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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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 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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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表哥,今天你也很累了,多谢你一番好意。人家都说我脾气大,我也晓得。我在家里头娇养惯了,”枚少奶含着眼泪感激地对觉新说。“我到这儿来看见的又尽是希奇古怪的事情,我的脾气更坏了。现在说起来我还不好意思。你枚表弟待我倒是很好的。可是今天这些事情大表哥是亲眼见到的。你想我怎么能够放心?这也是我的命苦,”她说到这里声音有点嘶哑了,眼泪象线似地沿着脸颊流下来。
    “小姐,你也不必伤心。姑少爷的病僦会好的。这两天你自家身子也不大好,你有喜了,也要好好保养才是,”冯嫂是跟着枚少奶陪嫁过来的女佣,自然关心她的小姐。她看见枚少奶说着话又在掉泪,便这去劝解道。枚少奶听见她的话,索性拿手帕揩着眼睛。觉新同情地看子枚少奶一眼。翠凤拿着撮箕和扫帚进来了。她(冯嫂)又接着枚少奶先前的话,对觉新说:“大少爷,我们小姐什么都好,就是性子急,脾气大。我们太太过世早,老他在儿女里头单单喜欢我们小姐一个。什么事情都将就好。她一发起脾气来,全家的人都害怕她。大少爷不是外人,自然很明白。碰到不明白的人就爱在背后说小姐的闲话。我也常常劝我们小姐,脾气大,不好,只有自家吃亏。怎奈她总改不过来……”
    冯嫂说到这里,枚少奶取下手帕,看了看床上,小心地低声打岔道:冯嫂,你小声点,看又把姑少爷吵醒的。”
    冯嫂把脸掉向床上看,便不作声了。觉新同情地随口答道:“你说得对,不错。”
    枚少爷在床上醒了。他用沙哑的声音唤着:“孙少奶,孙少奶。”枚少奶连忙掉过头,俯下身子温柔地答道:“我在这儿。”
    “你还不睡?”枚少爷亲切地问道。他看见她把一只手放在被上,便伸手去把它捏住,又说:“你今天也累了。我刚才把你们急坏了。”
    枚少奶带着微笑看他,低声说:“现在还早,大表哥还在这儿。你还觉不觉得心里难过?”
    “刚才睡了一会儿,现在好多了,”枚少爷温和地答道。他又说:“大表哥还没有走?真难为他。”他用眼光去找觉新。
    枚少奶便掉头招呼觉新道:“大表哥,他请你过来。”觉新走到踏脚凳前,把眼光投在枕上,轻轻地唤了一声:“枚表弟。”
    “我现在心里好受多了。大表哥,多谢你,你还没有回去,”枚少爷把头略微一偏,失神的眼光感激地仰望着觉新,用力地说,声音并不大。“大表哥,你也累了,请回去罢。我病好了,再过来道谢。”他忽然把嘴一扁,又把眼光从觉新的脸上掉开,疲倦地说:“不过我恐怕不会好了。”“枚表弟,你不要这样想。你年纪轻轻”觉新忍住悲痛,鼓励地说。但是他看见周老太太和陈氏走进房来,便咽住了以下的话。“怎么医生还没有来?”周老太太带点焦虑地自语道,便往床前走去。陈氏也跟着她走到床前。徐氏也揭起门帘进来了。
    她们看见了枚少爷安静地躺在床上,神气比先前好一点,便略微放心。周老太太和蔼地安慰病人几句。
    忽然在外面中门开了,周贵喜悦地大声叫起来:“王师爷来了。”这意外的声音在静夜里显得特别响亮。这是喜悦的声音,它给房里的人带来无限的安慰和希望。
    觉新回到家里,芸还坐在他的房里等候他。琴、淑华和觉民都在这里谈话。芸看见觉新疲倦在走进来,他心里一惊,马上关心地问道:“大表哥,枚弟不要紧罢?”
