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花园里头去,”淑华兴高采烈地说。
“到花园里头去,”从淑贞不常发言的嘴里吐出了这一句话。她这一次是没有顾虑地微笑了。不过人若仔细看她的面貌,还可以看出眼角眉尖隐藏着一个寂寞少女的哀愁。
“大姑妈也去罢,我们愿意陪大姑妈耍,”芸站起来有礼貌地邀请周氏同去。
“是的,大舅母带我们去,我们耍得更热闹些。我们今晚上‘劈兰’,请大舅母也加入,”琴凑趣地说。
“我赞成,我们还要吃酒行令,”淑华快乐地大声说。
“不要劈兰,我不要吃你们的‘白食’,今晚上我请客,”周氏感到兴趣地说。“妈,你请客,我们今晚上就在听雨轩里吃,”淑华高兴地说。
“好,就依你们,”周氏一口答应道,“你们现在先去,我等一会来。”她最后开玩笑道:“可是你们不要打架啊!”
琴故意噘起嘴不依道:“大舅母又在笑我们。人家又不是三五岁的小孩子,怎么在一起就会打架!等一会儿一定要罚大舅母吃酒。”
“琴姑娘,你罚我吃酒,我一定吃。不过等一会儿你三表妹、四表妹还要向你敬酒,你也要吃啊!”周氏取笑道。
琴会意地微微一笑,搭讪地说了一句:“我说不过大舅母,”便住了口,陪着芸走出房去。
周氏含笑望着琴的背影,等她们姊妹的影子消失了,她侧头看见绮霞站在旁边,脸上略带焦急不安的神气。她便吩咐绮霞道:“绮霞,现在不要你装烟。你到花园里头服待小姐们去。你顺便把张嫂给我喊来。”
绮霞巴不得太太有这样的吩咐。她快活地应了一声“是”,便迈着轻快的脚步走到外面去了。
淑华走在前面领头,其次是觉民;芸和琴一边谈话,一边跟随着他们。淑贞老是挨着琴走,不肯离开,有时还让琴牵着她的手。这个孤寂的女孩子永远把琴当做她的依靠,只有在琴的身边听见琴的清脆、活泼、有力的声音,她才感到快乐。翠环走在最后,她可以听见琴和芸的谈话。进入她的眼帘的全是悦目的景物:花,草,树,水,山石,小鸟,蝴蝶……。她觉得浑身非常轻快。她的脸上现出了笑容。近几个月来压在她心上的无名的忧郁似乎被一阵轻风吹散了。
这一行人走出松林,到了湖滨。淑华第一个走上圆拱桥,看见对岸天井里有几个小孩蹲在一处。她怀着好奇心,一个人急急地走下桥,经过草地逼近石阶,她才看清楚那是觉英、觉群、觉世、觉人、觉先、淑芬六个人,他们围着一个
绿色瓷凳,不知在那里做什么。
“一天不读书,教书先生请来做什么?现在又不晓得在做什么好事。连我都看不惯,那真可以了。如果二姐在这儿,她一定会气坏的,”淑华一个人自言自语道。她忍不住走上石阶大声叫道:
“四弟,你不读书,带着五弟他们在这儿做什么?”
觉世、觉人、觉先和淑芬听见淑华的声音连忙吃惊地站起来。淑芬唤一声:“三姐,”接着带笑地望着淑华说:“他们在捉雀子!”觉英和觉群只抬头朝这面望了一下。觉英不客气地说:“你管不到!”
淑华走下天井,向着他们走过去。她看见觉群的一只手还伸在瓷凳的雕空的大花瓣里面。
“不要做声,”觉世、觉人两个齐声警告淑华道,他们还做了手势。
淑华走到他们的面前。觉群忽然高兴地叫起来:“捉到了!捉到了!”
