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间,提利昂在猎狗阴郁的眼睛里似乎瞥到了恐惧。火,他想起来,异鬼抓走我吧,他痛恨火,他尝够了那滋味。但克里冈恐惧的眼神转瞬即逝,被熟悉的阴沉表情所代替。“去就去,”他说,“但不是奉你的命。我要去找马。”
提利昂转向剩下的三名御林铁卫。“你们每人护送一个传令官到城里去宣令,叫民众都回家。待最后一响暮钟敲完,谁还留在街上,格杀勿论。”
“我们职责所在,理当守护国王,”马林爵士乖巧地说。
瑟曦暴跳如雷,“执行我弟弟的命令才是你的职责!”她恶狠狠地叫道,“首相是国王的代言人,胆敢抗命即是反叛!”
柏洛斯和马林互换一个眼色。“我们要穿着白袍去吗,太后陛下?”柏洛斯爵士问。
“光着身子也无所谓!那样倒好,可以提醒暴民你们还是男人。看到你们在街上的表现,只怕大家都忘了!”
提利昂任由姐姐大发雷霆。头阵阵刺痛。他觉得自己闻到了烟味,但大概是神经过于紧张。
两名石鸦部民守着首相塔的门。“去把提魅之子提魅找来。”
“石鸦部的人才不会追着灼人部的人呱呱叫,”一个原住民傲慢地告诉他说。
提利昂竟忘了自己在跟什么人打交道,“那就叫夏嘎。”
“夏嘎在睡觉。”
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大声吼叫的冲动。“把他叫醒。”
“叫醒多夫之子夏嘎可不简单,”那人抱怨。“他的火气可吓人了。”他嘟囔着走开。
夏嘎一边打着呵欠,一边伸着懒腰晃悠过来。“半个城市在暴乱,另一半着了火,而夏嘎居然躺着打呼噜,”提利昂说。
“夏嘎不爱喝你们这儿的泥巴水,只好喝淡啤酒和酸葡萄酒,喝了就头痛。”
“我把雪伊安置在钢铁门附近富人区的一个大宅里。我要你立刻去那里保护她,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确保她的安全,”
大个子笑了,乱蓬蓬的胡子裂开一条缝,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齿。“夏嘎把她接过来。”
“不,只要保她不受伤害就好。告诉她我会尽快赶去看她。或许就在今晚,不然明天一定去。”
然而当夜幕降临时,城里依然一片混乱。虽然根据波隆的汇报,火势已经扑灭,多数游荡的暴民也被驱散,但提利昂心里有数,不管自己多么渴望雪伊双臂的抚慰,今晚哪儿也去不了。
杰斯林·拜瓦特爵士送来遇难者名单时,他正在阴暗的书房中吃冷鸡和烤面包。天色已由黄昏转为黑夜,仆人们进来点亮蜡烛,并为壁炉生火,却被提利昂吼叫着赶走。他的情绪就跟这间屋子一样阴暗,拜瓦特带来的消息更是雪上加霜。
名单首位是总主教,他一边尖叫着乞求诸神大发慈悲,一边被民众撕成了碎片。对饥饿的人们而言,胖得走不动的教士正是最佳目标,提利昂心想。
普列斯顿爵士的尸体一开始被忽略了——因为金袍卫士们找的是白甲骑士,而他被无数人连戳带砍,从头到脚成了红棕色。
艾伦·桑塔加爵士躺在阴沟里,头盔砸扁,脑袋成了一团红泥。
坦妲伯爵夫人的女儿在某家制革店后面把贞操献给了数十个粗俗的男人。金袍卫士们发现她时,她正赤裸身子在腌肉街上游荡。
提瑞克不见踪影,总主教的水晶冠也下落不明。九个金袍卫士被杀,四十人受伤。至于暴民死了多少,无人关心。
“死活不论,你必须把提瑞克找到,”拜瓦特报告完后,提利昂简略地说。“他还是个孩子。而他父亲是我过世的提盖特叔叔,对我一向很好。”
“我们会找到他,以及总主教的冠冕。”
“让异鬼用总主教的冠冕互相干吧!我才不管。”
“当你任命我为都城守备队的司令官时,曾告诉我你只要真相。”
“我有预感,不管你打算说什么,我都不会喜欢,”提利昂阴郁地说。
“直到今天为止,都城依然在我掌控中,但是大人,我无法担保明天的情况。壶里的水就要煮开锅,盗贼和杀人犯在市内横行,人人自危。此外,该死的瘟疫在臭水湾的贫民区蔓延,铜板和银币都已经搞不到食物。从前只在跳蚤窝暗地流传的叛国言论,而今已在会馆和市场公开宣讲。”
“你要增加人手?”
