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抬起头来,用微笑堆砌出一道防线。
宇文述只用了短短几句话,就将旭子的防线撞了个土崩瓦解。“可是让你独自领兵追杀杨玄感,老夫有些不放心啊。我听说杨玄感的行军主簿杨继是你的授业恩师,你在黎阳城外本来捉了他,却又偷偷地将其放走!”
“他怎么会知道?”李旭无言回应,只觉得一股汗水径直从额头上淌了下来。怪不得无论自己如何提拔亲信,抓牢雄武营兵权,宇文士及都不在乎。原来,他们父子手中藏着一击必杀之策!
让叛军亲信的弟子独自领兵去追杀叛军,即便皇帝陛下在此,他也不会给予我这样的信任。李旭瞪着宇文述,头皮发炸,脚底发冷,双眼中几乎有火冒出来。只一招就败了,他输得不甘心,却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如果宇文述此时喊亲兵进来,旭子知道自己不敢反抗。李家没有出过一个叛贼,他不能侮辱了祖先的名誉。眼下唯一能保护自己的,只有皇上赐予的免罪金牌了。但私放叛军主薄这条罪行,不知道在不在金牌能抵消范围内。
“咳,你这个年青人。什么都好,就是做事不考虑后果。”宇文述见自己彻底占据了上风,笑着转身,经过李旭身边时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然后轻轻松松地在帅椅上坐下去,志得意满。
眼前这个少年人身上蕴藏着迷一样的力量。既然老三士及无法使用这种力量,宇文家只好再次改变初衷。
“其实呢,这件事可大可小。你尊师重道,受人滴水之恩,就报以涌泉。这种品质甚合老夫胃口!我喜欢!”宇文述翘起二郎腿,一边脸在笑,另一边脸露出浓浓杀机。
“他想跟我做笔交易!”在突然打击下缓过神来的旭子明白了宇文述的话中隐含的意思,“他依然想收服我替宇文家效力。如果我听从,就可以带着雄武营去追杀杨玄感,得到万户侯封爵!”
“可我有什么可以付出的!”汗流浃背的旭子自己计算着自己的本钱,他发现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原以为可以控制住雄武营,结果,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的秘密却落在了宇文述父子手中。现在,他觉得自己又成了刚刚离开易县的那个穷小子,除了尊严,一无所有。而尊严是不可以用来卖的,自己可以向宇文述低头,但低头久了,必然会变成驼背。
宇文述兴致勃勃地看着旭子眼神和表情的变化,他羡慕这样生动的面孔和眼睛。自己好像从来没拥有过如此生动的眼神和面孔,即便在没中风之前,也未曾拥有。他忽然有些不忍,觉得自己应该听儿子的建议,放眼前少年一马。但这种一闪而过的善念很快被家族利益所淹没,眼下的少年头角峥嵘,如果宇文家不能得到他的效忠,绝对不能留给别人。虽然他将来未必能成为宇文家的威胁,但“人不为我用,必毁之。”这是宇文家的处事原则,不能拿来冒险。
渐渐地,宇文述看见旭子慌乱的表情再次冷静下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般,少年人脸上又堆满了微笑。虽然,在他嘴角,宇文述依稀看到了一缕血迹。
“谢谢老将军美意,我才疏学浅,实在不堪大用!”旭子用微笑堆砌出新的防线,淡淡地回答。
“唉,老夫为你深感惋惜啊!”宇文述长叹了一声,准备命人入帐解决问题。皇上对眼前这小子甚为宠爱,自己不能杀他。但用个小伎俩让他身败名裂,好像还不在话下。
“是啊,老将军对末将百般回护。可是末将不识好歹,自己断送了自家前程!”李旭摘下头上铁盔,轻轻托在了右手上。脱下头盔和身上的武将袍服,他就不再是大隋官员。一切都要结束了,来得虽然突然,却不令人过于难过。
宇文述的脸猛然**了一下,他明白李旭话中包含的愤怒。这小子在讥笑我宇文家恩将仇报!他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出身,也敢跟宇文家讨要回报!宇文述怒不可遏,恨不得立刻喊武士进帐,将李旭推出辕门斩首示众。但他不敢这么做,三度相救的恩人,被自己落井下石害得身败名裂。此话传出去,对宇文家没有任何好处。
‘他在漫天要价!’关键时刻,旭子用起徐大眼传授给自己的察言观色本领,努力去分析宇文述的眼神和表情。那张中过风的脸有一半是不能动的,另一半,重重杀机后掩盖着虚弱。旭子看明白了对方想要什么,他决定跟宇文家做最后一笔交易。
“叛军主簿杨继在县学授课,而县学是先皇陛下创立的德政,惠及的不止是末将一人。弟子之说,实属无稽!”李旭望着宇文述的眼睛,缓缓地解释。他知道宇文述会明白自己的意思,对方聪明是自己的十倍,用不着把话说得太直接。
“而黎阳之战,大部分战俘已经加入雄武营。几个首恶逃的逃,服诛的被诛…”旭子不理睬宇文述越来越凌厉目光,继续补充。“至于战死和逃散者当中有没有末将就读县学时的先生,末将实在没有留意到!”