“快拿出来,”觉英催促道。他的手轻轻地敲着瓷凳。
“快点,快点,捉到几只?”觉世、觉人和觉先齐声说,他们非常兴奋。淑芬也在旁边高兴地跳着,两边脸颊红红的,脑后一根小辫子甩来甩去。
“小心点,不要捏死了,”觉英嘱咐道。
觉群慢慢地把手伸出来,在他的手里动着一个黄毛阔嘴的小鸟的头。觉世马上跑到哥哥跟前去看小鸟。他不住地拉觉群的手。
“给我!给我!”觉英着急地说,他看见觉群站起来,便也站起。觉人和觉先一边嚷着,一边拍掌欢呼。
“五哥,给我看!”淑芬跑到觉群面前,伸手去接小鸟。
“雀笼子在哪儿?先放到笼子里头,”觉群不把小鸟交给觉英,也不给觉世和淑芬看,却只顾说话。
“你交给我再说!”觉英不同意,他伸出手去抢。
“我自己拿,是我捉到的!”觉群把身子闪开,不肯把他捉到的小鸟交给他的堂兄。
“你究竟给不给?”觉英生起气来大声问道。
“我不给!不给!”觉群倔强地答道。他看见觉英又动手来抢,便拔步往石阶上跑。
“看你跑得了跑不了!”觉英狞笑道。他将身一纵,放开大步跑去追赶觉群。觉世在后面大声说:“五哥,快跑!”觉人和觉先两个却躲在一株玉兰树下不敢响。
觉群一面跑一面回头看。他跑到草地上就被觉英追到了。觉英用力一扑,把觉群摔倒在地上。他的身子压在觉群的身上,他用两只手去扳开觉群的手,把小鸟抢到自己的手里。觉群在草地上张开大嘴放声痛哭。觉英却拿着小鸟跑上圆拱桥场扬得意地走了。
觉群从草上爬起来,一面揩眼睛,一面带着哭声骂着:“我×你妈!×你先人!”
“五弟!你骂哪个?”坐在瓷凳上看完这场争夺的淑华忍不住大声喝道。
“他做什么抢我的东西?他龟儿子!”觉群大声辩道。
“他抢你的东西,你去告他就是了。他的先人也是你的先人,他的妈也是你的长辈。真没出息,给人抢去了东西,还好意思哭!”淑华教训道。
觉世和觉人便走到觉群的身边,讨好地拉着他的手,对他说:“五哥,你不要哭。我们去告他。”觉先也跑过来了。
淑芬也走到觉群面前,噘起嘴说:“五哥,四哥不讲理,抢东西,我们都不理他!”
“我们去告他,等一会儿我看他挨打,我才高兴!”觉群完全不哭了,他叽哩咕噜地骂着。四个男孩挤在一起走上了圆拱桥。淑芬跟在他们的后面。
琴和芸站在草地上望着湖水在讲话,淑贞自然同琴在一起。翠环也立在她们的旁边听她们谈话。她们两三次回过头看觉英和觉群争吵。
“你看,全是这样的子弟,所谓诗礼人家、书香人家还有什么希望?”琴感慨地说。
“怎么我们看见的全是这种样子?难道就没有好一点的办法?”芸疑惑地说。
“但是他们不相信,他们定要走那条死路,没有人能够阻挡他们,”琴略带气愤地说。“死路?我倒有点不明白,”芸惊疑地说。“说不定只有我们几家是这样也未可知。”
“几家?你将来就会看见的,”琴坚持自己的意见说。“自然也有些例外,可是并不多。随便举出几个例子,冯乐山,陈克家,下而至于郑国光的父亲,这班人都是他们所说的什么‘当代大儒’,当世奇和’。这班人什么坏事都做得出。除了害人以外这班人还能够做什么?”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大伯伯一定要把他的亲生儿女一个一个送到死路上去。想起姐姐的事情。我心里真难受。现在又轮着枚弟,”芸苦痛地、疑惑地说。她忽然掉过脸求助似地望着琴,声音略带颤抖地问道:“琴姐,你读书多,见识广,你知道多。你告诉我。旧书本、旧礼教是不是害人的东西?就象《新人物》那样说的。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大伯伯一定要断送姐姐的性命才甘心。”
