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经决定在雄武营做一番事业了,他就不想被大伙抛离在圈子外。至于自己什么时候做出了上述决定,宇文士及自己也不太清楚。也许是在替李旭求情时,被父亲误解的那一刻开始的吧!反正,从那之后,士及就刻意地不再利用父辈和家族的余荫,而是尽力凭自己的本事去解决一系列问题。
他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李旭,却看见李旭用一种非常理解的眼光,安慰地看着自己。宇文士及不由地一愣,他万万没想到在这个时候,旭子居然能保持冷静的头脑。要知道,杨玄感之所以对杨恭道、韩世萼等降人毫不猜疑地委以重任,就是要充分利用这些家伙的身份。眼下,援军无论想从任何方向逼近洛阳,都得先和投敌的世家子弟们恶战一场。万一战败,朝廷军法不容儿戏。而万一在战场上获胜了,如何处理那几个世家子弟,对领军者领来说则是一个艰难的考验。
“哈,傻小子不清楚这些人的背景!”宇文士及突然明白了李旭为什么对军书上的名字无动于衷,哭笑不得。眼下这个傻头傻脑的主将大人估计第一次听说军书上这些人的名字,所以跟本就没将人名和他们背后的家族联系到一起!
“看来糊涂也有糊涂的好处!”宇文士及被李旭的表现彻底气乐了,坐直了身体,就当眼前的众将骂的人和事情与自己无关。
“笑骂由人,真不容易!”李旭在心中暗自赞叹宇文士及的涵养。接到军书之后,他已经偷偷研究过上面的人名。没有什么功劳,却那么年青就做到那么显赫的官职,这些人的来历,旭子即便再愚顿,也猜到了一二。但是,与众将不同,他并不没有把韩世萼等人的投敌行为和他们的出身联系到一处。虽然在迄今为止尚为短暂的官场生涯中,旭子已经清晰地感觉到了来自豪门世家的排斥。但他记得徐大眼在一个酒馆中曾经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如果有人因为家族出身而轻视你,这种滥人你不理睬便罢,却不可因此坏了自己的心情。可如果只是因为对方的出身你就心生自卑,或者不愿意与之交往,那是你自己的错。与轻视你的滥人没什么区别!”
大眼的这些忠告,旭子从没敢忘。虽然在个别时刻,他依然对人的出身很敏感。但更多时间里,他努力地将宇文士及、李建成等人看做自己的同类。不刻意地区分彼此之间地位的差别,这才是今天他不加入声讨行列的真正原因。此外,推己及人,旭子也不敢保证自己于那种情况下,能在败退回城被樊子盖削首示众和投降杨玄感苟延残喘这两种行为之中选择哪一个。从读过的书中,他佩服前者。但求生的本能告诉他,后者距离现实更贴近些。
“诸位安静一下,听赵长史将军书读完!”见宇文士及没动怒,李旭也收起了替众将打圆场的念头。拍了拍面前的桌案,命令诸将稍安勿燥。
“…乱匪韩相国举兵从贼,聚众十余万。陆浑、兴泰、阳城已陷贼手。据河内太守急报,贼军目前已经聚集三十万余众。大业九年七月十三。”赵子铭终于读完了最后军书上最后一句,抬起袖子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
根据军书上的情报,眼下叛军的人数已经上升的到了三十万众。宇文述老将军命令各路将领接到军书后,昼夜兼程去援救洛阳。但目前这种情况下,第一支到达洛阳附近的援军,未必能落到什么好结果。
参照大隋朝律法,叛乱是不赦之罪。那些投靠了叛军的公子哥们被俘后肯定难逃一死。而俘虏他们的将军呢?谁能保证他今后不成为公子哥家族的眼中钉!
