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会怎么影响到孩子?其实,我为什么不能心平气和地说呢?小秒针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孩子,如果我好好告诉他,现在妈妈要工作,请他别打扰。他能做到的。
上午我冲他发脾气,还不仅是他进书房打扰到我工作,也因为担心他坏我的电脑。前不久,他乱按鼠标,导致死机,丢失了一部分文件。我那时还没有养成定期存盘的好习惯,对依赖电脑工作的人来说,文件遗失的损失是非常惨重的。此后,我就严格禁止他碰我的电脑。很快就形成条件反射,只要他一靠近我的电脑,我就紧张过度地冲他大叫,烦躁的推开他。
现在回头想象自己当时的那张脸,一定是极其难看的,写满了嫌弃和厌恶,没有一丝丝的爱。我生气的时候,会用很坏的语言和词汇,我发泄了,就没事了,可是小秒针呢?
小秒针什么都学会了。
做父母的重要性就在于此,家长没有教育孩子,却时时刻刻都在教育孩子。如果以为坐在麻将桌上就能催促孩子好好学习的话,那可真是缘木求鱼了。
以铜为鉴、以人为鉴、以史为鉴,都会有所获。而以孩子为鉴,可以自明、自省、自咎、自救,可以*见性。
就在我写着上面的文字的时候,厨房突然一声“巨响”,玻璃瓶子摔了。我冲过去,小秒针蹲在一堆碎片中,试探着要收拾它们,又显然不知从何下手。看到我,他很张皇。我的脸上最初一定有习惯性的怒容和恶意,因为他明显流露出胆怯。
我在心里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件小事,没什么了不起的。现在首先是要把他从碎片堆中提出来,免得被扎伤。我说了声“别动”,说出来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很大,准确的说是在“怒吼”或“咆哮”。
孩子是镜子(3)
提着他离开厨房的时候,我觉察到他小小的身子是僵硬的,我把他放在客厅的窗下,并不急着收拾残局,而是蹲下来与他对峙着。他的小小的脸也是生硬的,平时,单单这张死脸就会让我冒火,作错了事情还敢强硬!
我告诫自己,他并非不知道自己错了,那表情不过是他在本能的保护自己。他在看我的表情,我在他的脸上看我的表情。我在跟自己谈判和斗争,首先要安抚了自己。
我刻意控制了一下音量:“你在干什么?”分贝不高,但语气仍然生硬,我对自己的表现很不满意。但目前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不能控制自己的人,是最不自由的人。我发现了自己的局限。
他沉默。他僵硬。
如果我会川剧的变脸,就直接撕下脸上这层凶巴巴的皮,换个风和日丽、和风细雨、春暖花开的招牌了。如果世界上有语言柔顺剂,我就直接倒一瓶在自己的嗓子里好了,也免得控制和压抑自己的苦。
但我还在努力。挣扎着调整脸色和语气,我慢慢的说:
“你想拿冰箱上的冰糖吃,是不是?”
有反应了,他点点头。——不仅仅是点点头,他脸上的线条明显地柔和了。孩子何其敏感!会对我哪怕一丁点的努力作成如此明显的反应,让我吃惊。他的柔和,是对我刚才自我挣扎的奖赏和鼓励。
我摸摸他的脸,摸到了他隐藏着的一份惊慌失措和恐惧。这让我开始心痛。我生他养他,花了多少心血,所有这一切,是为了他幸福和快乐,不是为了要他如此痛苦和惊怯的。一个玻璃瓶实在不值什么,何至于为了这个,伤了孩子的心!?
