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过来,跟着朕一起踢!”杨广一脚又一脚地将落下的奏折踢上半空,边发泄,边向太监们发出邀请。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些日子以来弹劾李郎将的人那么多,很简单,因为他没法为自己一一辩解。
“你没法为自己辩解,朕也没法为自己辩解!”杨广狂笑着,发现自己和那名年青的郎将的处境没有什么分别。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甚至还不如李旭。李旭上边好歹还有个皇帝为其做主,而自己呢,除了皇位之外,什么都没有。
注1:策勋,隋唐年间兴起的一种奖励战功的方法,类似于现代的记功。以转为单位,策勋一转,相当于记功一级。最高为十二转,故而木兰辞中有“策勋十二转”之语。
第三章 浮沉 (三 下)
一双素手悄悄地伸过来,将地面上的奏折归拢到一处。“别收拾!”杨广大叫,在看到手的主人那一瞬,他心中的愤懑统统化成了委屈。冲上去,他再度将对方归拢到一起的奏折踢散,边踢,边大声命令,“不准拣,朕命令你不准拣,停下,这些都是废料!”
手的主人却不肯尊旨,蹲在地上向前挪动几步,再度归拢四散的奏折。
“朕都说过不准你收拾了!”杨广咆哮着将奏折再度踢飞,手的主人再度去拣。他再踢,她再收拾,再踢,再收拾…终于,杨广和手的主人都累了,两个人气喘吁吁地坐在地毡上,相视苦笑。
“谁,哪个叫的你?”杨广扭头四下张望,寻找下一个发泄目标。几个太监立刻吓得哆哆嗦嗦,受惊了的老鼠般将头贴在御帐壁上。
“陛下不要怪他们。如果是国事,则妾身不该前来。但我夫君气坏了身子是家事,所以妾身不得不来!”手的主人温婉地回答,仿佛跌坐于自己面前的是一个正在赌气的孩子。
对于妻子萧氏,杨广向来敬爱有加。妻子出身在南方萧姓,无论血脉、人品还是容貌、智慧,都是万里挑一的人才。结发这么多年来,春风得意的日子也罢,提心吊胆的日子也好,两个人都是一直相互扶持着走过。在晋王府为了夺嫡假装节俭的那些日子,萧氏没抱怨过生活艰辛。走入皇宫母仪天下时,萧氏也没有因为开心过头而忘记一个妻子的本分。
“唉!”杨广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推开身边的奏章。他不想让妻子看到某些奏折上的内容。个别笨得像猪一般的地方官员为了表示忠心,根据民间那些捕风捉影的流言给他提了一大堆“逆耳忠言。”
萧后微笑着挪了挪身体,手脚并用将周围的奏折拢到自己身边。一份份捡起来,一叠叠摆放成摞。她尽力不让自己的目光扫到奏折上,后宫干政会遭人诟病,丈夫已经很烦了,她不想再给他添上另一重麻烦。
“唉!”杨广又叹,侧开身子,将自己胳膊附近的奏折敛做一堆。
“妾身来吧,陛下歇歇!”萧后温柔地叮嘱。手上动作加快,腾空了二人之间的地毡。
夫妻两个相对笑了笑,都在对方眼睛里看到了关爱。两个疲劳的身躯慢慢靠近,靠近,终于靠在一起,相互间构成支撑。
“陛下何必发这么大的火!”萧后信手将奏折摆到脚边,低声劝慰。
“他们捕风捉影乱造谣!”杨广直了直身体,尽量让妻子靠得舒服些。“如果造别的谣我还可以忍受,有些事情我根本不可能去做,他们却全像亲眼看到了一般,说得头头是道!”
“谣言止于智者!陛下不去理睬,日子久了,自然会平息!”萧皇后展了展肩膀,用全部的温柔去感受身边的坚实。
“他们说我是色狼,yin棍,沉迷美色荒废朝政,还…”杨广无奈地摇头,“还因为贪图张丽华的美貌不得,所以杀了高颖!”
“噗!”萧皇后忍不住笑出了声来,“这,这些东西查无实据。即便陛下真的喜欢哪个女人,也是陛下的私事,与他们有什么关系!”