他决定打死不认帐,如果宇文述不在乎家族名声,尽管追查到底,把当晚的士兵找来跟自己对质。‘赖帐的本事,我也会!’看了看宇文述已经冒出青筋来的额头,旭子决定为自己做事轻率而付出代价,“至于截杀杨玄感的任务,末将其实不是最佳人选。末将在黎阳和虎牢三场硬仗中受伤不下十处,再次统军长途奔袭,实在力不从心!”
“哦!”宇文述长出了一口气,完全占据上风后猎物居然垂死反咬,的确也有些出乎他的预料。既然眼前年青人还算知趣,他就暂且听听此人提出的交易条件吧。一则能设法收获自己家族所需,二则也不会让儿子太难过。
“末将推荐宇文监军统帅雄武营,绕路拦截杨玄感。宇文监军素负众望,由他来代替末将,定能使大伙信服!”李旭抚摩着头盔上的簪缨,笑着还价。宇文家主要图谋的是雄武营的兵权,既然自己注定要失去它,不如将其交给一个相对可以信任的人。弟兄们跟着宇文士及,应该比跟着宇文家其他人日子好过。
他很庆幸自己提前做了些安排,否则,今天的失败将拖累身边很多弟兄。如今,输掉的仅仅是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想起来很可惜,但毫不后悔。
“是啊,是啊,李郎将劳苦功高,也该好好歇歇。你去虎牢关养伤吧,等平定了杨玄感,陛下论功行赏,肯定会再给你一份嘉奖!”宇文述满意地笑了起来,眼前的少年太善解人意了。老三如果想顺利接管雄武营,的确不能激起众怒。看在少年人知趣的分上,就让他领着虚职赋闲吧。反正大隋朝补不上实缺的武将多得是,只要手中没兵,也就不怕他翻起什么风浪。
“末将想回家看看!顺便养伤!”李旭了却了一件心事,肩膀上也感到一阵轻松。好久没回家了,他真想看看自己的家变成了什么模样。
“回吧,回吧。富贵不还乡,如同锦衣夜路。在父母身边多尽孝道,哪天朝廷需要时,老夫还得召唤你。”宇文述笑着叮嘱,慈祥得如同一个忠厚的长辈。
这真是一个令人喜欢的结果。人年少时气盛,放在乡下多晒他几年,等豪情壮志都风干了,不由得他不低头。
第五章归途(八上)
走出中军之后,李旭才发现自己袍服已经被汗水所湿透。冷而粘的秋风卷着枯叶从四面八方吹来,吹得人袍袖飞舞,骨头节发凉。而身上那些或新或旧的伤口则不约而同地开始发难,又疼又痒,宛如有几万只蚂蚁在伤口上爬。
“向对手示弱只会让他得寸进尺!”旭子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发软,但他尽力挺直脊梁。几个亲兵见主将脸色发灰,试图凑上前帮忙,被他用笑容和手势阻止在一边。
“咱们回营!”跳上黑风后,他一如既往地在马背上转身,笑着命令。马蹄嘈切如雨,快速将中军大帐抛在身后。逃出来了,旭子心中突然有了一点解脱的轻松。他在马背上抬头看天,天依旧是蓝色的,秋日的晚霞绚丽夺目。
没有金鼓之声的时候,天地之间的确很宁静。旭子能看到远处的树木被夕照镀上了一层金,已经开始发黄的树叶就像金子打的,沉甸甸泛着柔光。近处,一座座连绵的营帐也变成了淡黄色,尽管一些帐篷上面打满了补丁,但被阳光一镀,那些补丁也变得柔和起来,柔和得让人留恋。
