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逃是逃不掉的,你何必害怕?我们还有我们自己的事情,”觉民用坚定的语气对觉新说。
觉新勉强地点了点头。他用两手蒙住耳朵,阻止右厢房里的咒骂继续闯进来。他跟着觉民走回他自己的房里去。他们才走了几步,忽然看见一个人影从右厢房里跑出来。接着是一阵奇怪的脚步声。
“四妹!”觉民惊呼一声,便站住了,一只手抓住觉新的膀子。
这是淑贞,她正动着小脚,向他们这个方向跑过来。觉民走去迎接她。
淑贞到了觉民面前,唤一声:“二哥,”便跌倒似地扑在觉民的身上。觉民连忙把她抱住。她不说话,却低声抽泣起来。
“四妹,什么事情?”觉民痛苦地问道,他已经猜到一半了。
“大哥,二哥,你们救救我,”淑贞挣扎了半晌才吐出这一句,她仍然把脸藏在觉民的胸上。
用不着第二句话,这个女孩的悲剧十分明显地摆在他们的眼前。她一步一步地走向深渊,一滴一滴地消耗她的眼泪。她的脚,她的脸,她的声音,她的态度,甚至她的性格,无一件不是这个家庭生活的结果,无一件不带着压制与摧残的标记,无一件不可以告诉人一个小小生命被蹂躏的故事,这不是一天的成绩。几年来他们听惯了这个小女孩的求助的哭声,还亲眼看见血色怎样从她的秀美的小脸上逐渐失去。他们把同情和怜悯给了她,但是他们却不曾对她伸出授救的手。现在望着这个带着微弱的力量在挣扎的可爱的小生命,他们倒因为自己的无力援助而感到悔恨和惭愧了。然而甚至在这个时候觉新和觉民两弟兄的心情也不是相同的。觉新感到的仍然是悲痛和绝望,他的眼前似乎变得更黑暗,他看不见路,也不相信会找到路。觉民却在憎恨和痛苦之外,还感到一种准备战斗的心情,他又感到一种责任心。他仿佛看见一条路,他觉得应该找一条路。
“四妹,你不要难过,你有什么事情,我们慢慢地商量,”觉民柔声安慰道。淑贞仍旧不抬起头,只是低声哭着,而且似乎哭得更伤心。
“四妹,我陪你到三姐那儿去歇一会儿,好不好?……我喊绮霞打水给你洗个脸,三姐会好好地陪你,”觉民感动地、温和地劝道。
淑贞慢慢地抬起泪眼看觉民,感激地答应了一声,摸出手帕揩着泪珠。
“四妹,你跟着二哥去罢,在三姐屋里你会觉得好一点,”觉新忍着眼泪对淑贞说。
淑贞点了点头。她让觉民牵着她的一只手,跟着他慢慢地走到淑华的住房。
淑华坐在书桌前面专心地看书。绮霞坐在靠窗的一把椅子上做针黹。她们听见脚步声,都把眼光掉向房门口看。绮霞第一个站起来。淑华是背着门坐的,她看见他们进来也就带笑站起来。她看见淑贞的红肿的眼睛,马上收起了笑容,连忙走过去迎接淑贞,亲切地抓起淑贞的手。
“绮霞,你去给四小姐打盆脸水来,”这是觉民走进房间以后的第一句话。绮霞答应一声,马上走了出去。
“三妹,你也不去陪陪四妹,你看她又伤心地哭了,”觉民好心地责备淑华道。
“我在看你给我买来的教科书,我在看地理,都是希奇古怪的字眼,很难记得,所以我今晚上没有去看四妹,”淑华带笑答道,她的眼睛望着桌上摊开的书,手还捏住淑贞的一只手。然后她把眼光俯下去,爱怜地问道:“四妹,五婶又骂过你是不是?”她忽然生起气来:“真正岂有此理!五婶总是拿四妹来出气。四妹,你今晚上就不要回去!”