隐藏的危险谁都能看得到,但谁也不能主动把一些敏感的话题说出来。特别是李安远、崔潜和慕容罗几个在军中摸爬滚打了多年老兵油子了,他们清楚地知道那些世家豪门的厉害手段。说实话,在大隋朝得罪了皇帝不打紧,至少皇帝会让你死得明白。而没有什么背景的人若与那些世家交恶,则根本预料不到对方会以什么残酷的手段报复。那些世家豪门已经延续了几个朝代,手中有上百种整人的办法。并且,凭着这些人在朝廷中盘根错节的关系,足可以保证他们在犯了罪后逃脱应有的处罚。
趁众人都陷入沉默的当口,长史赵子铭指挥着几个低级幕僚搬来木桌,用黍粒和算筹堆出洛阳附近的地貌。这是汉伏波将军马援首创的一种敌情分析方式,比在地图上推演军情稍为直观,但具体操作起来难度非常大。如果不是宇文士及和李旭二人坚持,赵子铭根本不会去弄这些费神费力的鬼花样。
高低起伏的山脉和厚重的城墙初具规模后,诸将的心情更为沉重。黍筹示意,随着周围的几个县城相继被叛军拿下,东都洛阳已经彻底成为一座孤岛。方才还有人心里暗骂樊子盖愚蠢,不该擅自诛杀重臣,逼得那么多人从贼。而看了黍粒和算筹堆出来的形势,大伙却不得不承认樊子盖那样做在很大程度上是不得已而为之。敌众我寡,如果没有严格的军令约束和统一的指挥,洛阳城早已成为反叛者的囊中之物。
“无论如何,咱们都得走慢些好了!”亲兵校尉张秀胆子最大,率先开口出了个馊主意。“反正援军不止咱们这一路,咱们在路上拖延几天,等别人把道路打通了再冲上去。只要不和那些败家玩意儿交手,谁也怪不到咱们头上!”
今天雄武营只走了八十余里,对于一支纯骑兵组成的大军来说,这个速度已经令人无法忍受。但张秀还希望能再慢些,最好等到其他诸路兵马平叛结束,雄武营才“及时”赶到现场。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他的这个建议代表了很多刚受到封赏的军官们的念头。大伙混到今天这步不容易,没必要为了平叛,反而将前程和性命搭进去。况且即便雄武营及时杀到洛阳附近,对方三十余万兵马,雄武营又怎能撼得动?
“恐怕这招谁都能想到!”别将慕容罗轻轻摇头,“除了咱们雄武营,其他任何一路都没有这么多的战马!如果骑兵在官道上走得比步兵还慢,恐怕不用那些世家找麻烦,兵部裴大人第一个要冲出来跟大伙过不去!”
拜监军宇文士及所赐,雄武营前往辽东接应远整军时所调集的战马事后都留在了军中。辽东之战后,雄武营阖营共计还剩下一万多名士卒,可供骑乘的战马和拉辎重的挽马加起来却足足有一万五、六千匹。在没接到最新一份军报前,大伙都为本军的行军能力和突击能力而自豪,但现在,过人行军能力反而成了阻挡众人偷懒的主要因素。
“就是,咱当步兵多好,想走多慢就多慢!”有人小声嘀咕。
“对啊,对啊,咱们贱命一条,怎配跟豪门公子交手!”有人扫了一眼高高在上的监军,又开始冷嘲热讽,。
眼下雄武营所面临的困境全是几个世家子弟造成的,恨屋及屋,自然有人看着宇文士及不顺眼。
“说那些牢骚话没用!救援不及时,兵部肯定不会跟咱们善罢甘休”行军长史赵子铭用眼皮“夹”了发牢骚的人一下,不满地提醒。
几个说怪话的人耸了一下肩膀,自己也觉得很无趣。雄武营的诸将中,除了监军宇文士及之外,其他人背景都不太深。牢骚也好,不满也罢,仗还是要打。否则朝廷追究起怠误战机的责任来,没有重臣帮忙解释,大伙再多的苦衷也没人谅解。
中军帐内又回复了沉默,像雷雨前的天气般的沉默。众将不再抱怨,而是绞尽脑汁地想破局之策。可除了对军令阳奉阴违这招外,再找不出别的能不引火烧身的办法。
崔潜和赵子铭把目光又投向了李旭,自从无名谷之战后,二人已经习惯了拿旭子当主心骨。当时几乎无解的困局,都被郎将大人轻轻松松地用一把火解决了。现在不过是想一个规避风险的对策,最后应该难李将军不住。
但旭子的表现令大伙有些失望。从开始议事到现在,他只维持了几次秩序。需要做的决断,郎将大人一个都没做。位于他身边的宇文监军也如此,皱着眉头,闭着双眼,不知道是在想对策,还是已经在借机昏睡。
“喂,老赵,其他几路援军到了什么位置?”张秀用手捅了捅赵子铭,低声追问。
“还都没过拒马河,走得最快的一支也被咱们落下了近百里!”赵子铭想了想,回答。“不过从京城来的援军据说已经过了渑池,共四万禁军精锐,由卫文升大将军带领,顺路在华阴挖了杨玄感家的祖坟,据说这样可以破坏风水!”