而孩子的心,又是多么容易伤啊。
“于是你就搬了个小板凳自己去拿……”我作势拥抱他,“为什么不跟妈妈说呢?妈妈会同意你吃的。”
“可是……”他终于开口了,有交流就表示有相互理解的可能性,也就表示成功了一半。“……你在用电脑啊。”
原来如此!他已经接受了我灌输的观念:我在电脑前工作,就绝不要打扰。他原来在为我着想。再说了,自己拿东西吃怎么了?摔个瓶子又怎么了?多大的事儿?一个四岁孩子的自由意志,当然已经足够引领他去自己决定做点什么,这是好事。
我的气已经完全顺了,只有自责的份:“你应该注意安全啊,如果有什么危险的东西,比如刀子一类的放在冰箱上,你那么一拖,不就砍到头上了吗?那么想想看,如果你要拿东西,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比如,叫妈妈帮你,或者,你可以踩高一点的凳子,这样能看到冰箱上面的东西。还有,万一玻璃打碎了,不要用手去拾,免得划破了感染,应该马上叫妈妈来处理。知道吗?”
他点点头。
我想了想,没有什么要补充交代的了。真的,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怎么最开始,却几乎能点燃我的怒火,让我失态地呼啸呢?现在,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可理喻、大惊小怪了。
“那好吧,你看着妈妈打扫战场,就知道自己刚才惹了什么麻烦了。以后如果家里没人,你就可以像妈妈这样收拾。”
我笑了一下,马上就点燃了小秒针的笑,他不好意思的摸摸头,又点点头。我除了对自己感到满意,享受着成就感,还有莫名的惊诧和慨叹。我们俩都想不到,我的话能够被如此柔软和“甜美”的声音传达,我更想不到,在孩子那儿,柔软和甜美的传播速度如此惊人。
我明白了,世界上真的有语言柔顺剂,那就是爱。
时刻记得照照孩子这面镜子,时刻记得自己对孩子的爱。不要让镜子蒙尘,不要让爱蒙尘。
类似的事,后来还发生了多次,曾经有一回,小秒针跑过来跟我说一件事情,说时晃动着食指,直点着我的鼻尖。我的左手一把捏住他晃动的手,大声道:“我教过你多少次了,不要用手点着别人说话,这样很不礼貌——”我突然僵在那里,如雷轰顶,因为发现自己的右手食指,正威胁地点着小秒针的鼻尖。
那一刻,我明白了小秒针为什么屡教不改,那一刻,我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没有权威,那一刻,我恨不得剁了那根愚蠢又无礼的指头。
另外,我还有一个诀窍:万病可用书来治。我对小秒针的习惯性暴虐是病症,复习一回《呼兰河传》中的祖孙情,心就柔软了;一腔的粗糙戾气是病症,看沈从文就安详温润了。但凡离了书,便心生杂草,气渐糙野,心性气质都百病丛生,病从骨髓里出,显现在面上,第一就是面不合,气不顺,颜容尖酸气性大,动辄暴跳又咆哮。对家人老大不客气,对孩子尤烈。我教育小秒针过程中出现的问题,十之*,都源于此。对我来说,一间书房就是一间中药铺,调养心性,最是见效。其重要性无以复加。当然,这是闲话,不说也罢。
情感和意愿表达(1)
殊不知,心有灵犀尚且需要一点通,凭什么就认定别人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
在我个人的受教育经历中,“表达”是一个空白,直到今天,如何表达自己的欲求、意愿、感情,对我来说仍然是个问题。比如说,我至今不善于说“要”,主动索要东西在下意识里被认为是贪婪的、没境界的、小人喻于利的。即使别人给了,即使这东西天经地义份内该归我的,也还要推辞一下、客套一下,彼此推推拉拉两个来回,才“勉强”收下。
我也不会说“不”,只有别人开口,我的舌头每次都抢在脑髓之前应承下来。结果每每是别人也埋怨,自己也被动。耽误了别人的事,自己也成为没信用的人,两败俱伤、狼狈不堪。(直到多年后,我学会了“用建议代替拒绝”,日子才好过一些。别人再要我帮忙干某事,可以建议他另请谁谁谁,或“为什么不如何如何做呢”。但实践运用起来,仍然诸多失误。)
