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兰也倒楣,偏偏遇到这个主人,”淑华不平地说。她又安慰淑贞道:“不过五婶今天已经发过脾气了,她不会再为难你,你也不必再想这些事情。”
“六弟今天过继给陈姨太。妈说她上了四妈的当。妈今早晨起来就不高兴,关在屋里间还没有出来过。吃早饭的时候我也挨了骂,我又没有做错事情,”淑贞悲声诉苦道。
“五婶也太不应该,她为什么总是欺负你?”淑华愤慨地说。她马上安慰淑贞道:“四妹,你不要害怕。我将来一定有办法。我一定给你帮忙。”
淑贞感激地看了看淑华,摇摇头说:“三姐,我有点害怕。大嫂死了,二姐又走了。人一天天地少起来。”她的脸上忽然现出了恐怖的表情,她望着淑华痛苦的地说:“三姐,你多半也会走的。琴姐也会走的。你们都走了,让我一个人留在这儿。我简直不敢想。我怕我活不下去,我一定会死。”
绮霞拿了团扇进来。她还带着一个盛瓜子、花生的的小盆子。淑贞的话也使她吃了一惊。
“四妹,你怎么能够说到这种话?”淑华失声叫起来。她爱怜地责备淑贞:“你年纪轻轻就说到死,你不害羞吗?”她亲密地抚摩淑贞的头发,说:“我不会抛开你走的。即使我有办法走,我也不会不顾你。”她只顾慷慨地说话,其实她自己也就没有定下一个将来的计划。她永远抱着一个含糊的信念:我要自己来管我的事情。
淑贞感激地偎着淑华,凄凉地微笑道:“三姐,我晓得你不会抛下我走的。不过我只能够连累你,我对你没有一点好处。我这双脚连跑路也跑不动(她忧郁地看看她的脚)其实只要妈稍微把我放松点,只她们不再象那样天天吵架(她苦恼地皱起眉头),我也过得下去的。我并不要享福。我晓得我自己不配享福……”
“四妹,我们不要再说那些话了,我们走罢,”淑华打断了淑贞的话。“你听,蝉子叫得多好听,还尽说那些不痛快的事情做什么?我们到水阁看荷花去。”
淑华说得不错,窗外一株高树上,知了歌唱似地叫着。这仿佛是在舒畅中发出来的声音。它一扬一顿,甚至声音的长短,都象是合着节拍的。这样的歌声使得紧张的心情宽松,疲倦的身体舒畅。它慢慢地在她们的周围造成了一种闲适的气氛。
淑贞不再诉说她的苦恼了,她让淑华挽着她往花园里走去。绮霞在旁边陪伴她们。
园里另是一个世界,不但空气比较清凉,而且花草树木都带着欣欣向荣的姿态。这里没有可憎的面孔,没有粗暴的声音,没有争吵,没有痛苦。一些不知名的小鸟或者昂头在枝上鸣啭,或者振翅飞过树丛,都带着自由自在的神气。她们走近草坪,看见牵牛藤缠住,柔嫩的荦牛藤盘满了一座假山,旁边有两株高的松树,树身也被牵牛藤蜿蜒地往上面爬去。在那些可爱的绿叶中间开满了铃子似的紫色花朵。她们再往前走。转过两座假山,使看见一片象铺上绿绒毡子似的草地。好多只红色蜻蜒在草地上飞来飞去。
“三姐,在这儿歇一会儿罢,”淑贞恳求地说,她觉得腿酸、脚痛了。
“四妹,你走不得吗?那么坐一会儿也好,”淑华点头说。她掏出手帕垫在地下,自己先坐下来,一面动手掮扇子。淑贞救获似地跟着淑华坐下去,还用手捏捏自己的脚。绮霞把那个小盒子找开,送到她们的面前,她就坐在她们的旁边,手里捏了一把瓜子慢慢地嗑着。她们三个人都不说话,安静地欣赏这些抚慰疲倦心灵、培养纯洁心境的大自然的美景,享受那种不被人打扰的闲适的滋味。淑贞开始觉得有一股清凉的泉水在洗她的脑子。她觉得眼前渐渐地亮起来。
“我真想躺下去睡一觉,在这儿总不会有人来吵闹你,”淑华满意地自语道,附近的蝉声似乎有着催眠的效力。
“我只想一个人整天就在花园里头。大家都把我记掉就好了,”淑贞忽然梦幻似地说。接着她又失望地摇摇头:“可惜不能够。妈不肯放松我。而且我一个人又害怕。
“四妹,你为什么要害怕?你吃亏就吃在害怕上头,”淑华起劲地说:“你应该学学我这个冒失鬼:我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怕。我晓得你越是害怕,人家越是要欺负你……”
淑华还没有说完话,听见绮霞你低在叫:“三小姐。”她闭了嘴用眼睛去问绮霞——什么事?