    觉新痛苦地摇摇头,便在活动椅上坐下来。淑华连忙从煨在“五更鸡”上的茶壶里倒了一杯春茶端到他的面前。他喝着茶,又把眼光轮流地在几个人的脸上盘旋了一会儿,放下杯子,叹了一口气,才开始对芸,也对着另外三个人叙述他在周家看见的那些事情,在叙述的时候他并不加解释。只有说到最后,他才疲乏地、也带点愤慨地说:“我看枚表弟不会好。至多不过一两个月。”
    “现在只有盼望王云伯的药灵验了,”芸含着眼泪自语似地说,她还想挽回那个飞走了的希望。
    没有人相信芸的话。觉新迟疑一会儿,终于摇摇头说:“王云伯的药也没有多大用处。他开的方子上不过几样普通的止血润肺的药。我送他出来的时候,他还偷偷地告诉我,枚表弟的病很难望好,他也只能够随便开个方子试试看。他还说,如果早点找他来看,或者还有办法。”
    “这都是大舅一个人的错,什么事都是他闹出来了,”淑华气愤地说。
    “这不止是一个人的错。制度也有关系。不然大舅怎么能够把枚表弟的性命捏在手里,随他一个人去处置?”觉民带点教训意味地说。
    觉新吃惊地瞪了淑华一眼,又看了看觉民。琴听见觉民的话暗暗地点头。淑华和芸都不大明白觉民的意思。不过芸也没有工夫思索别的事情,她的脑子里已经装满了忧愁。
    “如果枚表弟病医不好,那么周家就从此完结了。看大舅以后还有什么把戏!亏他活了几十岁,就这样糊涂!”淑华越想越气,觉得不骂几句,心里便不痛快。“三妹!”觉新痛苦地叫了一声。他瞪了淑华一眼,又偷偷看芸。芸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埋着头用手帕揩眼睛。他便掉回眼光对淑华说:“你少乱说。周家不会完结,表弟妹有喜了。”
    “表弟妹有喜了?那才可怜嘞!不论生儿生女,我看,大舅也会照他待蕙表姐、枚表弟那个样子待他(她)的!”淑华气愤不堪地辩驳道。
    这些话说得太过分了。觉新受不住就赌气地说:“听你的口气,好象你要把大舅打倒才甘心!”他说了又把眼睛掉去看芸,他担心淑华的话会伤害芸的感情。
    淑华噗嗤一笑,并不回答他。琴也微笑了。琴轻轻地唤了一声:“三表妹,对淑华动动嘴,做了一个姿势。淑华点点头,便走到写字台前,身子靠着写字台的一头,温和地望着觉新,先唤了一声:“大哥。”觉新惊讶地掉过眼睛看她。她接下去说:“我有一件事情跟你商量。我想下半年进学堂读书。”
    “你要进学堂读书?”觉新睁大眼睛惊愕地问道。
    “是的,我已经打定主意了,我就进琴姐读过的‘一女师’。琴姐肯给我帮忙,我不愁考不起,”淑华兴奋地答道。她以为她的哥哥不会阻挠她的决心。
    觉新略略埋下眼光,思索了一下,但是他的心很乱,他想不出什么来。他沉吟地说:“我看三爸他们一定不答应。”他不表示他自己的意见。
    仿佛一股风吹来一两片阴云罩在淑华的脸上。她呆了一下。但是她的嘴边立刻又浮出笑容。这是哂笑。她带了一点轻蔑地说:“让他们去说闲话。我不怕!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何必要管他们答应不答应!”
