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妹妹可是好久不见了,我瞧瞧胖了还是瘦了……听说你病了一场,怎么我看着竟比原来的气色还好些,可见北静王府的水土是养人的,难怪林妹妹去了就想不起我这个灰头土脸的嫂子来。”
“凤姐姐……怀了哥儿,嘴巴更是利索了。”黛玉听得明白,知道凤姐指的什么,羞红了脸,拿手帕一甩,侧过身不看她。凤姐和平儿看着黛玉这样样子,知道八层是有戏的,只是姑娘脸皮薄,就不再打趣,暂时放过了她。
凤姐往外头瞥了一眼,一到冬天日子就显得特别短,现在看天色明显是暗了下来,吩咐丫鬟点上灯,又想到贾琏今日要在平儿房里休息,转头让平儿去她的房间准备上火盆,别让琏二爷回来冷着。
待平儿出去了,房间里只有凤姐和黛玉、言缺三人。凤姐慢慢放下手中的小衣服,叹了一声,“妹妹,我没把东西留住。你房里的东西……还有我房里的好些,可都给那好长辈给借走了。只是你先忍着,有借就有还,这世上没有借了不还的道理。现在不能在大家头上泼冷水,过些日子,我一件一件的要回来。”说着,顿了一下,靠近了黛玉,“妹妹,你的那些,都是先帝‘御赐’给林家的!可明白?”
“凤姐姐……”被挑起心事,黛玉低头,话语带着哽咽。
两人又说了些体己话,黛玉才眼圈微红的走出门,正巧看到平儿从旁边的另一间屋子出来。
黛玉仔细一想,明白了,平儿真正成了琏二爷的房里人了,只是一个姑娘家不好说这个事,想着回去后再送些东西过来,也是一场交情。
怎么平儿就成了通房丫头分到了自己的房间了呢?原来凤姐怀孕之后,知道就算自己不说,老祖宗也一定给贾琏安排一个房里人。与其外头的人进来,不如给平儿开了脸,做了名正言顺的通房丫头。
而贾琏,因念着凤姐的大度,又听说女人生孩子最是凶险的,上次大姐儿不就是早产了么?反而不怎么在平儿的屋子里待,一有空就来凤姐的屋子里,或者抱着大姐儿玩一会儿,或者陪着怀孕的妻子说说话,把凤姐喜了的满面春风,把对平儿的醋意也减了。平儿知道奶奶的手段,正忐忑不安,见凤姐没有怪罪于她,心里也极高兴,更加用心的伺候凤姐。
这三人倒也是相处愉快,若说凤姐真是一点也不介意,那也是不可能的,只是她比以前明白了,有些事不是她不愿意就可以的,这么多的长辈看着,这么多的丫鬟想着,堵?能堵多久?何况琏二爷那样一个天生的风流种子,他对凤姐有情是真,只对凤姐有情却是假,也是以前她太傻了,一颗心全给了他,因而完全无法忍受他身边出现其他女人。现在,贾琏对她几分真,她便回贾琏几分真,日子倒比以前好过了许多。
索性她也看开了,男人是一个也靠不住,偶尔想起找来谈谈情说说爱也就算了,把一辈子赌上就实在太死心眼,不如安心的做自己的事,把里里外外管得妥妥当当,让贾琏想离都离不开。
几日后,林家姐弟在贾府过了第一个年,大家都在忙着元春省亲的事,连年都压在了后头,只是贴了几张喜庆的红窗花,燃了几声鞭炮,其他的都照着原本的规矩进行。宝玉因死了秦钟,心里难过,就是元春省亲这样的大事都没能消解他的忧愁,也没顾上黛玉,于是黛玉又得了几日清闲。墨琮依旧待在东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姑娘家还要耐得住,也只有贾环和贾兰偶尔穿着喜庆的衣服过来,带来了一些过年的气氛。
扬州那边有东西送到,还带来了家书两封,墨琮没让这些东西过贾府众人的眼,直接移到京城里林家的府邸。薛家母女虽然搬出了梨香院,但依旧住在贾府,梨香院就给了那十几个女孩子学戏用。这年,不知不觉的就算是过去了。