她笑的样子很好看,虽然已经不再年青,却依然让人感觉到帐篷里瞬间亮了一下,然后,大家的视觉又慢慢恢复如常。
“难道你一点也不生气?”杨广惊诧地追问。
“张丽华已经死了二十多年,即便她当年没死,到现在也是年过六十,鸡皮鹤发的老太太,我没来由地跟她争什么风?至于宫中这几个姐妹,陛下沉迷谁,不喜欢谁,没人比我更清楚了,又何必听外人嚼舌头!”萧后望着窗外的流云,幽幽地回答。
丈夫不是个好色的人,如果硬说他沉迷美色的话,可能最沉迷的就是自己了。自己说喜欢江南风光,他就带自己下扬州。自己说在长安住不惯,他就带自己去洛阳。自己不想与他分开太久,所以远征高丽,他也和自己在一起。也许这么做有些过分纵容,可民间夫妻之间还讲究个你恩我爱呢,大隋朝的皇帝对皇后温柔一点,难道就一定是罪名么?
“你虽然是个女子,却比那些官员们聪明得多!”杨广苦笑着夸赞了一句,伸开腿,用靴子尖儿将刚才尽力推远的那份奏折勾了回来,展开,推到妻子眼皮底下。那是曲阜孔家出身的一名小官写的奏折,此人口口声声说不相信民间谣言,却劝皇帝勤政爱民,远离后宫,为天下人做出道德表率。显然在骨子里,此人已经将那些流言全部当成了事实。
“这是陛下的私事,他们离得远,自然看得不甚明白。念在其一片忠心上,陛下就不要追究了吧!”萧皇后以最快速度扫了一眼奏折,微笑着提议。
“朕又怎么追究。真要是贬了他,天下人都会以为朕不知好歹。可留着这糊涂家伙,他过几天不知道又要怎样给朕添堵!”杨广将奏折再次丢向半空,看着它慢慢落下,慢慢飘到帐角。“若是朕真的少回几次后宫,多上几次朝就可以让反贼偃旗息鼓,朕倒也愿意答应了他。可就怕是朕这么做了,反贼们却依然不承情!”
“有人造反,自然是剿抚并重了。朝廷的兵马不到,贼人怎么可能自己放下手中的兵器!”萧皇后摇了摇头,微笑。大概也是觉得某些官员的想法过于一厢情愿,眉眼间闪出了几分嘲讽。
“朕也这么说,可是有人偏偏把没关联的事情往一起扯。说实话,即便是国事,有些人的见识也远不如你!”杨广亦跟着摇头,顺手将刚刚整理好的奏折挪过来,一份份在地上铺开。
“你看看他们,这就是我大隋的官员。看看,他们放着遍地的土匪流寇他们不操心,却都在操心什么?你看看这份,再看看这份…。”他的手指指点点,一份份给妻子看仔细。“看看,这么大一堆,那边还有一摞,有几份是谈正经事的。以一品官职,极品名爵,终日去纠缠一个五品郎将。朕也不知道他们是事情太少闲的呢,还是觉得当官的日子太长了,需要回家休息一段时间!”
萧皇后本不想干政,却又不想让丈夫继续烦躁下去。只好半推半就地跟着杨广的手指扫了地上的奏折几眼,一扫之下,她的好奇心立刻被勾了起来。眼前被摊开的奏折有十几份,除了一份说地方水灾请求朝廷赈济,一份说匪患严重、官府征剿失败外。其余的居然全是围绕着该不该赏赐一个叫李旭的五品郎将而写。
“这个李将军,得罪过很多人么?”萧皇后侧头看着丈夫,诧异地问。
“他刚当上郎将不到三个月,能有机会得罪谁?”杨广垂头丧气地回答。他觉得耻辱,为大隋的文武官员令他在妻子面前丢脸而感到耻辱。
“他,他出身于清河李家还是垄右李家?”萧皇后身上不愧流淌着南齐武帝家族的血脉,第二句话已经接近了重点。
“要是出身清河李家或垄右李家就好了,至少有人替他打点!”杨广继续摇头苦笑。朝中无人难做官,这句民谚他曾经听说过,现在看起来,当真是金玉良言。
“那他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萧皇后继续追问。
“他在去年大军回撤时逆向而行,于马砦水边救了薛世雄。几年朕又派他前往马砦水,顺利接回了宇文述和三十万大军!朕刚想赏他,可他突然间在群臣嘴里就变成了十恶不赦!”
