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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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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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吃得这样少?”琴惊讶地问道。
    “我近来都只吃半碗饭,吃多了心里就不好受,”淑贞答道。
    “四妹,你心里要放开一点。五婶骂你也好,她跟五爸吵架,跟喜姑娘吵架也好,这些都是小事情。你不要把它们挂在心上。你要当心你自己的身体,”觉民怜惜地插嘴劝导淑贞。
    “我晓得,”淑贞埋头低声答道。
    “我不说了!说起来真要把我气坏了!淑华忍不住在旁边嚷起来。她又问琴:“琴姐,你说好不好,我们去求姑妈把四妹抱过去做你的妹妹?”
    这完全是淑贞没有料到的意外的话。但是它把她的停滞的心境大大地搅动了。这是一个美丽的希望。她急切地等待琴的回答。
    琴的心里很不好过。她本应该哂笑淑华的奇特的想法。但是这时候她的脸上泛出一丝的笑意。她深切地惋惜淑华梦想不能成为现实。淑华提醒她,她多么希望有一个妹妹!她不忍心一下子就说出残酷的答话。她沉默着。她的身子靠在桥头栏杆上。“这是做不到的,”觉民摇摇头说:“你想五婶会肯吗?姑妈也不会白白地去碰钉子。”他的话说的很清楚。他知道自己说的是真话,却没有留心他一下子就杀死了两个人的希望。
    淑华噘着嘴不作声,好象在跟别人生气似的。琴觉得淑贞的身子在发抖,便俯下头很亲热地唤着:“四表妹。”她听见淑贞用很低的声音答应,又看见淑贞伸手揉眼睛。她的心里充满了怜爱的感情。她不能够再用话伤害淑贞的心,她只得空泛地安慰淑贞道:“四表妹,你不要难过。我们一定给你想个办法。一定有办法的。”淑贞还把脸俯在琴的脸前。她听见琴在她的耳边说的那几句话,她心里仍然不好过。过了片刻,她才抬起脸比较安静地答了一句:“我晓得。”她又亲热地挽住琴的膀子央求道:“琴姐,你今晚上就不要回去。你答应吗?你留在这儿,我心里也好过一点。”
    “我答应你,”琴感动地答道。
    “琴小姐,我还有话跟你说,”翠环忽然高兴地说,她的手里还提着那个红灯笼。
    “你有什么事情。”琴诧异地问道。
    “等我来说,”淑华听说琴留下,很高兴,这时听见琴问翠环有什么事,便抢着说:“琴姐,翠环、绮霞、倩儿三个人早就跟我说好,哪天请你‘消夜’。本来说好在端午节那天,后来你又回去了。以后也没有碰到机会。今天你来了,可惜倩儿生病没有好。翠环和绮霞打算就在今晚上请你,要我来跟你商量。正好你不走,那么我们让翠环先出去备办洒菜去。”
    琴正要推辞,但是翠环接着说话了:“琴小姐,三小姐已经答应了,不晓得你肯不肯赏脸?我们做丫头的自然备办不起好东西。不过我素来晓得琴小姐还看得起我们,所以才敢请琴小姐赏我们一回脸。”
    琴噗嗤地一声笑起来。她答道:“好了,你不必多说了。你们请客,我哪儿还有不来的道理?”她无意间一扬头,她的眼光正对那一轮明亮洁白的圆月。她觉得心上的暗雾完全消散了。然后她埋下头望着觉民,低声鼓励地说:“你还是到社里去一趟罢。不晓得现在晏不晏?我不愿意人家说你耽误工作。”觉民还没有开口,她又说:“你看她们又要请我‘消夜’,我在这儿不会寂寞的。”她更把声音放低:“如果我明天不走,我也要亲手做几样菜请你‘消夜’,庆祝你毕业。”