    “不过三爸是家长,你是他的侄女,”觉新沉吟地说。他还在思索,但是依旧想不出什么来。
    淑华有点动气了。她争辩地说:“不错,他是家长,家里头许多古怪事情,你说他管到了哪一件?坏事情他管不了,好事情他就要来管。只有你才怕他!我是不怕的。我一定要进学堂读书。你不答应,还有二哥给我帮忙!”她说完赌气一冲,就走回到原先的椅子上坐下了。
    觉新好象受到了一个意外的打击,他的脸色变得惨白了。他低下头不再做声。觉民慢慢地走到他身边,正要对他说话,他突然抬起头来,诉苦地对淑华说:“三妹,你何必生气。我并没有说不准你进学堂。无论什么事总该慢慢商量,慢慢想法。你晓得,对你们的事情,我总是尽力帮忙的。我一心只为着你们好……”
    门帘一动,一个女孩的声音从外面飘进:“太太来了。”绮霞打起门帘,周氏的肥短的身子一摇一晃地走进房来。觉新立刻闭了嘴。房里的人全站了起来。
    “你们在争些什么?”周氏带笑问道。她又对觉新说:“明轩,你才回来?你枚表弟的病怎样了?”她的眉毛聚拢起来,把脸上的淡淡的笑容驱走了。
    觉新把写字台前的活动椅让给周氏。他等周氏坐上,便把枚少爷的病情详细地告诉了她,又把王云伯上轿时低声嘱咐的话也说了。
    周氏静静地听着,她脸上的暗云不住地增加,人看得见焦虑愤慨在扭歪她的胖脸。她等到觉新把话说完,才大声叹一口气,带点怨愤地说:“这也是命。想不到在哥会这样糊涂!我原说过枚娃子有病应该找医生看。他总是不肯听别人的话。他只要稍微明白一点,又何至于闹出这些事情。枚娃子也很可怜。”
    “大姑妈的话不错。大伯伯也太狠心。我倒觉得枚弟妹可怜,她以后怎么过日子?”芸同情地说,她的眼圈又红了。
    淑华得到觉新的那几句答话,她的恼怒也早消散了。这时她听见芸的话,便带笑地夸奖道:“芸表姐,你也太好了。人家跟你作对,人还怜恤人家。我就不是这样的人。”
    芸摇摇头说:“三表妹,你没有听见大表哥刚才怎样说。枚弟妹说的倒是真话。她也是个苦命人。我的处境究竟好多了。那一点小小的恩怨,还记挂它做什么?”她带着微笑问周氏:“大姑妈,你说我说得不对不对?”
    “不错,到底是芸姑娘厚道,”周氏点头答道。她又对淑华说:“三女,你也该向你芸表姐学一学。做人要厚道一点才好。这也是积来世福。”
    “哎哟,妈还要说积来世福!”淑华噗嗤地笑道,“我单活这一世,已经惹得人家讨厌了,我给大家招来不少麻烦,连妈也受了累。我还敢再活第二世?”
    淑华的话扫去了周氏脸上的忧愁,微笑浮了上来。她说:“三女,你倒会说话!一点儿麻烦算得什么?横竖她们(她指的是王氏、陈姨太等)就只有那一点儿花样。我现在也不怕了。我倒觉得应该让年轻人高兴一点。年轻时候兴致不好,上了年纪,脾气一定很古怪,就象你四婶那样。”
    淑华暗暗地看看琴和觉民,彼此会意地笑笑。觉民大声称赞道:“妈这话很开通。我就赞成妈这个见解。三妹,我们以后索性多给妈招点麻烦罢。在这个公馆里头招麻烦倒很容易,妈说过妈不怕,我们就不必多担心。”他说到后面两句的时候,还对淑华霎了霎眼睛。
    “妈真的不怕?我就有一件事情求妈答应我,”淑华连忙高兴地接下去说。
    “什么事?什么事?你又有什么花样了?好象你们几姊妹早就商量好了的,”周氏和蔼地插嘴问道,她还以为淑华是说着玩的。
    “妈,我下半年要到琴姐读过的那个学堂去读书,琴姐答应给我想法子,大哥、二哥都答应给我帮忙。妈,你一定答应的,”淑会带笑向周氏央求道。
    周氏皱了皱眉头,一时答不出话来,不过她的脸色也没有多大的改变。淑华的喜悦的表情似乎淡了一点,但是她仍然抱着希望等候周氏的回答。琴趁这个机会开口向周氏进言道:“大舅母,我看让三表妹进学堂去读读书也好。横竖她在屋里头闲着也没有事情,反而心焦。如今时代究竟不同了,读点书,也可以长点见识。我们学堂里的先生都还不错。”
    觉民又接下去说:“妈,琴妹的话也很有道理。现在进学堂读书的女子也不算少。三妹又很有志气,不让她读书,埋没了也很可惜。”