东院西院被‘洗劫’的事,也许贾母知道,也许大家都知道,只是谁都没有开口,黛玉和墨琮也就一句话都没提。或者,事后总有人会想起,再赔一些,可是这会儿,两姐弟却是冷得心都在发寒,冷冷清清的房间,能摆上台面的,有资格出现在贤德妃面前的,全都被借走了,一句都不曾和他们说,只是事后留了一句:为了你们大姐姐的好事,这才想着借你们点东西略摆摆,就算是先为着你们收着了。
收?这算是哪门子的收?还不如被偷走,至少那还是一门技术活。
墨琮只是早预料到一样,依旧微笑着,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黛玉对着墨琮偷偷的哭了一场,哭累了,才双目沾泪的看着墨琮,说:“我明白了,我姓林。这,不是我们的家,这里所有的人,都姓贾。”
谁也没说贾母的话题,她不只是他们的外祖母,还是贾家的当家主母。他们明白,他们理解,可是,不原谅。
第 23 章
正月十五日,贾妃省亲。当日五鼓,贾母等有爵者,皆按品服大妆。众人早起等候,个个敛气屏息,园内各处,静悄无人咳嗽。
因墨琮乃是外男,所以一开始没能见到传说中的贤德妃的面,只是远远的看到黑压压的一片人影。但这次大早起也非一点好处没有,跟着大队伍转了一圈,他总算是亲眼见着了那写在纸上的大观园。
只见这园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的太平气象、富贵风流。墨琮一边走一边感慨,为这一园子的精致奢华,也为贾府出手阔绰。往前走,只看到清流一带,势如游龙,两边石栏之上,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风灯,恍若走入龙王的水晶宫殿,光斑点点,如星辰撒落,地上的一片繁华和天上星宿明月交相辉映,墨琮见了,唯恐仍在梦中。
离舟上岸,见过‘省亲别墅’的石牌坊,走过金窗银栏的正殿,等了一会儿,等贾妃见过父母族亲并黛玉宝钗,竟然还想到了把他也叫进来问了一遍。虽说是表姐弟,但一面都不曾见过,更不必说什么感情,墨琮也清楚难得出来见一见亲人的面,她也没时间浪费在他这个表亲身上,于是墨琮很自觉的就退到角落位置做背景墙。
队伍继续前进,墨琮和大家一起跟着贾妃一处一处的走。潇湘馆,清幽、雅致,蘅芜苑,富贵、大气,其他皆差了此二处一些。但墨琮心里想的却不是这两处景致如何,而是原来的贾妃赐黛玉、宝钗分别入住潇湘馆和蘅芜苑究竟是何意思。
贾母属意黛玉,王夫人更喜宝钗,这些事贾妃不可能一无所知,所以才有了后来将黛玉分至潇湘馆的举动。但现在黛玉不再把宝玉当做未来的选择,林府尚存,贾母没有久留黛玉的理由,潇湘馆,还会是黛玉的住所么?
不等他想出这个问题的答案,贾妃考起大家的才学,要一匾一诗。墨琮的八股文是从小练到大的,让他写文章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可惜作诗么……似乎就缺少了那一股灵气,只能辞藻堆砌,勉勉强强占了中等的位置。黛玉宝钗大放光彩,无人诗作出其右,墨琮冷眼看着,还是自己姐姐的诗好,天然去雕饰,宝钗的诗也好,可惜不合他的口味,略显匠气,不过,比之他的,已经是好了千百倍。
之后看戏、拜佛,直闹到丑正三刻才迫不得已的回宫,墨琮见她双目滚泪,似有千愁万恨难说,忽然有了一些感触,贾家谓之烈火烹油的大喜事,埋进去的,全是元春的血泪和青春。
然而,一股女孩鲜活的生命换来了什么?这回光返照么?
墨琮抬头看,看到宝玉眼泪连连,冷笑:既知道姐妹受苦,为何只是泪眼朦胧的看着?你只道富贵皆浮云,生死各有命,却不想自己锦衣玉食从而何来。早已是懂事的年纪,却拒绝长大,想要美丽的事物从此停留,贾宝玉,你嗬,竟是脂粉花膏中泡着的孩尸?