“陛下这么说,妾身倒有些明白了!”萧皇后的眼睛转了转,目光灵动如水。
“你明白什么了!说来听听!”杨广一边收拾那些摊开的奏折,一边追问。
“此人立得功太多,诸臣拈酸,防他专宠呗!”萧皇后特意用了一个形容女人的字眼来形容群臣的心思。这个词用得是如此贴切,以至于躲在帐篷角的几个太监都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你们滚外边去!”杨广抬起头,笑着呵斥。妻子这句话说得太解气了,满朝华衮,一个个看上去光明磊落,实际上心胸开阔程度还真不如一群争风吃醋的女人。
“今天的话谁也不准外传,否则,别怪朕不客气!”冲着太监们的背影,他又大声补充了一句。回过头,伸开双臂将妻子揽在怀中,一边笑,一边问道:“那你说朕该怎么办?”
“不会,不会没一个人替他说话吧!”萧皇后警觉地四下看了看,发现周围没有臣子出没的迹象,身子一软,舒舒服服地躺进了丈夫的怀抱。“他出身寒微,你身边那些肱骨之臣肯定看他不顺眼。但这帮人向来不和睦,不至于全都团结起来对付一个后生小子!”
“如果他们全都弹劾一个人,朕还真不会太为难。大不了给他一个虚职,然后让他回家候缺,遂了群臣心思,也省得自己麻烦!”杨广又拣出其他几份奏折,在妻子眼前依次展开。“看,这些是夸他的,简直把他夸成了孙子转世,吴起再生。朕要是不重用他,就是不识英才,昏庸糊涂!”
“此人真有这么厉害?”萧皇后不敢相信奏折上那些话。稍微坐直一些身,逐次看去,裴矩、裴蕴、王安之、杨敬德…一大堆自己熟悉和不熟悉的文官,都在竭力证实李旭的功劳。
这些文官们几乎一致认为,李旭在两次东征中都立下了首功。特别是最后这次,如果没有他,三十万大军根本不可能平安西返。
“我明白了,这是借势分宠!”萧皇后宛尔一笑,又说出了一个后宫女人们的专用术语。
注:萧后,即民间传说中的萧妃,梁简文帝萧岿的女儿,隋炀帝杨广的正妻。梁亡后萧岿投奔北周,生下此女。隋亡后她被接到突厥,后归唐,被安置在京城,八十而终。据正史记载,杨广与萧氏感情甚笃,导致杨广所纳的妃子极少,与野史中那个花心皇帝截然不同。萧后在杨广十七岁时为他生下杨昭,按女人生育年龄计算,她归唐时年龄已过六十。所以野史说李世民纳之于后宫,也纯属扯淡。
第三章 浮沉 (四 上)
所谓借势分宠,是前朝妃嫔们为了争夺在后宫中的地位所使用的一种手段。如果发现皇帝陛下总是临幸某个妃子,而对其他人不屑一顾。被冷落的人通常就想方设法举荐一个出身低微,但貌美异常的女子给皇帝。这样,皇帝的注意力往往被新人所吸引,转而冷落了先前的宠妃。而那个没有根基的美女很容易对付,待大家把她弄得失势了,所有的妃子就回到了同一般位置上,重新开始新一轮角逐。
细品妻子话中意味,杨广不禁抚掌。他一直没弄清楚裴矩和裴蕴兄弟两个怎么突然间转了性子,为一个籍籍无名的后生小辈不惜得罪群臣。经妻子一点醒,才恍然明白了裴氏兄弟的用意。原来这二人本意不在为国举贤,而是想借着举荐李旭来分薄宇文述的功劳。
如果三十万大军全师而回的功劳都归到雄武营的头上,自然说明宇文述不但劳师无功,连平安撤军都全靠了一个无名小辈相救。再算上他去年丧师辱国之罪,即便今年宇文述能顺利平定杨玄感的叛乱,罪功两抵之后,宇文家想再把自己的势力发展壮大一步,也是万万不能了。
“至于这几个附和裴蕴、裴矩的言官,如果臣妾没记错的话,他们都是进士出身吧!”萧后指了指其余几个文臣保举李旭的奏折,微笑着提醒。