“有人来了,”绮霞警觉地说,“未必是有人偷听我们说话?”
淑贞立刻变了脸色,她的脑子里的那股泉水干涸了。过去的阴影仍然压在她的头上。
“蠢丫头,你怕什么?有人偷听,我也不害怕。我们说我们的话,又不犯法,”淑华毫不在意的地答道。她出有眼睛朝着绮霞的方向望过去。她看见假山后面晃着两个人的影子。从衣服的颜色,她猜到那是什么人。她便安慰淑贞道:“你不要怕,那是陈姨太。大概她今天高兴得很,居然也到花园里头来耍了。我们不管她。
一个女人从假山那一面转出来。这是王氏。她穿了一件窄袖的深色湖绉衫子,手里拿了一把团扇。绮霞和淑贞都看看淑华。淑华动也不动,低声对她们说:“不要管她,等她走过来,招呼她一声就是了。”淑华虽是这样说,然而绮霞以为还是谨慎一点好,便站起来,立在淑华和淑贞的背后。
陈姨太也走出来了。她穿的是一件袖子又大又短、浅色湖绉滚边的圆角短衫。她一手牵着觉世,微微俯下头在跟那个孩子讲话。王氏站在假山前面等她,便同她一路往草坪上起来。这两个女人都是一样的高身材,一样的高颧骨,不过陈姨太现在长胖了,脸颊也显得丰满了,颧骨也不怎么突出了,最近连双下巴也看得见了;王氏近来反而瘦了些,她的尖脸变成了长脸,颧骨也显昨更高了。她们一路上说说笑笑,两个人都很高兴。
“真想不到!四太太同陈姨太两个死对头,怎么今天居然这样要好,”绮霞惊奇地小声说。
“这有什么希奇?现在六少爷抱给陈姨太了!”淑华轻蔑地答道。“都是钱在作怪,”她又加了一句。
“我真有点不相信,她们都是太太,又不是小孩子……”绮霞疑惑地自语道。
“不要说了,她们会听见的,”淑贞小心地低声阻止道。她看见她们的眼光正往这面射来,有点害怕,也站起来了。只有淑华依旧坐在草地上,安闲地拿着团扇在摇。
“婆,你明天带我去看戏去!”觉蕊忽然欢喜地大声向陈姨太要求道,两只小眼睛望着她,两只小手拉住她的手。
“好,六娃子,我明天就带你去。我们还要到商业场去买东西。我还要带你上馆子,还要带你到外祖祖家里去耍。你还会看到表舅公,他一定会喜欢你,”陈姨太满脸带笑地答道,她真的用祖母的溺爱的眼光去看觉世。
王氏在旁边满意地笑了。淑华看见王氏的表情,不高兴地小声说:“四婶今天总算得意了。”
淑贞害怕王氏听见淑华的话,连忙恭敬地高声的唤道:“四妈!”她又招呼了陈姨太。淑华也招呼了她们,不过她仍然不站起来。
王氏和陈姨太都点头回答淑华姊妹的招呼。王氏不大痛快地瞪了淑华一眼,冷笑一声。陈姨太却大惊小怪地说:“三姑娘,你怎么坐在地下来了?给底下人看见,有点不好罢。”她又对王氏说:“四太太,你说对不对?”
