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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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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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还有我,我也要跟琴姐猜拳,”淑华正经地说道。
    “你也要猜?你几时学会的?”琴奇怪地问淑华。
    “我跟你猜鸡公拳,”淑华极力忍住笑答道。
    “三表妹,亏你说得出。又不是三岁小孩,还猜鸡公拳?”琴噗嗤地笑起来,众人都笑了。
    芸揩了揩嘴,便催促琴道:“琴姐,我在等你。”
    “我倒忘记了,”琴侧过头答道。
    “我猜不好,你不要见笑,”芸谦虚地说。
    这一回她们也是猜三次。第一次芸赢了。周氏马上说:“现在芸姑娘要替我报仇了。”
    以后两人各胜一次,算来还是芸得到胜利。
    “现在该我来了,”觉新看见琴喝了酒,便从容地说。
    “不行,我不来,”琴有点着争地说。“我不是赢家,大表哥,你不要向我挑战。你跟芸妹猜罢,她的拳比我猜得好。”
    “大表哥,你不要相信她的话,”芸连忙分辨道,“琴姐比我猜得好,她刚才是让我的。”
    “拳是芸姑娘猜得好一点.,琴姑娘也不错,”张氏插嘴说。
    觉新望着芸道:“芸表妹,那么我就跟你猜,我多半会输给你。
    “这才不错,大表哥真是个明白人,”琴故意称赞道。
    “不行,我不会吃酒,”芸替自己辩护道。
    “芸表姐,你还说不会吃酒?你脸上有一对酒窝。哪个说有酒窝的人不会吃酒,我不信!”淑华起劲地说。
    “芸姑娘,等一下猜罢。先吃点菜,免得菜冷了,”周氏拿起筷子劝菜道。
    “好,芸表妹,先吃点菜罢,等酒烫来了,我们再来猜,”觉新附和着周氏的话。
    他们吃了两道菜,酒烫来了。觉新吩咐翠环、绮霞换上热酒,他便开始跟芸猜拳。
    觉新的声音很响亮,他把脸都挣红了。芸始终带着微笑温和地吐出她的数目。她接连赢了两次,第三次才该她喝酒。
    觉新不服输,起劲地说:“这回不算,芸表妹,我们重新来过。”
    “你跟琴姐猜罢,我猜得不好,”芸推辞道。
    “你是赢家,大表哥要报仇,当然找你猜。况且你酒吃得很少,输给他也不要紧,”琴在旁边怂恿道。
    “大姑妈,你看他们都欺负我。你不给我帮忙?”芸撒娇地对周氏说。两个酒窝明显地在她的脸上露出出来。
    “芸姑娘,你说得怪可怜的。你不要害怕。你只管多猜,你吃不了酒时我代你吃,”周氏笑道。
    “好,三表妹,四表妹,听见没有?我们吃不了酒时,大舅母都会替我们吃,”琴立刻对淑华姊妹说。
    “啊哟,哪个说的?”周氏笑起来说。“琴姑娘,你当面扯谎。我说的是三女她们吃不了酒时请琴表姐代吃。”
    “这样说,大舅母不心疼我了。我真可怜,吃不了酒也没有人肯代我吃,”琴装起乞怜的样子说。
    “不要紧,二哥会代你吃。”淑华插嘴道。
    “三妹,你为什么无缘无故扯到我身上来?我又没有惹到你,”觉民在对面抗义道,他给琴解了围。
    “我说的是真话。琴姐吃不了酒时,你应该代她吃。”淑华故意正色地答道。她却又侧过头去对着琴暗笑地动了动眼睛。
    “芸表妹,让他们去开他们的玩笑。我们还是猜拳罢,”觉新对芸说。
    “不过这回猜完了,大表哥要认输才好,”芸天真地抿嘴笑道。
    “那自然,输了哪儿有不认输的道理?”觉新爽快地说。