雄武营的位置在十里连营的边缘处,比其他营寨略为整洁。已经到了吃第二餐的时候,一股淡淡的烟火气在营内飘荡。很熟悉,也很温馨,几个月来,旭子就像习惯了自己的家一样习惯了营中的所有味道。但从今晚开始,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了。他输了一场战争,一点反抗余地没有的将本钱输了个干干净净。
在权谋方面,旭子只是一个刚刚蹒跚学步的孩子,而宇文述是个力能举鼎的巨人。所以,这场抗争他输得毫不冤枉。想明白了这一点后的他不愿意再多做纠缠,草草吃完饭后就聚将议事,宣布自己即将回家养病。养伤期间,雄武营一切事务由宇文监军暂代。
“那怎么成,咱雄武营没有你,还能叫雄武营么?”慕容罗第一个跳了出来,大声反对。
“大人不能走!”刚外放担任督尉的张秀也在第一时刻冲出来阻拦。这一刻,他脸色发青,双眼中充满了愤怒。
“大人不能丢下我们么?白天时分明还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了?”队伍末尾,几名刚刚升职,有资格进入中军议事的校尉也扯着嗓子大喊。他们距离风波的中心远,不知道这些日子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所以喊声里充满焦急和失望。
人声鼎沸,无论站在李旭一边,还是保持中立态度的军官们没有人不为这个消息震惊。这支队伍能在战斗中快速崛起,所凭得不是将士们之间默契的配合和某些人的运筹帷幄,而是几个主要将领的个人勇悍。在李郎将的带领下,雄武营就像一把神兵利器,当者披靡,无坚不摧。但如果郎将大人离开了,雄武营这把刀就等于失去了刀锋,拿来砍柴剁骨头还凑合,用来作战,则先前的逼人气势荡然无存。
“杨玄感逃走了,需要有人带领骑兵绕过洛阳去截住他。我身上伤都没好,实在没力气带着大伙不分昼夜地赶路!”李旭向身边空着的监军座位上扫了一眼,提高声音跟大伙解释。他不想把事实真相让所有人都知道,既然已经承诺将雄武营交给宇文士及,没有必要给接手者制造太多的麻烦。
这个理由未必很通,因为从用兵角度来看,大军自然是越早出发越有把握将杨玄感堵在半路上。而宇文士及偏偏这会儿不再军营内,即便他一个时辰之内赶回来,交接印信、准备辎重也得花上几个时辰。如是推算,大军出发的时间至少要推迟到明天凌晨,敌人在这段时间内又能多跑出数十里。
但这个理由让旭子自己心情又好过了一些。至少,从国事角度考虑,他的牺牲不无益处。他忽然明白了宇文述为什么在自己主动请缨去追杀杨玄感的一瞬间突然发难,‘老家伙算定了我会顾全大局!’这个结论让旭子对宇文家的手段愈发佩服。‘但老家伙可以肆无忌惮地把自己的家事摆在国事前面!’另一个结论让他感到无比荒谬,‘肉食者并非无谋,但肉食者考虑事情的次序和咱们不一样!’旭子记不清楚这句激愤之言出自谁的口中了。但从自己的亲身经历上来看,大隋朝的‘肉食者’们的确在大多数情况下优先考虑的是家族利益而不是这个国家。
雄武营众将领对旭子的解释显然不太满意,他们的议论声虽然低了下去,但脸上的表情却愈发激动。小声交流了几句后,更多人意识到事情的真相。有人选择了沉默,有人义愤填膺。
“大人到了这个时候还在为宇文家的人打算!”李孟尝大步走出队列,站在帅案对面质问。“是不是他们逼的你,大人,咱们不能这样罢了。只要你一句话,弟兄们都不干了,咱们都去养伤,要立功,让他宇文家的人自己去立!”