这个问题对紫禁城先生来说,更为突出。我在表达方面有的毛病他都有,段位更高。此外,他还有好些我没有的毛病。他的兄弟感情很深,但基本上不说具体事物之外的任何话,更很少肢体接触。据说他都没有关于父母拥抱的记忆。让他表达任何温暖的情感(谢意、歉意、感动、爱),曾经比要他的命还可怕。如果做错了一件事,他可以砍下一条胳膊来作为赔罪,也不能开口说声“对不起”。他爱一个人的最高境界是,地球人都知道了,他还在坚定地否认,甚至特别创造些能够证明他没有在爱的言行举止来,再在肚子深处独自把肠子悔青悔烂。所以,我总说他是属鸭子的,煮熟了还嘴硬。
(另一方面,紫禁城也不擅与人交流和沟通,他有一个持续至今的办事方式,我持续至今地不习惯,遇到矛盾或问题,就只想着囫囵过去。比如我俩闹矛盾不开心了,他就生出点事儿来,或者说点什么哄着人笑了,或者忙点别的事打岔过去,再不行,睡一觉,也就过去了,好像这样就没事了。而我习惯在事后,非得好好谈一次,为什么会有这次不快,说明了什么,透露了什么,以后各自要如何调整,等等。这类有建设性的善后工作,他最是回避。)
总之,我们羞于表达情感、拙于表达意愿,因为孔圣人早有教导在先:巧言令色,鲜以仁。老子也说,信言不美,美言不信。会说话的人都不是好人;要说出来的感情就不是有价值的感情。彼此心心相通就不必多说什么。禅宗更是把“无有文字语言,是真入不二法门”“不可思议”“不立文字”之类的意思,反反复复都说烂了。
这一类贬低语言表达的教育深入人心,我们都坚信最深最美最纯最真的爱,都是无言的会然于心。殊不知,心有灵犀尚且需要一点通,凭什么就认定别人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偏不说,偏不说,任凭误会在人群中滋生蔓延,直到说也说不清。
受我们的毒害,或许还有遗传的因素,小秒针很早就表现出鸭子的属性。他表示友好的方式,是一声不吭地把自己最喜欢的玩具死命往小朋友的怀里塞,一直塞到对方哭着跑开为止。做错了事,要道歉,被逼走投无路了,他才勉强贴着我们的耳朵,把一声“sorry”直接送进耳朵眼深处,不让一丝分贝流落在外。
最让我气结的一次,是有一天我放假回家来,外面正下着雨,小秒针明明是想念我的,吵着嚷着要和紫禁城一起到车站接我。可等我下了车,他却一贯地冷静沉默,一脸老成。我走过去,说,妈妈好久没见你了,很想念,让我抱一下好不好?那个混小子竟然斩钉截铁道,不好。问他为什么?回答是,因为“打着伞,不方便。”我当时就怒吼着踹了他一大屁股,因为心灵受到了严重创伤。
情感和意愿表达(2)
其实,孩子天生有情感表达的能力,2004年6月16日的晚上,小秒针不肯睡觉,坚持要跟婆婆一起看报纸,婆婆没答应,被强行按到床上后,小秒针自言自语说:“婆婆好凶啊,我好伤心啊。”可见,孩子的心之所动,是会言语的。
所以,小秒针不肯自我表达,自然有其原因要穷究。原因之一,是不善于表达,比如喜爱,原因之二,是不愿意表达、不好意思表达,如那声轻如蚊虫的道歉,sorry是外语,说了等于没说,如此掩耳盗铃,只为那小小的自尊。但是,不管是“不能”还是“不为”,都不利于他与人的交流和沟通。
我深以为害。作为弥补,便格外注意调整他的行为模式,教他用正确的方式处理问题、用正确的言辞准确地表达感情。邀请小朋友玩,要求他一定说清楚:“我喜欢你,我们一起玩吧。”这话在我听来足够肉麻,但听习惯了,很温暖。
当然,还有示范。我们错怪了他,必看着他的眼睛,干干脆脆说一声“对不起”,态度坦荡诚恳,声音洪亮自然。慢慢地,他也能流利地说“对不起”了。
但很快,我就发现,仅仅靠培养一种行为习惯,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比如他一般都会自然地表示友好、提出邀请,但有时候,却无论如何不肯主动拉一下邻家小孩的手。
我很奇怪,但也没有特别深究,只当孩子的反复不定。直到发生了一件事情。
上幼儿园后,小秒针为了得到一种能粘在皮肤和衣服上的小星星,每每从老师那儿领了圣旨回来奉行。不准给我喂饭,我要自己吃!不准跟着我进卫生间,我要自己尿尿!睡觉前,还要把脱下来的衣服叠好。等等。
2004年3月25日,小秒针一出幼儿园就宣布:今晚我要一个人睡觉。其实他生下来就睡他自己单独的床,但睡觉前,我们总要陪他说说话、唱唱歌、讲点故事,直到他入睡。今天是他第一次没有陪伴地入睡。
我们自然乐得遵旨。毕竟,陪孩子睡觉是件苦差事,每每要等小秒针的手指捅进了鼻孔,或者口水滴上了面颊,才发现自己睡着了,小秒针依旧精神饱满、生龙活虎。
将小秒针洗漱完毕,放进被窝,道一声晚安,便熄灯走了。好轻快也!