    众人都注意地看着觉新跟芸猜拳。觉新猜得最起劲。结果他赢了两次。
    “如何?”觉新得意地说。
    芸喝了酒,她的粉脸上略略泛起一点红晕。觉民忽然站起来说:“芸表妹,现在轮到我了。
    芸连忙站起来,带笑地摇头说:“二表哥,我够了,我再不能吃酒了。”
    “不要紧,你输了,妈代你吃,”淑华插嘴说。
    “三女,你怎么推到我身上来了?你倒不给我帮忙?”周氏含笑地推辞道。
    “我看芸姑娘再吃一两杯还可以。”
    “芸姑娘,我还没有跟你猜过,等你跟你二表哥先猜了,我也要来试一试,”张氏凑趣地说。
    “不行,这样我一定要醉倒了,”芸笑着坐了下来。她有点着急,一时想不出应付的办法。
    “那么,芸表妹,你对我独独不肯赏脸了,”觉民故意激她道。
    “二表哥,这是哪儿的话?我实在不能吃了,你饶我这回罢,”芸微笑着,略带一点为难的样子恳求道。
    觉民的心有点软了。这时琴出来说情道:“二表哥,你看人家在告饶了,你还忍心逼她。放过她这回罢。”
    “琴姑娘真会讲话,”周氏称赞道。“做好做歹都是她。逼芸姑娘猜拳的是她,现在讲情的也是她。”
    “那么应该罚她吃酒,”淑华插嘴道。“二哥,你敬琴姐一杯。”
    “为什么该我敬,你自己不可以敬?”觉民反驳道。
    “好,琴姐,我敬你一杯,”淑华爽快地端起杯子站起来,逼着琴喝酒。
    琴看见推辞不了,只得把自己的杯中酒喝去一半。淑华也喝了半杯,她为了忍住笑差一点把酒呛出来。
    琴害怕别人轮流向她敬酒,便向众人提议道:“酒也吃得差不多了。这样吃不大好,我们还是行令罢,再不然唱歌讲故事也好。”
    “我赞成行急口令!”淑华接下去大声说。
    “急口令也不错。大表哥一定又要做‘母夜叉孙二娘’了,”琴答道。
    “行急口令也有意思,”周氏也表示赞同,她还取笑地说:“别人总说我讲话讲得快。行急口令,恐怕我要占便宜。”
    周氏这样一说,便没有人表示异议了。于是各人都认定了自己的名字和绰号,开始行起急口令来。
    话愈说愈快,笑声愈来愈多。每个人都被罚过酒,不过其中被罚次数最多的是枚少爷和淑贞,这两个寡言怕羞的孩子。两张瘦小的脸发红,两对眼睛畏怯地望着别人。他们羡慕别人,却不了解他们为什么处在跟别人不同的境地。
    黄妈端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火腿炖鸡,放在桌子上。
    “今天的鸡很肥,佃客下午刚送来的。大家多吃一点,”周氏拿起筷子说。众人跟着把筷子或者调羹放到那个大碗里去。
    酒喝够了,菜吃饱了,每个人的脸上都泛起了红云。黄妈把一碗冰糖莲子羹端上桌子。众人的眼光集中在那个大碗里面。酒令已经停止了。大家跟着周氏拿起调羹。甜的汤解了口渴,使人们感到一阵爽快。淑华还觉得不够,觉新喝得很少,他们叫绮霞端上来两杯茶。
    “大表哥,你今天酒吃得不少,该没有醉罢?”琴关心地望着觉新问题道。
    “还好,今天不觉得怎么样,”觉新清醒地答道。
    “去年有一回你吃得也不过这么多,那回你却大吐了,你还记得不记得?”淑华笑问道。
    觉新好象脸上受到一股风似的,他把头动了一下,看了看淑华,又看琴,看芸。他点一个头,低声答道:“我记得,就在这儿。”
    “你在后面天井里吐了一地。……我记得还是蕙表姐看见你吐的,”淑华兴奋地说,她的脸上还带关笑容。她记住的只是那件现在说起来是可笑的事,她并没有去想她所提到的那个人如今在什么地方。
    琴瞅了淑华一眼,似乎怪她多嘴,不该提起那些往事,事不该提起那个已经被忘记了的人的名字。淑华却完全不觉得她说了什么不应该说的话。
    “我记得很清楚,也是在这儿吃饭……”觉新低声答道。