“妈倒没有骂我,”淑贞摇头道。“今天上午她骂喜姑娘,爹帮忙喜姑娘讲了几句话,妈气不过,后来打了我几下。晚上爹不在家,妈看见喜姑娘逗九弟娃儿,她又生气。春兰打烂一个茶杯,她就打春兰。现在又跟喜姑娘吵。我害怕听她们吵架。我实在听不下去。我不晓得她们要吵多久!”淑贞说着忍不住又掉下泪来。
“五婶也太没有道理,这样吵来吵去有什么意思?她就不想做点正经事情!喜儿原先是她自己的丫头,现在有五爸撑腰,她当然管不住。我们从前都说喜儿傻头傻脑,她现在也让五婶逼得硬起来了。真是活该!五婶怕五爸,所以对喜儿也没有一点办法。自己受了别人的气只敢拿亲生的女儿出气,真正岂有此理!”淑华气恼地说。她说到这里便用爱护的眼光望着淑贞,又带了点责备的口吻说下去:“四妹,也怪你太好了,你太老实了,你太软弱了!你什么都受得下去!我如果是你,”她竖起眉毛,两眼射出光芒,“我一定不象你这样把什么都忍受下去。哪怕她是我妈,她骂我骂得不对,我也要跟她对吵……”
“你忘记了‘父要子亡,不亡不孝’的话吗?”觉民在旁边故意插嘴激淑华道。
“二哥,你不要激我!我明白你的意思,”淑华坦白地说,她的脸上没有笑容,仍然现出气愤的表情。“我不相信有这种不近人情的道理,无论什么事总有个是非,总得近情理。儿女又不是父母的东西,怎么就能够由父母任意处置?父母的话,说得不在理,就不应当听。难道他们喊你去杀人偷东西,你也要去?”
觉民高兴地笑了。他想不到淑华说得这样明白,而且她的主张是这样地坚决,他很满意,尤其因为这番话对淑贞或者可以作一个教训。不过他也还开玩笑地称赞道:“我不过说一句话,你就发了这一篇大道理。三妹,你现在倒可以做个女演说家。我出去替你宣传一下。”
“二哥,你又挖苦我,我不依你!”淑华噗嗤笑起来。她知道觉民赞成她的话。也很高兴。她又侧头去问淑贞:“四妹,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在淑贞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一滴眼泪了。她听见淑华的问话,惶惑地答道:“我不晓得。”她看见淑华带着惊奇的(也许还带了一点失望的)眼光在看她,觉得很不安,连忙接下去说:“三姐,我比不上你。我什么都不懂。”她再想不出一句话来。
最后那句简单的话却是真诚的自白。这说明了淑贞一生的悲剧。淑华和觉民同时用怜悯的眼光看淑贞,他们了解(不过程度是不同的)这句话的意义。淑华只知道一切的责备在这里都没有用处,淑贞并没有她(淑华)有的这样的机会。这个小女生下来就被放在一只巨大的手掌里,直到现在还没有脱出手心一步,所以始终受别人播弄。她(淑贞)目前需要的是同情、安慰和帮助。觉民跟淑华不同,他现在看到一条路了。“我要帮助她,我必须先使她懂得一切……”他这样想道。
绮霞端了脸盆进来,她一面说:“四小姐,你等久了罢。我们在厨房里头等了好半天才等到这盆水,”她又诧异地看他们,问道:“二少爷,三小姐,怎么你们都不坐??她把脸盆放到桌上去,又说:“四小姐,我给你绞脸帕。”
“我自己来,”淑贞说,就走过去从绮霞的手里接着刚刚绞干的脸帕。
“三妹,你好生陪四妹耍一会儿。我有事情,我走了,”觉民看见淑贞完全止了悲,便放心地嘱咐淑华道。
“你走罢,我晓得,”淑华带笑地回答,但是等到觉民掉转身子走到了门口,她忽然又唤他回来。
“又有什么事情?”觉民笑问道。
“这儿有新鲜的猪油米花糖同绿豆夹沙饼,你要不要吃?”淑华指着桌上四封包得好好的点心对觉民说。
觉民摇摇头。
“外婆差人送来的,有你的一份。我等一会儿喊绮霞给你送去,”淑华又说。
“我拿一包米花糖就够了,”觉民一面说,一面走到桌子跟前去。