    觉民感到幸福地微微一笑,低声答应道:“我先谢谢你。我马上去。”然后他又大声对她们全体(不过四个人)说:“你们就在这儿多耍一会儿,我先出去。”他一个人急急地走了。
    淑华们没有听见琴对觉民讲的话,因此她们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先出去。
    “三表妹,你今天去看过倩儿,她害的什么病?”琴向淑华问道。
    “哪个晓得?倩儿病得不轻。四婶又不肯请个好一点的医生给她看脉。真岂有此理!”淑华生气的说,她的脸色变了。
    “四舅母不肯,找大表哥也好,”琴沉吟地说,她又自语般地接下去:“我明天去看看她。”
    “好嘛。琴姐,明早晨我陪你去,”淑华大声说。
    琴看了淑华一眼,点了点头说:“明早晨我们看了倩儿的病再说。有事情当真可以找大表哥帮忙。”
    觉民到了利群周报社,黄存仁和张惠如正在里面小房间内分看小册子的校样。陈迟在外面照料。黄存仁看见觉民,带笑地说一句:“你来得正好。等一会儿我们还要商量一件事情。”张惠如接着说:“我们下个星期天搬家,你一定要来帮忙啊!”“好,”觉民兴奋地回答了他们。他从他们的手里接过校样来。他们全看过了。他打算自己再看一遍。方继舜和张还如也就在这时候进来了。
    外面有四五个年轻人来买周报,过了一会儿他们先后走了。黄存仁等到觉民看过校样交给张还如以后,便提议:“今天早点关门。我们就在这儿开个会罢。免得再跑到别处去。”
    大家都赞成黄存仁的意见。于是在一阵忙乱之后铺板全上好了。两扇门半掩着。陈迟坐在外面守铺子。其余的人就在里面开会。
    “昨天接到重庆的快信,要我们派个人到重庆去商量大会的事情。他们说有很多重要的意见等我们派代表去面谈。我昨晚上已经找惠如、继舜谈过了。他们主张我去一趟。好些问题的确应当认真地讨论一下。他们那边力量雄厚些,比较有办法。可能还有别地方的朋友去。我也愿意去。我想至多花三个星期就行了。大家的意见怎样?”
    黄存仁坐在靠里的一个角上,左边的肘拐压住那张条桌,他的头略略向前俯,带着严肃的表情,用低沉的声音说了上面的话。
    方继舜接着解释这次商谈的重大意义。他鼓动黄存仁去。他还说最好大家商量一下,多带些意见去。张惠如的发言内容跟方继舜的差不多。
    “我前天看到程鉴冰,她告诉我她刚收到许倩如的信,说广东搞得轰轰烈烈。她还说,有些人到工厂去子。到重庆去,应当把这个问题好好研究一下。那边有些工厂,他们考虑这个问题也方便些,”张还如兴奋地说。
    “这个问题我们上次已经向重庆提过了。这次存仁去一定可以讨论出具体的办法来。我看只有依靠劳动阶级,革命才有希望。单靠我们这几个书生是没有办法的!”方继舜说到后面两句忽然站起来,他并没有提高声音,但是他用手势加强他的语气。觉民并不完全了解方继舜最后两句话的意义。但是他也不去仔细考虑他们提到的那个问题,因为他相信这几个朋友,尤其是黄存仁。而且他想自己知道的事情太少,黄存仁从重庆回来一定会带回更好的、更具体的工作方法和发展计划。所以他就简单地讲了自己的希望。
    黄存仁又讲了一下他的看法和他的打算。接着大家你两句我两句地发表了一些意见。方继舜讲得最多。众人都同意他和黄存仁两人的意见,但是并不把它们写成文字。这里所有的意见全由黄存仁口头向重庆朋友传达。
    他们最后又谈到动身的日期。学校放假了,黄存仁没有别的工作,不过他想参加了周报两周年庆祝会以后出发。觉民也希望他能够出席那个庆祝会。然而方继舜和张惠如弟兄都认为应该早日动身。黄存仁这时也想到可能还有别地的朋友在那边等候他,便同意早走,决定就在后天动身。