    周氏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不过她的脸色还很温和。她和蔼地说:“我也明白你们的意思。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干涉你们。我自己倒没有话说。我觉得进学堂并没有什么不好。譬如你琴姑娘,你进过学堂你就比虽人懂事情。说老实话,我素来就喜欢你。可见你进了学堂也并没有学坏。”她望着琴好意地微微一笑。“不过我们高家的姑娘从没有进过学堂。连你们从前在书房里头跟着先生读书,他们也不高兴,要在背后说闲话。”她望着淑华诚恳地说:“我自己倒也情愿答应你去进学堂。不过我有点担心,我不晓得他们又会说些什么话。三爸虽然固执,倒还是个正派人。只有你四爸、四婶、五爸、五婶几个人爱说闲话。五婶最近稍微好一点。四婶同陈姨太近来又专门跟我们作对。我真讨厌她们那种狼狈为奸的样子。脸擦得雪白,说起话来总是皮笑肉不笑,真是一脸奸臣相!而且藏了一肚皮的坏心思。”周氏一面说话,一面摇动着头,她的话说得很急,就象一串珠子接二连三地从嘴里滚着出来,但是声音清晰,使听话的人不会遗漏一个字。她说到最后,不觉咬起牙齿,她的怒气升上来了。她便侧过头去吩咐绮霞道:“你给我倒杯热茶来。”
    众人默默地望着周氏。等她接过绮霞端来的茶怀,喝去里面一半的茶汁,把上升的怒气压住以后,觉民又辩解地对她说:“我们也知道妈有妈的苦衷。不过我觉得他们也闹不出什么事情来。他们自己就没有立过一个好榜样,哪儿配来管我们?我们也犯不上将就他们,怕他们捣鬼,白白地把我们自己的前程断送掉……”
    “你等一下,外面是什么事?”周氏忽然阻止觉民道。
    “五爸跟五婶又在吵架。他们隔几天不闹一场,就象不过瘾似的,”淑华嘲骂地说。
    “这样吵下去有什么意思?深更半夜还闹得四邻不安的,真叫人听见心焦,”周氏皱眉道。
    “他们闹还不要紧,只苦了一个四妹。五婶吵不赢,等一会儿又会拿四妹来出气。我看总有一天要把四妹折磨死才甘心!”淑华愤慨地说,她倒忘记了自己的事情。“我晓得你们在商量怎样谋害我。人家欺负了我你还嫌不够,你还要去帮忙。旁人说你们高家规矩好,我就没有见过小叔子深更半夜跑到嫂嫂屋里去的道理!哪个晓得你产两个说些什么?……”沈氏的尖而响亮的声音突然闯进房里来。
    “老子高兴怎样做就怎样做,哪儿有你这个不要脸的‘监视户’管的?”克定厉声回骂道,他的手接连在桌子上拍了两下。
    “绮霞,你快把窗子关好,这些话叫人听了心焦,周氏烦躁地吩咐绮霞道。
    朝着对面厢房的三扇雕花格子窗只有中间的一扇开了一半,觉民怕绮霞矮小够不上窗棍子,便自靠奋勇地说:“等我去。”他走到窗前,取下窗棍上,把窗放下来,关好,又扣上。这时在斜对面厢房时克定跟沈氏吵得更厉害了。人可以听见叫骂声,瓷器落地声,椅子、凳子到地声。
    “等我去请三爸来,”觉新痛苦地自语道。他站起来要往外走。
    “明轩,你不要去,”周氏忽然低声阻止道。觉新便站住惊愕地望着周氏,不明白她为什么不上他去告诉克明。周氏知道觉新心思,便对他解释道:“三爸来也管不了的。他如果管得住他们,早就不会闹了。你把三爸请来,不过让他多生点气。我看他们爱闹就索性让他们一次闹‘伤’了,免得以后再时常闹。”她说完觉得心里比较痛快一点。她看见淑华、觉民、琴、芸这几个年轻人的眼光集中在她的脸上,忽然觉得眼前亮起来。她惊讶地望着这几张脸,都是年轻、正直、善良的面貌,这上面并没有世故的皱纹,也没有忧患的颜色。她感到一阵畅快,仿佛她的愁烦一瞬间就完全离开了她。她有点明白了:这个时代是属于眼前这些年轻人的,只有他们才可以给她一点光,一点温暖。她愉快地对淑华说:
    “三女,我答应你进学堂。我们不要管他们。任凭他们说好说歹,你只顾用功读你的书。你有志气。你将来一定要争一口气。你们都要给我争一口气。”
    这些意外的、但是坚决、鼓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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