“现今的手下尚有半数我信不过。史林特当初一口气将守备队扩充了三倍,但不是穿上金袍子就能当守卫的。毋庸置疑,新兵里也有品格高尚的好人,但更多的是暴徒、醉鬼、懦夫和叛徒,多得出乎你的意料。这些家伙训练不足,缺乏纪律,更无忠诚可言——他们只忠于自己那身臭皮囊。一旦发生战争,恐怕顶不住。”
“没这个奢望,”提利昂说。“一旦城墙被突破,我们就完了,这道理打一开始我就明白。”
“此外,我必须指出,我的部下多半是平民出身。从前,他们和今天的这些暴徒一起在街上行走,在酒馆喝酒,甚至在食堂同喝‘褐汤’。不用我提醒,你的太监应该告诉过你,兰尼斯特家在君临不受欢迎。当年伊里斯开城之后,你父亲大人血洗君临的故事,有许多人记忆犹新。大家私下流传,如今诸神降罚,天怒人怨,全因你们家族罄竹难书的罪孽——你哥哥谋杀了伊里斯国王,你父亲屠戮了雷加的孩子们,还有你外甥乔佛里处死艾德·史塔克、日常施行野蛮审判。有人公开怀念劳勃国王当政时期,并且暗示如果让史坦尼斯坐上王座,好日子就会重新到来。这些话,你在食堂,在酒馆,在妓院,随处可以听到——恕我直言,恐怕在兵营和警卫厅里也一样。
“你想告诉我,他们恨我的家族?”
“是的……导火线一旦点燃,便一发不可收拾。”
“对我呢?”
“去问你的太监。”
“我在问你。”
拜瓦特深陷的眼睛对上侏儒大小不一的双眼,一眨也不眨。“他们最恨的就是你,大人。”
“最恨我?”颠倒黑白!他差点窒息。“要他们享用死尸的是乔佛里,放狗对付他们的也是乔佛里。他们怎么能怪到我头上呢?”
“陛下还是个孩子,街头传言都是奸臣祸国。太后向来不为平民所爱,‘蜘蛛’瓦里斯更不用说……但他们最怨恨的是你,因为在劳勃国王时代——他们口中的黄金时代——你姐姐和太监就已经在这儿了,但你不在。他们指责你让狂妄自大的佣兵和肮脏粗鲁的野蛮人进了城,目无王法,予取予夺,搅得都城乌烟瘴气;他们指责你放逐杰诺斯·史林特,因为嫉恨他的坦率正直;他们指责你将睿智温和的派席尔打进地牢,因为他敢直言进谏。有人甚至说你居心不良,打算攫取铁王座。”
“是是是,除此之外,我还是个丑陋畸形的怪物,千万别忘了。”他握指成拳。“够了!我们都有工作要处理。你下去吧。”
这些年来父亲大人一直瞧不起我,或许他是对的。我尽了全力,却只落得这番下场,提利昂孤独地想。他瞪着吃剩的晚餐,冷冰冰油腻腻的鸡让他反胃,便厌恶地将之推开,大声呼唤波德,派那孩子去找瓦里斯和波隆。瞧瞧吧,我信赖的顾问,一个是太监,一个是佣兵,而我的情人是个妓女。这说明什么呢?
波隆一进门就抱怨光线昏暗,坚持要在壁炉生火。所以当瓦里斯到来时,炉火已经熊熊。“你去哪里了?”提利昂责问。
“替国王办事呢,我亲爱的大人。”
“啊,是的,替国王办事,”提利昂咕哝着。“我外甥连马桶都坐不稳,还坐铁王座!”
瓦里斯耸耸肩,“学徒嘛,总是要学一学。”
“我瞧在烟雾巷里随便抓个学徒来统治都比你家国王称职。”波隆径自坐到桌边,撕下一根鸡翅。
提利昂已经习惯了佣兵的无礼,但今晚却按捺不住。“我允许你替我吃晚餐了吗?”