琴感动地轻轻捏着芸的手,她悲愤地说:“我也不大明白。大概是旧礼教使人变得毫无心肝了。你没有读过一篇叫做《吃人的礼教》的文章?你高兴,我可以给你送几本书去。看看那些书,也可以知道我们生在世上是为了什么,总比糊里糊涂做人好些。那些书有时好象在替我们自己说话一样,你想多痛快。”
“从前二表姐也劝我看新书,我只怕我看不懂,没有敢看,只在她那儿借过几本外国小说,虽然不能全懂,倒觉得很有意思。外国女子比我们幸福多了。我常常听见大伯伯骂外国人不懂礼教。不过从那些小说看来,外国人过得比我们幸福,”芸老实地说。
“在外国,女子也是一个人。在我们中国,女子便只是一个玩物,”琴气愤地接口说。芸的话使她感到一点满意。她觉得芸和她渐渐地接近了。
觉民坐在淑华旁边一个瓷凳上,他安静地看着觉英和觉群争夺那只小鸟。他看见他的两个堂兄弟倒在草地上,又看见觉英站起来跑开了,还听见觉群的哭骂声,他仍旧安坐不动。他的眼光不时射到立在湖滨的琴和芸两人的身上。他看见她们亲密地在谈话,他很满意,并不想打岔她们。后来觉群弟兄走了圆拱桥,他听见淑华在旁边抱怨他说:“二哥,你坐在这儿一声也不响,你也不来管一下,你要做佛爷了。”他把淑华看了一眼,见她满面怒容,便答道:
“三妹,你管这种闲事做什么?你以为他们在这种环境里头还有希望吗?我有工夫倒不如做点正经事情。”
“看你这个样子,倒好象很高兴他们不学好,”淑华不服地说。
觉民停顿一下,然后答道:“不错,这也可以给我们的长辈一个教训:害别人也会害到自己。我一定会看到那班人的结果。”
“你这是什么意思?”淑华诧异地说。她留心看觉民的面容,忽然惊恐地问了一句:“你这样恨他们?”
觉民站起来,走到淑华的面前,把手搭在她的肩上,痛苦地说:“你忘记了我们还在他们的掌握里面?”过了半晌他又解释地说:“我恨的还不是他们,是他们做的事情。”
“不,我不怕他们,”淑华挣扎似地说,她还只听见他的前一句话。
“我们也不应该怕他们,”觉民鼓舞地接下去说;“我们走过去罢,琴姐她们谈得久了。”
淑华顺从地站起来。他们兄妹经过石阶走下草地,听见圆拱桥那面有人在叫:“翠环!”
那是绮霞,她跑得气咻咻的,手里还提着一只篮子,她一面在桥上走,一面大声向翠环讲话:“翠环,你们都在这儿,把我找死了!”
“你自己没有弄清楚,还要大惊小怪的,”翠环走去迎她,一面含笑地抱怨道。
“你不要埋怨我,连大少爷、枚少爷也白跑了好多路,”绮霞说着走下了桥。在她后面,桥头上现出了两个人来。他们一边走一边谈话。一个穿着灰爱国布袍子,那是觉新;一个穿着蓝湖绉夹衫,再罩上青马褂,那是枚少爷。
“大少爷!枚少爷!”翠环惊喜地叫起来。她的叫声惊动了琴和芸,她们看见觉民和淑华正向着觉新走去,她们也就中止了谈话,到桥头去迎接觉新。
正文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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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只船从柳树下划出去,象一把利剪剪开了水中的天幕。桨打下去,水面立刻现出波纹,水在流动,同时发出单调的、低微的笑声。桨不住地在水面划纹路,笑声一个一个地浮起来,又接连地落下去碎了。岸边树上送出清脆的鸟声,几种不同的鸟竞赛似地唱着它们的最美丽的歌曲。两只翠鸟忽地从柳树间飞出,掠过水面往另一个树丛中去了。它们的美丽的羽毛带走了众人的眼光。
船篷遮住了头上的阳光,但是并没有遮住众人的视线。温暖的春风吹散了他们心上的暗影。眼前是光明,是自由的空气,是充满丰富生命的草木。还有那悦耳的鸟声,水声,风声,树声。