“这个姓卫的,更不是个好东西!”张秀向地上吐了口吐沫,用脚狠狠地碾了下去。
通过扒人家祖坟来谋取战争的胜利,亏他能想得出!几个出身护粮军的低级将领轻轻摇头。想想去年秋天卫大将军不待大伙归来就放火烧桥的举止,此人今年的行为在大伙眼里倒不难理解。
听到卫文升的名字,宇文士及突然恢复了精神头。“卫大将军的兵马到了何处,其他各路兵马呢,子铭,你能在地图上标清楚么?”
“属下尽力!”赵子铭点点头,抓起炭块走向铺在大帐中间的羊皮地图。不是主帅,却擅自打听友军的动向,是一种很犯忌讳的举止。但利害攸关时刻,赵子铭也顾不了那么多。“据最新军报和属下道听途说,卫大将军已经到了这里。”赵子铭用炭块在洛阳西北涧水附近画了一个箭头,“杨玄感亲自带队迎了上去,估计这几天就会决战。”他停了停,又找了另一张干净的羊皮,在上边画了十几条弧线,指着对最右侧一条说道:“我们在这,按正常骑兵的行军速度,十天之内肯定要赶到黄河北岸。而其他各路兵马步骑相混,行军速度最慢情况下可以是我们的一半。”
“嗯!”宇文士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明白赵长史的话外之意,即便再拖延时间,第一个冲上去触霉头的也肯定是雄武营。除非他这个监军动用家族力量把一切责任都承担下来,否则,大伙没第二条选择。
“洛阳城是不是比辽东城的城墙还高些?”正在宇文士及为难的时候,李旭也走了过来,低声询问。
“辽东城跟咱们大隋的洛阳比,只能算个贼寨!”宇文士及侧过头,忍不住又嘲讽了一句。居然有人长这么大了还没见过洛阳城?他心里涌起几分轻蔑。但旭子的话很快就让他的轻蔑转为了惊诧。
“杨玄感麾下人数虽然多,却没有攻城器械,短时间内,他攻不下洛阳!”李旭围着黍筹转了一圈,又看了一眼羊皮地图,低声道。
“那咱们也不能刻意在路上拖延!”宇文士及大声反驳。他已经在心里立过誓,轻易不再依靠家族的力量。如果故意怠误战机,无根无基的李旭根本扛不住御史们的一轮弹劾。
“不拖延,咱们从明天开始昼夜兼程,还是由慕容别将断后,跟不上大队的人直接闪在路边等待收留。李校尉带着斥候出动,一人每人双骑,路上遇到任何骑马的人,都直接扣下来!”李旭点点头,给了宇文士及一个令人放心地微笑。
“你要去碰韩世萼!”慕容罗惊叫。韩世萼是已故老将军韩擒虎的儿子,名将之后,素有善战之名。虽然他背后的家族势力看上去比其他人好惹些,但用兵之道,宇文士及和李旭二人加起来都未必是韩世萼的对手。
“我没把握打得赢韩世萼!”李旭摇头,不在乎在众人面前承认自己用兵的本领差。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敌军人多势众,咱们去了,杯水车薪,未必,未必能帮上多大忙!”慕容罗非常惭愧地解释。虽然主将脾气好,但自己刚才太冲动了,居然当面置疑郎将大人的能力。
“我不想去和他们硬拼,也没船渡河!”没等慕容罗向他表达完歉意,旭子抓起炭块,在黄河北岸,永济渠畔的某个城市上画了个圆圈。“我打这座孤城,不招惹南岸任何人!”