“不要紧,三姑娘素来大方惯了的。这点事情她才不在乎。陈姨太,你这样说,三姑娘会笑我们太古板了。”王氏带着嘲讽的口气答道。
淑华看见她们两人交换眼光,又听见她们一唱一和,她的怒气马上升了起来。但是她连忙压住它,做出没有听懂话的神气,带笑地答道:“天气太热,我们走累了,在这儿歇歇,没有人会看见的。”
“没有人看见?花园里间多多少少总有几个底下人来往,给他们碰见了怎么好?如果你三爷、四爸看见,他们一定要怪你没有规矩,”陈姨太故意惊讶地说,她仗着王氏在旁边给她帮忙,淑华的不恭顺的态度又触怒了她,她想用话来刺淑华。
这几句话使得淑华不能安静地忍受下去。她昂着头挑战似地答道:“这点芝麻大的小事有什么要紧?我们公馆里头没有规矩的事情才多嘞。三爸他们恐怕没有闲工夫管这些小事。他们连大事都管不清楚!”
陈姨太呆了一下,一时说不出话来。王氏马上变了脸色。但是她的可怕的怒容又被她用另一种虚伪的表情盖上了,只有一点点不愉快的颜色留在她的脸上。她讥讽地说:“三姑娘,你好大的口气。你看见我们公馆里头有什么不规矩的事情,四爸他们没有管清楚,你不妨数出几件给我听听。”
淑贞在旁边着急地暗暗推动淑华,又用恳求的眼光看她,请求她不要再跟她们斗嘴。绮霞虽然觉得淑华的话说得痛快,但是也不免替她担心。只有淑华本人毫无顾虑地用傲慢的眼光回答王氏和陈姨太的注视,她也用讥刺的调子对王氏说:
“公馆里间的事情,连我也说不出口,四婶在家里一定看得清楚。至于四爸,我们就很少在公馆里头碰见他。他哪儿还有工夫管这些小事情?有天大哥看见四爸同张碧秀在新发祥买衣料。听说买了百多块钱,我还以为是给四婶买的。”
王氏马上放下脸来,差一点要破口骂出来了。但是她又忍住怒气,只是哼一声。陈姨太讨好地在旁边接嘴责备淑华道:
“三姑娘,你谢谢要有分寸。你怎么能够随便说你四爸的坏话?他是我的长辈,只有他说你不是,没有你说他不对的道理!你未必连这点礼节也不懂?”
“奇怪,陈姨太,你这话人哪儿说起??淑华红着脸冷笑道,“我并同有说四爸一句坏话。他给张碧秀买衣料是真的,公馆里头哪个人人不晓得?他请张碧秀在花园里间吃饭,不是四婶也亲眼看见吗?陈姨太,那天你也在那儿。那也不是什么坏事情。”她含着怒气骄傲地摇着团扇。
陈姨太的粉脸扭和很难看,她张开嘴,想吐出一两句咒骂的话。
“坏事不坏事,总之,没有你做侄女的管的!”王氏厉声骂起来,她不愿意再跟淑华争辩,便拉了一下陈姨太的袖子,说:“陈姨太,你不要跟跟这种不懂礼节的人道理!她把你气都会气死!”
