豹,尖角,匕首,黑色的兜帽,蓝色的甲虫和绿色的箭只。
格雷果·克里冈爵士走在最后,他身穿灰色的钢板甲,骑着跟他一样坏脾气的马。波利佛骑在他旁边,手擎黑狗旗帜,头戴詹德利的角盔。他是个高个儿,但走在主人的阴影里,看上去却像个半大孩子。
艾莉亚眼看着他们从赫伦堡巨大的铁闸门下列队走出,一阵颤栗爬上背脊。突然间,她明白自己犯了个天大的错误。我真笨,她想,威斯算什么?齐斯威克算什么?这些人才是重要人物,我该把他们杀掉才对。昨晚若不是威斯打她,骗她烤鸡的事,使她气晕了头,她本该向贾昆耳语他们中任何一个的名字。泰温公爵,我干嘛不说泰温公爵?
改变主意或许还不晚!威斯还没死!如果她找到贾昆,告诉他……
艾莉亚放下手中的工作,沿着弯曲的楼梯,飞奔而下。她一边跑一边听见铁链哗哗作响,闸门缓缓放下,底部的尖刺插入地面……最后是一声尖叫,充满痛苦,充满恐惧。
十几个人比她先赶到现场,但谁都不敢靠近。艾莉亚在人群中蠕动,钻到前面。只见威斯蜷在鹅卵石地上,喉咙血肉模糊,眼睛则往上翻,目瞪口呆地盯着一片灰色的云。他那条丑陋的斑点母狗正在他胸口舔食从脖子里涌出的血,不时还从死者脸上撕下一口肉来。
眼看威斯的耳朵就要不保,终于有人拿来一把十字弓,射死了母狗。
“可恶的东西,”她听见有人说,“他从小把它养大的。”
“这地方受了诅咒,”拿十字弓的人说。
“是赫伦的鬼魂干的!是的!”埃玛贝尔太太说。“我发誓再也不在这儿睡了!一晚也不行!”
艾莉亚将视线从死人和死狗上抬开,只见贾昆·赫加尔靠在号哭塔的墙上。他看见她,便把手搭在脸颊,两根指头若无其事地伸出来。
Chapter40 凯特琳
离奔流城还差两日骑程时,他们在一条多泥的溪边饮马之际被斥候发现。看到佛雷家的双塔纹章,凯特琳从未如此欣慰。
当要求此人带他们面见她叔叔时,他说:“黑鱼大人跟随国王陛下前去西征,夫人。现由马丁·河文接替他的职务,指挥侦察部队。”
“我明白了。”在孪河城,她见过这个河文:瓦德·佛雷侯爵的私生子之一,派温爵士的同父异母兄弟。对于罗柏领军击向兰尼斯特家根据地的行为,她并不惊讶,很明显早在送她去蓝礼那边谈判之前,他已有了通盘考虑。“河文人在哪里?”
“他的营地离此有两小时骑程,夫人。”
“带我们去见他。”她下令。布蕾妮扶她上马,众人立刻出发。
“您从苦桥回来吗,夫人?”途中,这名斥候问。
“不是。”她不敢这样做。蓝礼死后,凯特琳不确定他的年轻遗孀和她的保护者们会如何看待自己。于是她故意改变回程路线,冒险穿越作战区。她目睹肥沃的河间地在兰尼斯特的怒吼下变成灰黑焦土,每一晚斥候带回的故事都让她难以入眠。“蓝礼公爵被杀了,”她补充。
“我们还希望这是兰尼斯特造的谣,或者——”
“可惜不是。如今奔流城由我弟弟掌管?”
“是的,夫人。陛下令艾德慕爵士留守奔流城,保卫后方。”
愿诸神赐予他完成使命的力量,凯特琳心想,以及相应的智慧。“西境可有罗柏的消息传来?”
“您还没听说哪?”他一脸惊奇。“陛下在牛津大获全胜,兰尼斯特被打得溃不成军,敌军主将史戴佛·兰尼斯特爵士也被击毙。”
文德尔·曼德勒爵士发出一阵欢快的呐喊,但凯特琳只点点头。明天的考验比昨天的胜利更教她关切。
马丁·河文扎营在一个坍塌的庄园内,旁边有一个无顶的马厩和上百座新坟。凯特琳下马时,他上前单腿跪下行礼。“幸会,夫人。您哥哥指示我们密切注意,随时恭候您的到来,并叫我们一旦找到您,不得拖延,立刻全速护送您返回奔流城。”
凯特琳心里一紧。“我父亲出事了?”