那天晚上,小秒针一直闹,一直折腾,又要尿尿、又要喝水,没完没了。我们不胜其烦,次数多了,不免发火。直到挨了一通臭骂,小秒针才哭哭啼啼一阵,沉沉睡了。
从那以后,小秒针多数都自己睡,但照例事多,而且花样翻新,什么窗外好像有个眼睛,过来看看;身上好痒,过来帮我抓抓;电视在放什么呀,好大一声响;电视里谁在哭呀……诸如此类。
那天他叫口渴。紫禁城把水杯端过去,小秒针端着杯子,说:“爸爸,你要早点休息。睡晚了对身体不好。”这话,我和老爹老妈是常挂在嘴边的,紫禁城从来置若罔闻,小秒针这么一学舌,他顿时感动得涕泪横流、浑身酥软。
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灵感,冷笑道:“别自作多情了。小秒针,你是想要我们来陪你睡觉是不是?”很多时候,孩子并不直接表达自己。这是考验大人理解力的时候。
果然,小秒针一下子就弹起来了,抱着我的脖子,大叫“妈妈真好”。
一个孩子独自在黑暗里,害怕,也寂寞,想要人陪,是正常,为什么不直接明白地说?却七拐八弯地要人猜?“猜心”或许是文化传统,深入民族基因,却是我最痛恨的中国特色之一。我总觉得,人其实不需要活得那么曲折,单纯天真是美德,活得也轻快。如果心口不一才是礼貌和文明,那么人类粗鲁野蛮些也无妨。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情感和意愿表达(3)
我跟他讲明这个道理:你要人陪,就说出来,不好吗?不要让我来猜你是怎么想的,我会猜错。
小秒针大委屈,怯生生道,我怕我们不答应。
我的心似乎停跳了一拍,突然什么都明白了。真的,简单强调要孩子表达感情,怎么就没考虑到,孩子有自尊、有感受的。被拒绝的滋味不好受,而托辞显然是一种很好的保护,可以把语义转向另一个可以全身而退的方向。一起去看场演出?如果你答应,邀请表示我爱你,如果不去,我只是偶尔多了张票,不巧找了好几个朋友都没空,不想浪费了。国人习惯性地不肯直接表达自己,原有这样一份自我保护的意味在。
我让小秒针明确地表达愿望,其实是让他冒被拒绝、尊严被损伤的风险。让他的言辞裸奔,而且只有一个方向,断了他的后路。这是残酷的。
一下子,很多事情都可以理解了。我意识到小秒针承受的压力、还有我的无理。比如,走在街上,小秒针赖在冰棍箱前无理取闹,吵着说天气热或走不动什么的,我就严厉地批评他,想吃冰激凌就直说,因为没有好好表达,所以坚决不给买。可是下一次,小秒针开门见山要求买冰棍,我的回答又常常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