现在还是正月,贾府刚刚迎过娘娘,人人面泛喜色,处处酒浓人醉。袭人因试试自己在贾宝玉心里的比重,拿谎话哄宝玉,说她要给家人接出来嫁人了,不做宝玉的丫鬟了。宝玉为此闹了一场,后边还是找的墨琮。墨琮知道袭人卖的死契,这辈子都出不了贾府,但人家的私事他实在不好参和着,软语安慰了宝玉几句,找了个由头出了贾府。
本想着闲逛两圈就回去,突然想到自家的府邸建设的差不多了,便想着去看看林府里他特意建的大院子如何了。现在看来,自己那赏钱花的值,工人们都没有偷懒。
只看到后院移栽的四季常青的树木、牡丹、月季、梅花、桃花……均已成活,只是枝头上尚凝结着未化的白雪,再过两个月,百花齐放,那时便能看到那想象中的落英缤纷的美景。白色的岩石自然的堆放在两旁,一阶一阶,水波漫过了最底的一层,水面倒映着四周围的绿色,在阳光下就如光洁的祖母绿。白色岩石中间□的黑色的土地也被柔软脆嫩的绿色覆盖,一条游龙一样的小溪流拐过九道弯隐入密密的灌木之中。
溪流的上游,是被巨大碧绿的树木和黛玉最爱的紫竹包围着的亭子,原木匾额上书写着林如海亲笔仿写的《流觞亭》三个字,亭的周围木雕长窗,乌黑的亭顶配着朱红的六根正圆的柱子,亭子外面走廊环绕,古香古色,更有细长的柳丝如情人的手轻轻拂过。虽是刻意的模仿前朝文人雅趣,可这之中又融入了女性喜欢的因素,处处栽种奇花异草,小林子里还放养着色彩艳丽的鸟儿,风一动,草木之声混合着清脆婉转的鸟鸣声,别有一番趣味。
按照这个进度,大概今年花朝节这‘曲水流觞’就该完全成功了,正好赶上了三月初三上巳节。墨琮想着黛玉这些日子郁郁寡欢的,正好等庆祝完生日再寻个日子姐姐妹妹兄弟一起过来,也试试古人那样的闲情雅致,散散心。
上巳节亦是女儿节,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情人节吧。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矣。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诗经?郑风?溱洧》)
古人真当是浪漫,恋爱本就是很美好的事,所以就用同样美好的芍药传递情感。玫瑰带刺,会扎到心上人,哪比得上芍药的娇艳芬芳?
想到黛玉和水溶的婚约,墨琮脸上便有些暗淡,对于这桩婚事他十二分的满意,不论是水溶本人还是他的家庭,都是墨琮能想到的最好的安排,父亲母亲用心良苦。然而,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要眼看着自己的姐姐走进另一个家庭,心中说不出的不舍。这种不舍和微微的刺痛被墨琮完美的隐藏起来,谁也看不见,他必须很快乐,必须让黛玉觉得安心,黛玉这样敏锐的人,只要有一点放松的露出真实想法,一定会带给她困扰,这是墨琮最不希望的。
转了两圈,天气还有些冷,冬日的气息不曾散去,这庭院还残留着萧瑟的景色,然而绿色已经悄悄的开始蔓延,□势不可挡的袭来。三月有三月的美,正月有正月的景,看梅花开得正好,桃树上也冒出了几朵花苞,不如叫上几个人,在这百忙的正月抽出些时间来,轻轻松松的过一日悠闲的日子,全当为着三月的上巳节演习了。
曲水流觞,这忙碌的正月竟然还有人想到这样的取乐法子……水淳半依靠在背后的白色岩石上,举目看别处席地而坐的三三两两的人,衣摆随意铺开在地面,一角滑进水里,湿了一片,但水淳并不在意。
这种闲云野鹤般的生活,大概只在梦中想过,这样无拘无束的坐在冰凉的地面,只是微仰着头享受阵阵冷香,处在半梦半醒之间,缓缓与诗境不期而遇,忘记了朝堂上的一切勾心斗角,无酒亦醉。