    不到两个钟头会就结束了。陈迟从张惠如的嘴里知道了会议的决定。六个人分两批散去。陈迟和张惠如弟兄先走。过几分钟方继舜、黄存仁和觉民便锁上门,走下了楼梯。他们三个人从商业场前门出去。商店全上了铺板。有几家半掩着门,一两个自己人在进出。有几家店里送出来洗麻将牌的声音,有几家店里有人在拉胡琴唱京戏。最后一盏大电灯冷清清地照着突然显得空阔的大门。走出大门,方继舜给他们打个招呼,就往另一边走了。觉民陪着黄存仁多走了一段路。
    黄存仁同觉民两个默默地走了半条街,好象感到兴趣似地望着路旁几家小饮食店:抄手、汤圆、小笼蒸牛肉、素面、甜水面、醪糟鸡蛋……样样都有。生意兴隆,灯光明亮,人声嘈杂,顾客笑笑乐乐,进进出出。过了十字路口,他们走进了一条小街,那里好几家老店都关了门,熄了灯。月光照亮了大半边街。
    远远的一盏街灯倒显得昏暗了。路是石子铺的,走起来并不怎么舒服。他们走得慢,黄存仁忽然侧过脸对觉民说:“我长了这么大,从来没有离开过省城。”他笑了笑。
    “我还不是一样,”觉民含笑答道。“不过我也应该离开了。”他在黑暗中忽然看见了那张美丽的笑脸,他觉得心里特别暖和。
    “你决定同蕴华一路下去找觉慧吗?”黄存仁关心地问道。
    “还没有一定。我们正在想办法,”觉民诚垦地说。
    “其实在这儿也可以做点工作,”黄存仁自语似地说,他在想他自己的事情。
    “不过在我们那个家里,问题太多,有时候真叫人没法住下去,”觉民稍稍改变了语调回答道。他想到了今天家里的那一场吵闹。
    “我有时也想,你们能够下去对蕴华也许好一点,”黄存仁同情地说。
    “我也是这样想。我自己是不怕什么的。在省城住下去,就是蕴华苦一点,”觉民说。
    “那么你们早点到下面去也好,”黄存仁鼓舞地说。
    “不过我们两个人同时走,也有些问题。蕴华很想早走,但是她又不愿意把她母亲一个人丢在这儿。这就叫我为难了,”觉民皱起眉头说。
    “这的确是个问题,”黄存仁迟疑地说;“我在想鉴冰的事情。”
    “鉴冰?你是在说程鉴冰吗?”觉民顺口问道,他仍然在想琴的处境。
    “你说还有哪个鉴冰?她真好,你还不晓得!”黄存仁含笑道。“她祖母很顽固,但是又喜欢她。她现在毕业了,家里好象要给她找婆家,她很着急……”
    觉民不等黄存仁说完,便惊讶地打岔说:“怎么连蕴华也不晓得?”
    “大概她还没有告诉别人。她说她有办法对付她家庭,”黄存仁略带兴奋了地说。
    “我看你很关心她,”觉民忽然高兴地说,他觉得自己猜到黄存仁的心事了。
    “觉民,我对你说实话……我爱她。她也爱我。我们准备今年结婚。我家里是没有问题的。她说她祖母虽然顽固,她也有办法哄骗到祖母的同意。不过我还有点担心……”黄存仁说到这里忽然闭了嘴,加快脚步朝前走了一阵。
    觉民正等着听他以后的话,看见他默默地只顾下着脚步,不知道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忍耐不住,关心地问道:“存仁,怎么你一下子又不说话了?你究
    竟担心什么,说出来大家好帮忙嘛。”
    黄存仁站住,侧过脸对他一笑。他们正站在街灯下面。他看见黄存仁两眼发光,笑容满面,他放心了。黄存仁说:“我不过是一句话。其实也用不着我担心。她说过她为了我也会脱离家庭。我刚才想起了去重庆的事。我今天要把那些意见好好地想一想。明天我要去找船。我还要约鉴冰出来商量一下。所以我有点着急。老实说,我本来打算开过纪念会才走,就是为了鉴冰的缘故。现在我决定了。我今天就告诉你一个人,你现在不要跟别的朋友讲。我走后万一鉴冰有什么事情,希望你同蕴华多多帮忙。”
    “那当然,还用你说!”觉民激动地、诚恳地答道。“你还跟我客气?你过去帮忙我的地方太多了。你尽管放心罢。”