“你不说,朕还真注意不到!”杨广将手边的奏折一一合起来,信手丢到了御案上。一切都真相大白了,弹劾李旭的,只是怕他成长过快,威胁到自家利益。而大力保举李旭的人,也只不过是为了借此机会削弱他们朝廷中的对手。至于那些非士族出身的言官,之所以大力保举李旭,却是为了发泄心中对世家大族长期把持朝政的不满。没有人真正出于公心,也没有人是真心为国而谋。
想到这儿,杨广不由得怒由心生。“这帮杀材,当真连朕的女人都不如!”他大声骂道,胸口起起伏伏,就像一个正在鼓气的羊皮筏子。
“诸卿才华高出妾身百倍,只是总是先谋自家,然后才替陛下谋划!”萧后慵懒地伸了伸手臂,叹道。
“朕这就下旨封李旭一个大大的官职!”杨广大声宣布,他冲动起来,往往就不考虑后果。“他不是没有靠山么,朕就做他的靠山。看那些世家望族,哪个大过我杨家!”
“那陛下可能就真的害了他!”萧皇后从丈夫怀中坐了起来,郑重地反对。“从先前的奏折上来看,此人不是个八面玲珑的。陛下猛然把他提拔到一个高位上,群臣们明里必然反对不说,暗地里也会把他当成眼中钉!陛下须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有朕给他撑腰,怕什么?”
“如果他成了众矢之的,恐怕马上就有无数圈套在前面等着他。即便陛下再信任他,如果他上当违反了国法,恐怕您也难护得他周全。”萧皇后拽平了衣角,端正地跪坐在丈夫面前。“陛下仔细想想,自我朝开科举以来,多少个寒门出身的才俊惨遭横死。加他们头上的罪名全是证据确凿么?恐怕陛下比任何人都清楚吧!”
杨广不由自主地将身体向后蹭了蹭,和妻子一样跪直了身体。自从两汉以降,士族和寒门之间的地位差距就如天壤。本朝虽然为了打破这种界限做出了诸多努力,但得到的收获却聊聊无几。从先皇开始,文臣武将里边偶尔出现了几个寒门出身的人为点缀,但他们如果不找个世家依附,很快就会在权力的争斗中被倾轧得尸骨无存。几个世家联起手来,自己也没有办法与之硬抗,更何况李旭这种无根无基的新锐。即便他被豪门大族暗地里杀了,朝廷恐怕都无法找出真正的凶手来为其伸冤。
“那朕该如何是好?”杨广喃喃地问。‘朕还是这个国家的主人么?那些拿了朕俸禄的,领了朕官职的,有几个真心替朕做事!朕想提拔一个青年才俊,也要看世家们的脸色,早知如此,朕争这皇位何用!’
他越想越气,越想越伤心,不觉悲从心来。这么多年,除了一个麦铁杖,一个罗艺,自己几乎没能顺利地提拔起任何英才。倒是在想杀人时,那些豪门世家全力配合,因为他们的眼睛一直盯紧了被杀者空出来的权位,等待事后大伙瓜分!
“陛下也不必烦恼,妾身闻听在南朝时,世家权力更大,但仍有寒门子弟脱颖而出。凡事总得一步步来,陛下今年提拔一个寒门出身的进士,明年提拔一个寒门出身的将军,早晚能在朝中建立起士庶之间的平衡!”萧皇后见丈夫失望,又温柔地出言安慰。
“就眼下这件事情,你说朕该如何处理才好?”杨广想了想,追问。妻子算是出身于南朝皇族,想必类似的事情听说过很多。其中某些先例未必和眼前情况完全附和,拿些相似的来借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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