觉新在书桌前面坐了许久,他的眼睛茫然地望着那本摊开的小说。他努力把注意力放在那些接连排列的四号字上面。但是他仍然捉不住那些字句的意义。他的脑子里似乎空无一物,然而那里而却响着女人的吵骂的声音。粗糙的、尖锐的声音伤害了他的疲乏的脑筋,好象一把锉子在那里磨擦。起初带给他一阵痛,后来就是麻木。闷热的空气仿佛有催眠的魔术。疲乏渐渐地制服了他。他的精神松弛了。后来对面的厢房里的吵骂静了下去。他忽然又听见和尚唱经的声音,又听见女孩的低声哭泣。这些声音慢慢地把悲哀铺在他的脑子里的空处。他觉得头有点昏,有点沉重。他渐渐地俯下头去。于是他的脸压在书上了。
忽然一个熟习的声音轻轻地唤他。他抬起头,看见蕙穿一身素净的衣服站在他面前。
“蕙表妹,你几时来的?”他惊喜地问道,连忙起来。
她不答话,却默默地望着他。眼时充满了爱和哀诉。她脸上没有施脂粉,凄哀的表情使她的脸显得更加美丽。
他忽然注意到她的头上、身上都是水淋淋的,便惊讶道:“惠表妹,你怎么了,一身都是水。你从哪儿来?”
“我从家里来,雨下得很大,轿子漏雨,把我一身都打湿了,”她诉苦地答道。
他爱怜地望着她。连忙摸出一张手帕递过去,说:“你先揩一揩。我去喊何嫂给你打盆脸水。”他站起来,要出去叫何嫂。
“大表哥,你不要走,我有话对你说,”她着急地挽留他,一面用手帕揩头发上的水。
他站住不走了。他怜惜地看她的脸,看她的衣服。他痛苦地说:“伯雄怎么让你坐一顶破轿子?你这样会害病的。”
“他哪儿会顾惜到我?他巴不得我早死一天好,”她呜咽地说,便低下头去。她的身子微微地颤抖起来。
“蕙表妹,”他痛惜地轻轻唤了一声,也掉下了眼泪。“你应当顾惜你自己的身体。”
她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他,忽然迸出哭声道:“大表哥,你救救我罢,我实在忍不下去了。”她紧紧地抓住他的右边膀子。她的惨痛的求助的声音开始在割他的心。他在跟绝望的思想挣扎。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住他的肩头,他要甩去这多年的重压,他要援助这个他所爱的女子。
但是眼前一阵明亮,灯光刺痛他的眼睛,他觉得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他连忙回头一看。淑华带着亲切的微笑站在他的旁边。他再掉头往四周看,房间里再没有别的人。他叹了一口气,低声自语道:“我做了梦了。”
“大哥,你去睡罢。你看你就在书桌上睡着了,”淑华温和地说。她听见他说起做梦,便问道:“你做梦?你梦见哪一个?”
觉新停了停,叹息地说:“我梦见蕙表姐,她向我求救。”
淑华一怔,仿佛有一股忧郁的风吹到她的脸上。过了片刻她才同情地说:“惠表姐真可怜!”
“我真对不起她,我没有替她办好一件事,”觉新责备自己地说。
“大哥,你不要这样说。还不是你去找表姐夫办交涉把灵柩安葬的?”淑华用这两句话安慰觉新。
“提起灵柩的事情,更叫人心烦,”觉新皱着眉头说:“我上了伯雄的当,他没有一点诚意。他还是让灵柩摆在尼姑庵里。明天就是初四了。这几天我也找不到他。听说他现在忙着办续弦的事。想不到他倒这样没有心肝。”他露出了愤慨的表情。
“这都是大舅挑选的好女婿。大舅现在还有什么话好话!”淑华气愤地说道。
“外婆他们都很生气,大舅却一点也不在乎,他总说:‘嫁出去的女就等于泼出去的水。’蕙表姐的事情,就好象跟他并不相干。要不是外婆逼着他,他一点也不会管的。”
“那么外婆她们现在有什么办法没有?他们总不会让灵柩这样地搁下去。”
觉新没有立刻答话,他仿佛在无头绪的思索中找寻什么似的。汽笛声突然响起来。宛转的哀泣般的声音在静夜中叫得人心惊肉跳。淑华慌忙地说:“电灯要熄了,等我来把灯点好。”她便走到方桌前面去。
汽笛的最后的哀叫唤醒了觉新,他的思想忽然找到出路了。他站起来下了决心说:“我一定要把这件事办好。”他说这句话好象不是说给淑华听的,却是对另一个人说的。他又一次用眼光在屋子里四处找寻,但是他的眼光经过挂在墙上的他亡妻的照像,便在那里停住了。他意外地吃了一惊。电灯就在这时完全熄了。
淑华捧着锡灯盏走到书桌前面,把灯盏放在书桌上,她看见觉新木然地站在那里,便惊讶地问道:“大哥,你在想什么?”