“不,夫人,霍斯特公爵的病情没有变化。”河文是个气色红润的男子,和他的同父异母兄弟们没有多少相似之处。“我们只是担心您在不经意间遭遇兰尼斯特的斥候。泰温公爵已经离开赫伦堡,率领麾下所有部队向西挺进。”
“请起,”她告诉河文,皱紧了眉头。诸神保佑,幸亏史坦尼斯·拜拉席恩不久也该进军了。“泰温大人离我们还有多远?”
“三天,或是四天骑程,很难说。每条道上我们都有眼线,但此地的确不宜久留。”
他们没有逗留。河文当即下令拔营,上马护送凯特琳出发。他手下有近五十人,头顶飘扬着冰原奔狼、孪河双塔与腾跃鳟鱼的旗帜。
她的护卫急切地打听有关罗柏牛津大捷的消息,河文也答个不停:“奔流城里来了个歌手,自称‘打油诗人’雷蒙德,他为这场战斗谱了首歌。您一定要好好听这曲子,夫人。雷蒙德为歌取名《黑夜的奔狼》。”他继续讲述史戴佛爵士的残兵如何缩回兰尼斯港。由于缺乏攻城机械,少狼主一时难以攻下凯岩城,但他让兰尼斯特为在河间地的大肆蹂躏付出了代价。卡史塔克大人和葛洛佛大人奔袭海岸,莫尔蒙伯爵夫人则逮住成千上万的牲畜,准备将它们驱回奔流城,大琼恩更占领了位于卡斯特梅、努恩堡和彭德瑞丘陵等地的金矿。文德尔爵士哈哈大笑,“金子没了,兰尼斯特这下可得手忙脚乱啰。”
“陛下如何攻下金牙城的呢?”派温·佛雷爵士询问他的私生子哥哥。“此城固若金汤,又正好扼住山口要道。”
“陛下并没有硬攻,而是摸黑绕了过去。听说是冰原狼带的路,就是他那只灰风。这猛兽嗅出一条山羊走的小道,藏在山脊背后,翻过隘口。小路曲折多石,仅容单骑行走,但等全军通过,了望塔里的兰尼斯特军也毫无知觉。”河文压低声音。“据说,战斗结束后,陛下亲手挖出史戴佛·兰尼斯特的心脏,犒劳他的狼咧。”
“无稽之谈,我决不相信,”凯特琳尖锐地说,“我儿可不是野蛮人。”
“夫人说得是。不过,即便是真的,这猛兽也受之无愧。灰风可不是普通的狼啊。有人曾听大琼恩说起,正是北方的旧神把这些冰原狼赐予您儿子的。”
凯特琳忆起孩子们在夏末的初雪中发现小狼的那一天。一共五只,三只公的,两只母的,正好搭配史塔克家族的五位嫡子……而那第六只狼,白色的毛皮,红色的眼睛,是为奈德的私生子琼恩·雪诺所准备。他们不是普通的狼,她想,的确不是。
当晚,他们安营扎寨后,布蕾妮来到她的营房。“夫人,您已经平安无恙地回到了自己人中间,离您弟弟的城堡也只剩一日骑程。就请允许我向您告辞吧。”
凯特琳并不惊讶。这位其貌不扬的少女一路上都不与人来往,她把大部分时间花在照料马匹上,替它们刷毛,清理踢铁上的碎石。她还帮夏德做饭打扫,也跟其他人一起狩猎。无论凯特琳有何吩咐,布蕾妮都用心完成,没有任何抱怨;无论凯特琳询问什么,她都礼貌地回答,从不多嘴,从不哭泣,也从无欢笑。每一天,她都跟他们一起走,每一夜,她都同他们一起睡,然而,她从来没有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在蓝礼那边,她不也一样?凯特琳想,宴会中,武场上,甚至同身为她弟兄的彩虹护卫们一起守在蓝礼营帐的时候……她为自己构筑的深墙比临冬城的城郭还要高。
“离开了我们,你要去哪里?”凯特琳问她。
“回去,”布蕾妮说,“回风息堡。”
“独自一人。”这并非提问。
那张宽大的脸庞犹如一泓波澜不惊的池水,无从泄露深处的秘密。“是。”
“你想杀史坦尼斯。”