酒香味由远至近,由浅变浓,睁开眼,却发现这人间仙境的主人低头看着自己,唇边的微笑如晨光一样明媚。
“水淳兄。”墨琮念着他的名字,一边坐在他的旁边。
水淳嗅到了更浓的酒香味,他瞥到墨琮的衣袖上有一小片的酒渍,想来他刚刚是在上游摆上酒盏。果然,上游飘来一个个荷花状的漆木碟子,上面托着莹白如玉的白瓷杯。
“从来没有人喊过我的名字。”
墨琮愣了一下,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水淳只是微笑,俯身拿起酒杯,衣袖沾到了水,还沾上了飘来的梅花瓣。斜看了眼墨琮已恢复如常的温和的笑脸,水淳微侧过头,对着这折折弯弯的曲水流觞,仰头喝尽杯中酒,举手投足,说不出的潇洒。这和墨琮平时看到的那个沉稳的人好像不大一样,他隐隐感觉到自己似乎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帝王的真实一面。
墨琮明白此时自己应该避开,水淳失态了,但是那一句带着笑意说的‘没人喊过我的名字’,语言不足以表达的茫然和失望,在墨琮的心里激起了涟漪。他自认不是什么善良的人,可这时明知道离开才是正确选择,他却留下来。
无疑,他是一个优秀的皇帝,但是帝王的优秀,必须建立在自己的牺牲之上,是人就会有喜怒哀乐,有喜欢的和讨厌的,可是皇帝作为精神领袖,他的喜怒哀乐必须藏在心里,他的喜欢和讨厌必须被隐藏起来,不让他的喜欢成为别人献媚的工具,不让他的讨厌变成危害社稷的借口。皇帝这个完美面具的背后,是不是还存在着一个叫做水淳的人……谁会去关心?
“名字,或者称呼,都只是一个代号罢了。我知道你是谁,不就可以了?”墨琮亦俯身拿起飘落在他旁边的酒盏,半坐起,身体微微前倾,温润轻柔的语调,伴随着玉石相碰的清脆的一声,“为了在座所有的人。”
水淳侧过脸,看着墨琮带笑的眼,颇有深意的微微一笑,然后伸出手去,握住了墨琮握着酒盏的手腕,抬起,倾倒,让那晶莹的酒液顺着倒入他的喉咙……
墨琮只觉得喉咙发痒,明明滴酒未沾,为何晕晕乎乎的弥漫开一股醉意?这初春的日子,连风都带着寒霜,手腕却滚烫的好似立刻就要融化。他想,水淳大概是醉了,连他自己,也醉了,既然醉了,那么,何必管那么多?
“酒多,伤身。”墨琮依旧微笑着,收回了酒盏,仰头,透明的液体湿润了墨琮干燥的唇,有一滴顺着下巴优雅的弧度滑落,隐进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衣领中,那股自然不做作的风情,看得人心乱如麻,水淳的眼便暗了一层。
冷酒稍稍的缓解了墨琮心头的燥热,两个空了的酒盏随意丢在一边的白色岩石上,水淳用着他深邃的眼凝视墨琮半响,淡然一笑,一俯身,伸手又拿起顺着溪流而来的酒,暗香飘过,那杯酒便到了墨琮的眼前。
墨琮以为这是给他的,刚伸手,酒杯一晃,又回到水淳面前。他的笑容分明带着戏谑,表情是从未有过的闲适,声音里似乎也沾上了酒气,低沉、温柔,让人想醉溺其中。
“要喝酒,等你四年之后金榜题名!”
第 24 章
四年之后金榜题名……
想到那人戏谑的眼神,墨琮的额头就开始冒十字路口,他怎么就知道自己一定能金榜题名?他怎么就确定自己四年之后一定会去参加科考?自信满满的样子真是惹人不快,偏偏,他还真是想着四年之后的春闱,唉!
那一坛子的桂花酒,眼巴巴的想了都有几个月了,结果自己只喝了半口。宫里什么样的美酒没有?还好意思和他抢,日后想着法子骗来几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