他回过头,借助手臂的力量表达自己的观点:“大人救了宇文监军三次,最后还落到这样的结果,咱们对他宇文家没半点好处,将来不知道要被他们怎么折腾!不干了,大伙都不干了。咱们跟着李将军一块养伤去!”
“不干了,谁愿意干谁干!”崔潜、王七斤、张秀、还有几个被李旭一手提拔起来的校尉也一起嚷嚷。法不责众,参与的人越多,宇文述老贼越拿大伙没辙。有人抱着混水摸鱼的心态加入,有人却唯恐天下不乱。一时间,叫嚷声越来越大,震得整座军帐都跟着颤抖。帐外,当值的侍卫们不知道里边发生了什么事,频频弯下腰来,伸长脖子向内窥探。
“你们几个,退下!”李旭用力一拍帅案,站起身,大声断喝。弟兄们有这份心,让他觉得很暖和。但他不能因为自己的私事,坏了所有人的前程。雄武营的将校们大部分人都像自己一样,是靠刀头舔血才换来的功名,自己不该把他们卷进争端中,让他们把好不容易到手的前程葬送掉。
他目光从众将脸上扫过,整个人看起来威严无比。“如果你们还当我是朋友,就不要由着性子胡闹!”他艰难地咽了口吐沫,将堵在喉咙中的东西硬吞了下去。“大伙的好意我心领了,这是我自愿做出的选择。咱们提刀上马,就是为了搏个功名。每个人都要守好自己那一份,因为大伙的前程来得都不容易,都是用命换来的,就这样丢了,不值得…”
旭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语无伦次。心里有无数话憋得难受,却拙于表达。“我只是养伤,还是雄武郎将。说不定哪天还会回来,还会跟着大伙一道建功立业!”在眼泪流出来之前的一瞬间,他做出一个命令众人散去的手势,“大伙都退下吧,早做准备。最迟明天清晨,你们就得带兵出发!”
将士们渐渐安静,带头吵闹的李孟尝、张秀等人也难过地低下了头。郎将大人说得对,大伙的功名来得都不容易。都是平民小户出门谋生的人,不像那些世家子弟,生下来就有功名在身。从雄武营建立到现在,多少人怀着封妻荫子的梦就倒下了。能看到人生希望的就这么几个,大伙即便再义愤,也没有替李郎将主持公道的本钱。
“唉!”有人叹息着走出了军帐。
“这真***不公平!”有人低声咒骂,却无可奈何。向缓缓坐下的李旭报以同情的一瞥,无奈地摇摇头,跟在人流后挪出帐门。
慕容罗、李安远、张秀、崔潜等人相继冷静下来,摇头叹息。片刻之后,慕容罗大步走到帅案侧,手搭住了旭子的肩膀,“旭子,我下去了。照说,没有你,就没有我慕容罗的今天,我该守你这个冷灶。辽东还没平定,用不了多久,估计你就会重新被启用。但你知道,我家里还有一大堆人…。”他无法将话题继续下去,一时间竟面红过耳,恨不得狠狠地抽自己几巴掌。
“慕容兄哪里的话来,你的功名是自己搏来的,不是任何人的恩赐!”李旭抹了一把脸,缓缓抬起头,“一会儿我还有事拜托慕容兄呢,这些年,我也攒了些家底…”
“你放心,我马上去找人,把你的全部家当装车,替你护送回易县去!”慕容罗打断李旭的话,大声承诺。在辽东到黎阳的途中,他们曾经在上谷郡逗留。慕容罗记得,当时军中有人帮李旭向家里送过一次财货。以他现在的身份,安排人完成这件事不过是举手之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