黎阳,大隋屯粮重地跃入了众人的眼睛。杨玄感能养活三十万大军,靠的就是黎阳仓中储藏的军粮。而此刻叛军主力都忙着在黄河南岸攻城略地,留守黎阳城的将领元务本,此前只是个县尉,没有任何领兵经验。
注1:在今河南荥阳东北
注2:伊阙道,位置在伊水畔。慈道位置不祥,本书中方位为笔者杜撰。
酒徒注:年底事情杂,今天发晚了。明天尽量发两章,抱歉。
第三章 浮沉 (六 上)
“果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宇文士及推开众人,用手指了指地图上目前大军所在位置,又指了指黎阳、荥阳和洛阳,摇头冷笑。这一刻,他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在夸赞,不如说是在嘲讽。
如果换做以前,宇文士及肯定以‘匹夫之勇’四个字来打击李旭。现在改做似褒还贬,已经是为对方留了颜面。黎阳城是一座位于黄河以北,永济渠南岸的屯粮重镇。此城距离叛军重兵集结的洛阳有三百多里,水路来往十分方便。此外,目前正在攻打荥阳城的韩世萼所部叛军和黎阳之间的距离也仅仅二百里出头。两座城市以南、北运河相连。一旦叛军如期将荥阳拿下,借着通济渠和永济渠两条水道,三天内肯定能赶到黎阳战场。
而眼下雄武营所在位置是河间郡与上谷郡的交界处,距离黎阳有一千多里。李旭远在千里之外发现敌军破绽,然后妄想着一击致命。这种举动不是匹夫之勇是什么?恐怕没等大伙赶到黎阳,守军早已做好了准备。而一旦雄武营千里奔袭却挫于坚城之下,韩世萼、周仲领兵再从水路杀来,众人就全部死无葬身之地。
众将领无奈地摇头,脸上的兴奋表情顷刻被失望与困惑所取代。宇文士及指点得没错,杨玄感不是傻子,他不会弃囤积总量相当于大隋全年收成的黎阳仓于不顾。眼下他之所以把兵马都放在黄河以南,是因为他知道东征大军赶回来的速度没有那么快。如果他能在东征军赶到黄河渡口之前打下洛阳,扣压百官的亲属为人质,则黎阳仓的粮食完全可以不要。而一旦有朝廷方面的兵马在他打下洛阳之前威胁到黎阳仓,为了维持叛军的军心与士气,杨玄感肯定派大将重兵前来拼命。
“眼下这也许是唯一的办法,我们没有太多选择!”长史赵子铭沉思了片刻,意见开始向李旭方向倾斜。当着众人的面,他把河南河北诸郡的羊皮地图拼在一处,在地图上将敌我双方的所有力量一个不落地标记清楚。“如果我们不强攻黎阳”他用炭块点点卫文升所处方位,就得再向西行,翻越王屋山,在渑池西侧渡过黄河,在那里与卫文升大将军共同面对杨玄感主力!”
他撇了撇嘴,不想再继续这个没意义的话题。众将士却骚动起来,纷纷表示抗议。与卫文升合作,还不如与叛军硬拼。卫大将军最擅长保存实力,跟他合作的人,往往死到临头都不知道被谁出卖的。
“王屋山有一千多仞高,咱们牵着马,怎么往过爬!”别将慕容罗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否定赵子铭的假设。以王屋山的高度,步兵翻越此山都很艰难,而雄武营现在却全是骑兵。
“扯淡,咱有本事翻越王屋山,也不翻!”张秀跳起来,大声说道。去年辽河西岸的教训在眼前明摆着,李旭和宇文士及可以好了伤疤忘了疼,护粮军弟兄们的冤魂可不愿意。
果然,他的话音刚落,校尉李孟尝就站出来表示支持。他是辽水西岸那场三千壮士被歼灭战的幸存者之一,恨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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