    淑贞忽然打断了觉新的话,她说了一句:“还有二姐。”她的声音里充满着怀念。
    这一次仿佛真有一股忧郁的风吹到桌上来,众人都不想开口了。他们的本来不深的酒意被吹去了一大半,留下的地位让痛苦的回忆占据了。他们的心在挣扎,要摆脱掉这些回忆。
    觉新却是例外,他也在挣扎,他要捉住一些面貌,把她们从空虚中拉出来。他常常以为他自己就靠着这些若隐若现的面貌在生活。他又说:
    “也是有月亮,也是我们这些人。我好象是站在池子旁边,听泉水的声音。我还记得我向蕙表妹敬过酒……”
    “是的,我们说是给蕙表姐饯行,”淑华插嘴说,她的声调也改变了。
    芸几次想说话,却又忍住了。最后她终于带着悲声说:“姐姐后来回到家里还对我说,这是她最后一次快乐的聚会……”她骤然把以后的话咽住,她想着:现在却又轮到枚弟了。
    “蕙姑娘的事情真想不到,”周氏叹息道。她看见黄妈把下饭的菜端上来,便对芸说:“现在也不必多提那些往事。”芸姑娘,我们随便吃点饭罢。”
    “我不想吃了,多谢大姑妈,”芸客气地答道。
    “多少吃点罢,”周氏劝道,她又对琴说:“琴姑娘,你也吃一点。”
    “好,我同芸妹分一碗罢,”琴客气地说。
    “今晚上要是二女在这儿就好了,”张氏忽然自语地说。
    “少个二表妹,大家也少了兴致,”琴接口说。
    “其实要不是她父亲那样顽固,二女哪儿会走?都是他自己闹出来的。他现在连二女的名字也不准人提!”张氏气恼地抱怨道。
    “平心而论,三弟的确太固执。不过这种事情也是想不到了。二姑娘既然在上海好好地求学,三弟妹,你也就可以放心了,”周氏安慰道。
    “不过女儿家在外面抛头露面总不大好,”张氏沉吟地说;“现在她在上海不晓得怎么样?我总不放心。”
    “二姐一定比我们过得有意思,不说别的,她连西湖也逛过了,”淑华羡慕地说。
    “岂但有意思,她将来一定比我们都有用,”琴暗示地说。她有意用这句话来激励淑华姊妹。
    席散后,大家谈了一会儿,二更锣响了。枚少爷着急起来,他仿佛看见父亲的发怒的眼睛责备地望着他。他喜欢这个地方,却又不敢多留一刻,只得沮丧地告辞回去。
    芸留在高家。她是比较自由的,因为她没有一个严厉的父亲干涉她的行动。她的居孀的母亲又不愿意过分地拘束这一颗渴求发展的年轻的心。芸看见觉新陪着枚走出月洞门,她的心被同情微微地搔痛了。她想:他为什么不应该有自由和快乐?但是没有人替她回答这个问题,她也就不去深思了。
    觉新和枚少爷下了船,翠环划着船送他们出去。月亮已经升在高空。水明如镜,上面映出树影,山影,月影。绮霞刚划了另一只船把周氏和张氏送走。一点昏黄的灯光还在前面摇动,但是很快地就消失在树丛中了。从月洞门内飘出一阵笑声。淑华的年轻的、永远愉快的声音抚慰着觉新的疲倦的心灵。笑声渐渐地淡下去,在他的耳边响着有规律的划桨声和私语似的水声。他们的船正往有黑影的地方流去。“大少爷,要不要把灯‘车’小?”翠环年见月光没遮拦地照下来,觉得那盏风雨灯的红黄光刺着眼睛不舒服,便问觉新道。
    “好,你把亮‘车’小点,”觉新点头同意地说。
    翠环放下桨,把灯光转小。船中反而业得明亮了。
    觉新回头去看后面,岸上象铺了一层雪,月洞门内的山石和芭蕉并不曾遮住从房里射出的灯光。但是船在转弯了。
    “大表哥,我真羡慕你们,”枚少爷忽然叹息道。
    觉新的脸上露出了苦笑,他怜悯地说:“你今天说过两次了。”
    枚又不响了。他痴痴地仰起头望着无云的蓝天。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船逼近了湖心亭和曲折的桥,那里没有灯光,全涂上冷冷的银白色。
    “枚表弟,今晚上吃饭的时候你怎么不大说话?”觉新关心地问道;“我没有醉?”