“反正你也不打算再吃了嘛,”波隆嘴里塞满鸡肉,“全城都在挨饿,糟蹋食物就是犯罪。有酒吗?”
接下来就该让我斟酒了,提利昂闷闷不乐地想。“你太放肆了,”他警告。
“是你太保守啦。”波隆随手将鸡骨头丢到草席上。“你有没有想过,假如出生的顺序调个个,大家的日子就好过多了?”他将手指伸进鸡里,撕下一把胸脯肉。“我指的是那个哭哭啼啼的托曼。看样子,似乎别人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这才像个好国王。”
当提利昂意识到佣兵的暗示,一阵寒意爬上脊梁。假如托曼是国王……
只有一种方法可以让托曼称王。不,这种方法他连想也不愿想。乔佛里是他的外甥,是瑟曦的儿子,詹姆的儿子。“凭这些话,我就该砍你脑袋,”他告诉波隆,佣兵却哈哈大笑。
“朋友们,”瓦里斯说,“斗嘴无益。我请求两位,将心掏出来,协力办事啊。”
“掏谁的心?”提利昂酸溜溜地说。他想到几个颇有诱惑力的候选人。
Chapter43 戴佛斯
科塔奈·庞洛斯爵士没穿盔甲,骑着一匹栗色骏马,他的掌旗官骑的则是深灰斑点马。在他们头顶,高高飘扬着拜拉席恩的宝冠雄鹿旗和庞洛斯家的褐底白羽旗,那白羽乃是两根交叉的翎毛。科塔奈爵士铁铲状的胡须也是褐色,而他已完全谢顶。国王浩大壮观的队伍包围了他,然而在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气馁和惊慌。
大队人马跑动时链甲、板甲哐当作响。戴佛斯本人也穿了盔甲,只觉得很不适应:肩膀和后背正因这不习惯的重量而酸痛不适呢。他认定自己看起来一定累赘又愚蠢,不禁又一次怀疑来此的必要。我不该质疑国王的命令,可……
这群人里的每一个都比戴佛斯·席渥斯出身高贵,地位优厚。朝阳下,南方的大诸侯们闪闪发光。他们穿着镀金镀银的铠甲,战盔上装饰着丝羽、翎毛或做成家徽形状、眼睛镶嵌宝石的雕像。而在这群富贵荣华的队伍中,你一眼就能认出史坦尼斯,和戴佛斯一样,国王着装朴素,只穿了羊毛衣和皮甲,只有头戴的赤金王冠分外夺目。国王移动时,阳光洒在火焰形状的冠沿上,映出璀璨光辉。
自黑贝莎号返航并加入封锁风息堡的舰队以来,整整八天过去了,但此刻竟是戴佛斯和自己的国王靠得最近的一次。本来刚一抵达,他便要求面见国王,却被告知国王很忙。国王最近一直很忙,这点戴佛斯从儿子戴冯那里了解到了,儿子是王家侍从之一。如今史坦尼斯·拜拉席恩的权势大大增强,贵族诸侯们便成天围着他,嗡嗡唧唧,活像尸体上的苍蝇。他看起来的确像半具尸体啊,和我离开龙石岛那时相比,苍老了许多。戴冯说最近国王几乎不能入睡。“蓝礼大人死后,他就为噩梦所困扰,”男孩向父亲倾诉,“连学士的药也不管用。只有梅丽珊卓夫人有办法安抚他入眠。”
这就是她和他同住大帐的原因?戴佛斯纳闷。一起祈祷?还是用别的法子安抚他入眠?这问题不仅逾越,而且他也不敢问,即使问自己儿子也不妥。戴冯是个好孩子,但他的上衣上骄傲地绣着烈焰红心,某日黄昏,父亲也见他在篝火前祈祷,恳求真主光之王赐予黎明。他是国王的侍从呀,他告诉自己,理当好好侍奉国王的神灵。
戴佛斯几乎遗忘了风息堡的墙垒是多么高大雄伟,直到如今它们重新逼近他的眼帘方才再度感叹于此地的气势。史坦尼斯国王在高墙下停住,离科塔奈爵士和他的掌旗官数尺之遥。“爵士先生,”他带着僵硬的礼貌开口,没有下马的意思。
“大人。”对方的语气不那么有礼,回答也正如所料。