    “你还提过去的事情做什么?我应当谢谢你。”黄存仁感激地望着觉民微微笑起来。一个过路人从他们旁边走过,侧过头好奇地看了他们一眼,又继续向前面走了。黄存仁关心地又问一句:“你同蕴华打算在省城结婚吗,还是到了下面再说?”他一面说,一面慢慢地往前走。
    “我这些天就在想这个问题,”觉民一边走,一边沉吟地答道。“阻碍是没有了。麻烦的就是礼节。我们不想行旧礼,但是她母亲那一关又难过。”
    “我看就是行旧礼节也不要紧。只要目的达到,应付一下也没有多大损失,”黄存仁接下去说。他忽然想出一条路来了。
    “但是别人又怎样看我们呢?对旧势力屈服,让步……”觉民不同意地辩驳道。
    “这不是根本问题。在一些细节上我们哪天不对旧势力让步?礼节不礼节是小事情。只要社会制度一改变,别的都会改变的,”黄存仁带笑地说。
    “不过你不晓得我们家里的礼节多繁,真叫人受不了!”觉民略带焦虑地说,好象看见琴穿戴凤冠霞帔让人从花轿里搀扶出来一样。
    黄存仁点了点头,说:“你们是官宦人家,礼节多,跟我们中等人家不同。不过我看时代变了,这些礼节也会变的。你们家里那些人也不能总摆臭架子。我同鉴冰都希望你们早点结婚。”
    “我倒想你们一定比我们早,”觉民带笑答了一句。他觉得刚才的焦虑又渐渐地消失了。他接着点点头说:“你这个意见也对。我看我们家里的臭架子也渐渐地在垮下来。这个家并不要多久就会垮的。我还害怕什么!”
    “的确不应当害怕。不过我们做事情也应当谨慎些、沉着些,”黄存仁说。他们已经走到一个丁字路口,觉民应该转弯走了。黄存仁便站住说:“你要转弯了。等我回来再谈罢。”他伸出手来紧紧地握了一下觉民的手,接着又说一句:“刚才谈的事情不要对旁人讲啊。”
    “你放心,我不会讲的,”觉民含笑道。他还说一句:“路上保重,”便转了弯走了。
    觉民到了家,走进了二门,天井里一片月光,更显得大厅上十分阴暗。门房里有一堆晃动的黑影,仆人和轿夫们在那里打纸牌。他刚走到拐门,袁成正从里面出来,恭敬地招呼他一声。他觉得这个仆人最近显得老了,背已经弯下来了。他走进自己房间,在方桌旁坐下来,很兴奋,也很高兴,但是又有一点点说不出的怅惘的感觉。他觉得房里太静,自己在椅子上坐不住。他很想马上见到琴。他又站起来,正要走出房去,却听见有人走上石阶。接着黄妈就走进来了,手里还拿着一个茶杯。
    “二少爷,我等了你好久,你才回来。我给你端茶来了,”黄妈笑吟吟地说。她把茶杯放在桌子上,又接着说下去:“姑太太回去了。琴小姐喊我告诉你,要你就在屋里头等她。她怕你到花园里去找她。她说翠环、绮霞两人请她同三小姐、四小姐‘消夜’,你去不大方便。”
    “我晓得,”觉民笑答道。他就安心地坐下来,端起杯子喝了茶。黄妈满脸带笑地望着他。她笑得多么慈祥!她也老多了。头发几乎全白了。脸上的皱纹更多了。他忍不住说一句:“黄妈,我看你这一年老多了。你太辛苦了。”
    “我吃了六十年的饭怎么会不老?”黄妈哈哈地笑起来。“我到公馆里头来的时候,你们两弟兄还常常睡在地上打滚,我看见你们两个一天天大起来,我心里多欢喜。二少爷,你今年毕了业,又快要接二少奶奶了。真是喜事重重,连我老黄妈想起来,睡着了也笑醒了。我跟太太说过了:早点给二少爷办喜事罢。我也跟大少爷说过了。二少爷,你哪天请老黄妈吃喜酒嘛?”她高兴得眼睛快要眯拢了。
    觉民带笑地望着这张堆满笑容的脸,他那点怅惘的感觉被黄妈的笑声赶走了。他现在有的只是幸福的感觉。他心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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