觉新惊醒似地掉头看淑华,淑华的充满着青春的活力的眼光给了他一点安慰和鼓舞。他仿佛从另一个世界里被唤回来了似的。那是一个绝望的世界,一个充满哀愁的世界,他的心好象还停留在那个世界里面。但是现在他的思想又活动起来了。
“没有想什么,”觉新掩饰地答道。
“蕙表姐的事你看有没有办法?”淑华不知道他的心情,又问起那件事。
觉新并不直接答复这个问题,他却说:“三妹,我们到妈屋里去,等我同妈商量。”
觉新同周氏谈的仍旧是蕙的事情。他们两个人都没有确定的主张。除了向郑家交涉外他们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这样的商量很使淑华失望。她觉得他们说话办事都不痛快,不过她自己也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对付国光才好。
初四日白白地过去了。郑国光仿佛完全忘记了他答应觉新的话。蕙的灵柩仍旧冷清清地放在连花庵中一个小房间里。蜘蛛在棺木的一个角上结了网。棺上尘土积了一寸厚。灵前牌位横倒在桌上。挽联被吹断了一条。
周贵带着气愤回到周公馆,把他眼见的情形告诉了周老太太和陈氏。她们又差他到高家,把同样的话对周氏和觉新再说一番。
“那么把伯雄请来谈谈也好,”周伯涛对他的母亲说。
“最好把姑少爷请来,再跟他办交涉,”觉新也是这样对周贵说。
第二天周老太太差人去请郑国光,郑国肖又托病辞谢了。周老太太逼着周伯涛到郑家去。周伯涛也只见到国光的父亲,他们随意谈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问题依旧得不到解决。
初六日下午觉新到郑家去。他也没有见到国光。但是他看见了郑家张灯结彩的情形。他向看门人问起,才知道郑国光的续弦问题已经决定,旧历初八日就要下定(订婚)了。
看门人的简单的叙述好象是一勺煤油烧在觉新的怒火上面。觉新从这里立刻到周家去。他把这个重要的消息毫无隐瞒地对周老太太和陈氏说了。
“你说该怎么办?”周老太太颤巍巍地问周伯涛道。
“妈不必动气。本来初四这个日期就太近了。我看伯雄大概没有买到好地,才又把日期改迟。安葬的事情关系他们一家的兴衰,我们外人也不便多说话,”周伯涛陪笑道。勉强做出的笑容并不能使他那张暗黑的脸现一点光彩。
“你总是有理!你说什么‘外人’?你替伯雄倒想得周到。你忘记了你是蕙儿的父亲!”周老太太气恼地骂道。
“我看妈生气也没有用。妈最好再耐心等一等。其实蕙儿死后还不到一年,时间并不久,”周伯涛固执地说。
“你给我出去!我不要听你这些话!”周老太太对周伯涛挥手说。但是他并不马上走出房去。
“外婆请不要动气,事情总可以慢慢想法子,”觉新连忙劝道。
周老太太在喘气,周伯涛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看他的母亲。陈氏用憎厌的眼光看她的丈夫。徐氏和芸都不作声,她们时而关切地看周老太太,时而不满意地看周伯涛。
忽然另外一种声音打破了房里室息人的沉寂。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威严地骂着:
“你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