    枚埋下头顺口答道:“我没有醉,我在听你们讲话。”觉新不响。枚又解释地说:“我平日在家里就少说话,爹似乎不大高兴我多说话。”
    枚少爷的柔顺的调子激起了觉新的反感。觉新只是含糊地答应一声。
    船要经过桥下了,翠环警告他们道:“大少爷,枚少爷,要过桥了,你们小心点。”
    “晓得,你划罢,”觉新答道。
    船过了桥,缓缓地向前流去。钓台已经可以望见。觉新记得他先前还在那上面同枚谈话,给了枚一些关于保养身体的劝告。这个年轻人如今默默地坐在他的对面。他奇怪:他们已经在花园里消耗了一天的光阴了!没有别的声音,除了水波的低语。柔软的月光罩住了一切。山石,树木,房屋似乎隐藏了一些秘密。枚也是,他也是。他好象在梦里。他一定是在做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大表哥,我问你一句话,”枚少爷忽然鼓起勇也嗫嚅地说。
    觉新诧异地看他,鼓舞地答道:“你有话尽管说。”
    “你一定知道人是为着什么而生的。就是这句话,就是这件事。我想来想去总想不明白。我不晓得人生有什么意思,”枚诚恳地、苦恼地说,他只担心他不能够用语言表达出他这时所想到的一切。
    这个意外的问题把觉新窘住,他想不到就是它在折磨这一颗不曾有过青春的年轻的心。他对这个问题已经是十分陌生了。这些年来,他不曾想过,也不敢想到它。人为着什么而生?人生有什么意思?他处在这样的环境里,眼看着年轻的生命一个一个毫无理由地被人摧残,他自己所珍爱的东西也一个一个地被人夺去,人们甚至不肯给他留下一点希望或者安慰!他能够说什么呢?他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一个回答呢?他觉得他的略微发热的脸上有了凉意了。
    “我觉得活着也没有多大意思。好象什么都是空的,”枚少爷看见觉新不讲话,好象在思索什么似的,他猜想觉新也许没有了解他的意思,因此他又说道:“我想来想去,觉得什么都是空的。人生好象就是空的。”
    “空!空!空!”觉新只听见这几个字在他的耳边转来转去。它们逼着他。他着急起来,挣扎地接连说:“不!不!……”过后他觉得清醒了,他把声音放平和一点,他再解释道:“你不要这样想。万事不能都说是空的。”枚注意地望着他,不作声。他又指着天空中的月亮说:“你看月亮就不是空的。它照样地圆,照样地缺。它什么事情都见过。”但是他并没有回答枚的主要的问题。
    “我也不晓得是空非空,不过”枚沉吟地说,“我觉得没有什么事能够使我打起精神。我不晓得我做什么事对,什么事不对……”
    “是非当然是很明显的,”觉新插嘴说,他不能够解决大的问题,只有在小处随便发挥一下。这不是取巧,这只是敷衍。他的心又在发痛,回忆又来折磨他。他想逃避,他想从这个问题的拘束中自拔出来。
    “我的意思是这样,”枚诉苦似地说:“我想做的事全没有做过。爹要我做另外一些事。我想爹一定是不错的。不过我自己有时又很痛苦。我看见二表哥他们跟我完全不同。他们好象随时都很高兴。他们跟我简直是两种人。我想不通到底是他们对还是我对。可是我常常羡慕他们。”
    “那么你为什么不学学二表哥呢?你年纪轻,希望大,”觉新同情地说。
    “我怎么能够学二表哥?他知道的东西那么多!我什么都不懂,我只晓得爹叫我做什么就做什么,”枚绝望地说,他从来就没有自信心。刚才是他自己微微打开他的心灵的门,现在别人正要把脚踏进去,他又突然把门关上。他害怕别人进入他的心灵,看见那里的混乱和空虚。
    觉新并不了解枚的心情,还以为枚说的只是年轻人的谦虚话。他仍然同情地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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