“遵照正式礼仪,面见国王应该尊称陛下。”佛罗伦伯爵朗声宣布。他的胸甲上刻了一条光彩夺目的红金狐狸,旁边围着一圈天青石色的花。这位亮水城伯爵高大、尊严、富贵,在蓝礼的部属中头一个倒向史坦尼斯,也是头一位公开宣布弃绝旧神,改信光之王的南境诸侯。史坦尼斯把王后和她叔叔亚赛尔爵士留在龙石岛,但后党的势力却不减反增,不论成员还是权势都变得空前庞大,这其中艾利斯特·佛罗伦自然居功至伟。
科塔奈爵士不理会他,径自和史坦尼斯交谈:“陪你来的都是些大人物呢。高贵的伊斯蒙大人、埃洛尔大人和瓦尔纳大人。绿苹果佛索威家的琼恩爵士和红苹果佛索威家的布赖恩爵士,蓝礼国王的两名彩虹护卫——卡伦爵爷和古德爵士……当然啦,少不了咱们荣华富贵的亮水城伯爵艾利斯特·佛罗伦老爷。后面那个是你的洋葱骑士?幸会,戴佛斯爵士。至于这位女士,抱歉,只怕我还不认识。”
“我名叫梅丽珊卓,爵士。”一行人中惟有她毫无武装,一身平滑红袍,喉头的大红宝石啜饮日光。“侍奉你的国王和光之王。”
“祝你工作顺利,夫人,”科塔奈爵士回答,“但我侍奉着别的神灵,效忠于另一位王。”
“只有一个真神,只有一个真王,”佛罗伦伯爵宣布。
“我们是来这里争论神学理论的?大人,若您肯事先通报,我定会带上修士前来。”
“你很清楚我们来此的目的,”史坦尼斯说,“我给了你两个星期时间来考虑我的条件,你也派了信鸦去讨救兵,结果没人来帮你,以后也不会有。风息堡只能孤军作战,而我的耐心已到了极限。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爵士,我命令你打开城门,把按照权利属于我的财产交还于我。”
“条件?”科塔奈爵士问。
“不变,”史坦尼斯说,“我赦免了你面前这些领主老爷,我也会饶恕你的叛逆罪行。你手下的士兵可以自行选择加入我军或是自行回家。他们可以保留自己的武器,以及本人能带走的私人财物。不过,我要征用所有的马匹和牲口。”
“艾德瑞克·风暴呢?”
“我哥哥的私生子必须交到我手中。”
“那么我的回答依旧是:不,大人。”
国王咬紧下巴。一言不发。
梅丽珊卓替他回话:“身处黑暗蒙昧中的俗人啊,愿真主光之王保护你,科塔奈爵士。”
“愿异鬼鸡奸你的光之王,”庞洛斯啐了一口。“干完再用你这身烂布揩它的屁股。”
艾利斯特·佛罗伦伯爵清清喉咙。“科塔奈爵士,请注意你的言行。国王陛下无意伤害孩子。这孩子不仅是他的亲生血脉,也是我的血亲。众所周知,他母亲就是我的亲侄女狄丽娜。就算你信不过国王陛下,你也该信得过我。你了解我,我向来讲求荣誉——”
“你向来贪恋权位!”科塔奈爵士打断他。“换神灵换国王就跟我换靴子一般随便!你和我面前这堆变色龙毫无二致。”
国王周围传出一阵恼怒的喧哗。他说的与事实相距不远,戴佛斯心想。不久之前,佛索威家族、古德·莫里根、卡伦伯爵,瓦尔纳伯爵,埃洛尔伯爵以及伊斯蒙伯爵还都是蓝礼的部下,坐在他的大帐里,帮他制订作战计划,谋划如何推翻史坦尼斯。这位佛罗伦大人也在其列——他虽是赛丽丝王后的伯父,但当蓝礼的星宿冉冉上升时,亲情根本无法阻止亮水城伯爵向蓝礼屈膝。
布菜斯·卡伦驱马上前几步,海湾吹来的风抽打着他长长的彩虹披风。“这里没有人是什么‘变色龙’,爵士先生。我的忠诚乃是献给风息堡,如今史坦尼斯国王才是此地的合法主人……更是我们真正的国王。他是拜拉席恩家族最后的血脉,劳勃和蓝礼的继承人。”
“如你所言不虚,为何百花骑士没有随你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