两只船先后从圆拱桥下面流出去。后面的一只(觉新划的那只)不久就追上了前面的,然后两只船并排地缓缓前进。在觉新的船上的人还有觉民和枚少爷,绮霞坐在船尾。另一只船上坐的是芸、琴、淑贞、淑华和翠环;淑华坐在船头,翠环在船尾摇桨。
“你们这儿真好,我真羡慕你们,”枚少爷的苍白脸上忽然露出苦笑来,他带着渴慕地叹息道。
“这有什么值得羡慕,我们也看厌了,”觉民顺口答道,他并不了解枚少爷的心情。
“枚表弟,你高兴,随时可以来耍。你天天来,我们都欢迎,”觉新同情地说,他觉得自己更了解这个不幸的年轻人。
枚少爷摇摇头,神情沮丧地说:“爹不见得会答应。今天要不是大表哥带我来,爹也不会放我出门。”
“为什么不许你出门呢?我们倒以为你自己爱关在家里,”觉民诧异地说。
“爹也是为着我好。他说我身体弱,最好在家里多多将息。去年爹本来说过要我到你们这儿搭馆读书,后来他看见我身体不好,也不提了,”枚少爷没精打采地解释道。
觉民听见这几句,觉得这不应该是十七岁的青年说的话,因此他不大满意。但是他也并不辩驳,却再问道:
“大舅为什么不请个医生给你看看病?”
枚少爷一时答不出来,他的脸上起泛红色,过了片刻,他才嗫嚅地说:“其实我也没有什么病。爹说静养一两年便可以养好。”
“你已经静养了一年多了,现在应该好一点罢,”觉民故意讽刺地说。他暗中责备这个年轻人执迷不悟。
枚停了一下,才搭讪地说:“我觉得已经好了一点。”
觉新害怕觉民还要用话来窘枚少爷,连忙打岔道:“枚表弟,你来划,好不好?”
“我不会,大表哥,你划好了,”枚少爷摇摇头答道。
“那么,二弟,你来划罢,我不划了,”觉新对觉民说,他慢地站起来。
在另一只船上,那些少女看见觉民跟觉新交换座位,淑华嘴快,便笑道:“大哥,你怎么就不划了?我正要同你比赛哪个划得快啊!”
“那很容易,你同我比赛好了,”觉民刚刚坐下来,拿起桨挑战地说。
“我不同你比,你划得跟四弟一样,就好象在充军!”淑华逃避地带笑说。众人都笑了。
“你明明比不过我,你同我比,你只有输!”觉民故意激励淑华道。
“我不信!我就同你比比看,你不要以为我是好欺负的,一吓就可以吓倒!”淑华不服气,昂着头答道。她马上用力动起桨来,把船划到前面去了。
“好,这才象我的妹妹,”觉民拍掌称赞道。他并不想追赶她的船,慢慢地动着桨。
“二少爷,你不去追赶三小姐?”绮霞在船尾问道。
“二弟,不要追,还是慢慢地划有意思,”觉新对觉民说。
淑华划了好一阵,看见觉民没有追上来,觉得有点吃力,汗珠已从额上沁出,两只手上都起了小泡,她便停下桨,大声朝后面那只船说:“二哥,你输了!你不敢追上来!”
后面船上响起了觉民的应声,但是淑华听不清楚。前面,一边是水阁,一边是峻峭的石壁,再过去便是湖心亭和曲桥的影子。“三小姐,我们把船靠在水阁那面罢,”翠环说。淑华没有答话,她在注意觉民的船。正在跟芸谈话的琴忽然顺口答应出一个“好”字。翠环把船拨到水阁跟前,靠在水阁的窗下。那一带是种荷花的地方,到夏天荷花开放的时候,从水阁里望出去,水面全是粉红色的花和绿色的荷叶。
觉民听见淑华的得意的叫唤,他忽然起了兴,向绮霞吩咐一句:“绮霞,你也用点力,我们现在追上去。”他自己也起劲地划起桨来。
两支桨配合得很好,两个人都高兴地划着。觉民也不注意觉新和枚少爷在讲些什么话(他们的声音很低),他满意地仰起头随意看眼前的景物。他的船很快地就流到了水阁旁边。
“二哥,你才来,我已经等了好久了,”淑华得意地嘲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