布蕾妮用厚实、多茧的手指紧紧握住剑柄,那原本是“他”的剑。“我发过誓,一共发了三次。您也听到了。”
“是的,”凯特琳承认。她知道,这女孩扔掉了所有染血的衣物,惟独不肯抛弃那件彩虹披风。当初走得匆忙,布蕾妮的物品都不及带走,而今,她只能借穿文德尔爵士的衣服,看起来十分古怪,然而这群人中除了文德尔谁也没这么大的衣服。“誓言必须遵守,这点我同意,可眼下史坦尼斯军容强盛,他身边无疑有许多誓言守护他的侍卫。”
“我不怕他们。我和他们一样强。我当初就不该退缩。”
“你烦恼的就是这个,怕哪个傻瓜叫你胆小鬼?”她叹口气。“蓝礼之死不是你的错,你曾忠勇地为他服务。但如今你想追随他于地下,这对任何人都没好处。”她伸出手,试图给对方安慰。“我明白,这很难——”
布蕾妮挥开她。“没人明白。”
“你错了,”凯特琳尖锐地说。“每天清晨,当我醒来,头一件想到的事就是奈德已经离我而去。我不会舞刀弄剑,但我做梦都渴望自己能驱马狂奔,冲进君临,用双手紧紧掐住瑟曦的白脖子,用力用力,要她气绝身亡。”
“美人”抬起眼睛,那是她全身上下惟一称得上美丽的部位。“如果您也做这种梦,为什么还要阻止我?莫非因为史坦尼斯在谈判时揭露的那些事?”
是吗?凯特琳的目光扫过营区。两个士兵正手握长矛,来回放哨。“从小,人们便教导我:在这个世界上,好人应当挺身而出,对抗邪恶。而蓝礼之死毫无疑问是件非常邪恶的事。可是,人们也告诉我,君权神授,并非武力所能强求。如果史坦尼斯真是我们合法的国王——”
“他不是,就连劳勃也不是,这话蓝礼陛下不是说了么?詹姆·兰尼斯特谋害了真正的国王,而劳勃在三叉戟河杀掉了他的合法后嗣。当他们这样干的时候,诸神在哪里?诸神并不在乎凡人,就像国王从不关心农民。”
“一个好国王会关心。”
“蓝礼大人……陛下,他……他本可成为最好的国王,夫人,他那么善良,他……”
“他已离我们而去,布蕾妮,”她说,用上最温柔的语调。“只有史坦尼斯和乔佛里留下来……还有我的儿子。”
“他不会……您不会与史坦尼斯讲和吧,是吧?向他屈膝?您不会的……”
“说实话,布蕾妮,我真的不知道。我儿子或许想当国王,但我却当不了什么太后……我只想做个好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平平安安,不管付出任何代价。”
“我生来便不是做母亲的料。我要战斗。”
“那么就去战斗吧……然则要为生者,而非死人。记住,蓝礼的敌人也是罗柏的敌人。”
布蕾妮盯着地面,缓缓踱步。“我不认得您的儿子,夫人。”她抬起头,“但我愿意为您效劳,如果您接受的话。”
凯特琳吃了一惊。“我?为什么?”
她的问题让布蕾妮有些困扰。“您帮助过我,在蓝礼的大帐里……当他们以为是我……是我……”
“你本就是清白的。”
“话虽如此,您当时却不需要那么做。您可以让他们杀了我。我对您来说根本不重要。”
或许,我只是不愿成为黑暗真相的惟一见证人,凯特琳心想。“布蕾妮,这些年来我曾把许多贵妇人带在身边,但她们和你都不一样。你得明白,我对作战一窍不通。”
“是的,但您并不缺乏勇气。也许,那不是浴血沙场的勇气,然而……我不知道……我想那是种女人特有的勇气。而且我明白,当时机来临,您一定不会强留我。请答应我这个条件吧,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