淑华马上板起脸,从草地上站起来。她没有一点顾虑,甚至进攻地对王氏说:“四婶,你说什么懂不懂礼节?我请问你,爷爷的丧服还未满期,就把小旦请到家里来吃酒,这是不是礼节?”她的眼睛里充满了轻视,她毫无惧怕地望着王氏。
“三姐,你就不要再说,”淑贞带着恐怖劝阻(其实这更可以说是哀求)道,她担心淑华会把一个不幸的结果招引到自己(淑华)的身上。她同情淑华,不过她不了解淑华,而且也不能够帮助淑华。
“三姑娘,你这些话去跟你四爸当面说去。礼节不礼节,你还没有说话的资格。我对你说,你不要目中无人,就把长辈都不放在眼睛里。你看我敢不敢去告诉你妈,要她好好地教训你一顿!”这些全是空洞的话,王氏在平时很少让愤怒控制了自己,她总会设法留出一点地位给她的思想活动,她不会胡乱地拿空话保卫自己。但是如今这意料不到的侮辱和挑战,把她逼一个到不利的情形里面,她不能够冷静地思索,想出一个可制服对手的办法。她知道对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平日常用的武器是不能够伤害淑华的,她从前用来对付觉民时就失败过一次。她现在只能够随意说几句空泛的威胁的话,使她可以把身子抽开,以后再从容地设法报复。
“四太太,我们就去告诉太太,不打她一顿,这太不成话了。我从没有见过这种小辈。老太爷在时,他一定不肯随便放过的,”陈姨太连忙响应道。她带着恶意地瞪了淑华两眼。
“三小姐,我们走罢,”绮霞央求道,她差不多要急得哭出来了。
淑华忽然想起她的三哥觉慧做过的一件事。一道阳光鼓舞地照亮了她的脑子。她不但不让步,她反而要满足她那个突然起来的斗争的欲望。愤怒和激动给她带来更多的热气。她浑身发热,她的额上积满了汗珠。但是她仍然欢迎这个不断地增加的热气。她向着陈姨太走近一步,指着个满身香气的女人责问地说:
“陈姨太,今天并不是我先来惹你的。你提起爷爷,我倒想起了那回的事情。请你想一想,嫂嫂是怎么死的?你们说什么‘血光之灾’,搞什么鬼把戏!把好好的一个嫂嫂活活害死了。你有脸皮在这儿说话?我不是怕人的。我不象大哥那样好欺负。我们不要小看人,以后不要在我面前耍这些把戏!”
这时接下去说话的不是陈姨太,不是王氏,却是觉民。他从水阁那边走来,远远地就听见淑华跟王氏们争吵。淑华说上面这番话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她的跟前,所以他把话全听了进去。他想不到她会说得这样痛快,这自然使他满意。他知道他的家庭的内部情形,也知道他的长辈们的性情和为人。他认为他可以从容地对付她们。他先招呼了王氏和陈姨太。他们倒理不理地哼了一声。他也并不在意。他等淑华住口,不让陈姨太和王氏讲话,便出来抢先说:
“三妹,你怎么跟长辈吵起架来?大嫂已经死了,还提那件事情做什么?我们到不阁那边去。”他伸手去拉淑华的膀子,淑贞也过来帮忙他劝淑华走开。
“老二,”王氏气冲冲地唤道。觉民马上站住,答应一声,看了她一眼,等候她说话。王氏带了一点威胁地说下去:“你没有听见你三妹刚才讲的那些话?你们也不好好地管教她。她连我,连你四爸,连陈姨太都骂到了。我姑念她年纪小不懂事,我不跟她计较,我等一会儿去跟你妈、你大哥理论去。我还没有骂她,她倒骂起来我来了。这是你妈教出来的好女儿!我要去问你妈看看有没有这种规矩!”
“四婶,请你去问妈好。我也管不了三妹,”觉民淡漠地答道。
陈姨太听见淑华的那种明显的控诉,自然十分气愤,她的一张粉脸气得通红,怒火不住地在她的心里燃烧,她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她的憎恨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淑华的脸。不过她就是在这个时候也没有忘记她自己在高家的地位和身份。她是一个离开了靠山便没有力量的女人。在那位宠爱她的老太爷去世以后,她的处境就不及从前了。她不能不靠一些小的计谋和狡诈来保护自己的利益。她不能不时时提防别人,保护自己。她不能不常常借一个人的力量去对付另一个人,免得自己受到损害。她本来希望在王氏的身上找到帮助,借用王氏的力量压倒淑华。但是现在她知道这个办法也没有多大的效力。空洞的责骂并不能够伤害淑华,这个少女还是那么骄傲地站在她的面前,丝毫没有低头的表示。她知道淑华是一个不容易制易的少女。她平日就知道淑华的性情。她明白要对付淑华必须另想别的办法,她现在应当克制自己,免得吃眼前亏。但是她不能够在这些人的面前沉默,她仿佛看见绮霞在暗暗地讥笑她,又看见淑华脸上现出轻视的笑容(其实淑华并没有笑过,她的红脸上只有憎恶的表情),她一定要回答淑华的攻击!她不能够白白受人侮辱!她应该有一个表示,使别人知道她并不是一个好惹的人!而且她更明白话人纵然不会给她带来光荣,至少也不会给她带来损害。王氏仍然可以给她帮忙。她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