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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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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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觉新并不了解枚的心情,还以为枚说的只是年轻人的谦虚话。他仍然同情地劝导枚说:
    “其实二表哥知道的也不多。你要学还来得及,他可以给你帮忙。只要你自己有志气。你跟我不同,你比我年轻多了。”
    枚悲观地摇摇头说:“你不晓得爹就只有我一个儿子,他不肯放松我。爹反对一切新道理。我想他不见得就会错。我听爹的话听惯了,不照他的意思是不行的。”
    矛盾,混乱,软弱……这人年轻人的话里就只有这些东西。常新不相信他的耳朵,他不明白枚的本意是什么,他想:“难道我真的吃醉了?”他找不出一句答话。他痛苦地想:“我自己是被逼着做那些事情的,我是出于不得已的。这个年轻人呢?难道他真的相信那一切?他甘愿忍受那一切,承认他的父亲并没有做错?”他不敢想。他含糊地答应了两个“嗯”字。
    “我没有一个指导我的先生,我也没有一个知己的朋友。爹好虽好,然而他是一位严父,”枚看见他不能从觉新那里得到他所期待的意见,有点失望,他寂寞地说;“姐姐在时,她倒还关心我的事情。现在她又不在了。想起姐姐,觉得什么都是空的,不过是一场梦。她去年此时还同我们在一起,现在她的棺材上尘土堆满了,冷清清地停在城外,地方又不清静,姐夫也不管……”他说得泪水似乎要从他的声音里喷出来,他把嘴闭上了。
    觉新听见枚的话,绝望的思念绞痛了他的心。蕙的带着凄哀表情的面颜浮上他的脑际,她含着眼泪对他微笑,她低声说:“大表哥,你要好好保养身体;”她又说:“你照料照料枚弟。”他无可如何地举头望天,清澄的蓝天中也现出了那同样的面貌。依旧是那一对关切的水汪汪的眼睛。他想:这是取后一个关心我的人了。他哀求原谅地在心里默默说:“你看,我能够做什么呢?你叫我怎么办?”
    “大少爷,枚少爷,上岸罢,船靠好了,”翠环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赶走了蕙的面颜。她把风雨灯转亮了。
    觉新仿佛从梦中惊醒过来似的,应了一声,周围的景象完全改变了。船靠在水阁前面湖滨一株柳树旁边。风雨灯的带黄色的光驱散了四周的月影。柳叶遮住了他们头上的一段天,但是清辉仍然穿过柳条中间的缝隙落到他们的身上。湖水象一匹白缎子铺在地上,有时被风吹着微微地飘动。觉新看了坐在对面的枚一眼,枚的瘦脸白得象一张纸,他虽然不能够看清楚脸上的表情,他也觉得仿佛脊背上起了一阵寒栗。
    “好,我先上去,”觉新答应一句,站起来,上了岸。枚少爷在船中,身子微微摇晃,他露出胆怯的样子。觉新连忙伸手去拉他的手,帮忙他走上岸来。翠环也上了岸,把船系在柳树干上。
    翠环提着风雨灯走在前面,觉新和枚少爷在后跟着。他们走过松林,转进一带游廊,廊外一排三间的外客厅里没有灯光。月亮把天井里翠竹和珠兰的影子映在糊着白色宣纸的雕花格子窗上。
    “不晓得他们什么时候散去的,”觉新自语似地说了一句。
    “大表哥!”枚少爷忽然抓住觉新的膀子惊叫起来。
    前面游郎栏杆上一团黑影猛然一纵,飞起来,上了那座藤萝丛生的假山。
    “你看!”枚少爷声音战抖地说。
    “这是猫儿,你不要害怕,”觉新温和地安慰道,他对这个年轻人的过分胆怯表示着同情。
    这的确是一只黑猫,它站在假山上哭号似地叫起来。
    “我有点害怕,”枚拊着自己的胸膛低声说。
    “这个东西在花园里头跑来跑去,有时候真叫人害怕。我们也给它吓倒过向回。如今惯了,也就不怕了,”翠环在前面说。
    “枚表弟,你胆子要放大点才好,”觉新关心地说。
    他们出了一道月洞门,走入石板铺的天井。前面还有一座屏风似的假山。
    “赵大爷,开门,大少爷送客出来了,”翠环转出假山便大声叫起来。
    管园门的老园丁老赵答应一声,便提着钥匙从门前小屋里出来,开了门上的锁,除去杠子,把门打开。翠环先出去吩咐“提轿子”。
    袁成从门房里跑出来迎接枚少爷,等着伺候他上轿。
    觉新和枚少爷走出园门,轿夫正在点灯笼,他们便站在门口等候。
    “枚表弟,今天我们也算谈了不少的话。你的身体究竟不大好,你要好好将息。”觉新看见他们还有谈话的时间,便关心地向他的年轻的表弟再进一次忠告。然后他又放低声音说:“千万不要再看那些不好的闲书。
    “是,我晓得,”枚感激地小声答道。
    “你以后有事情,可以找我,我总会帮忙,”觉新继续叮嘱道。
    “是,”枚用更低的声音应道。
    “袁成,你送枚少爷回去,”觉新看见这个瘦长的仆人弯着背站在轿子旁边,便吩咐了一句。
    袁成用他的沙声应了一句,就跑进门房去了。枚少爷还在客气地说:“不必,”袁成已经提着风雨灯走到轿子跟前了。
    觉新把枚送到轿前,枚还说了两三句话,才走进轿子去。
    轿子已经出了二门,觉新还惆怅地立在那里。他断念地想:又有一个年轻的生命这样地完结了。他觉得心里很空虚,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事。今天似乎断断续续地做了好些梦,现在才渐渐地醒了。
    翠环提着风雨灯在觉新的旁边立了一会儿,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她可以猜到有什么不愉快的思想纠缠着他。她同情觉新的不幸的遭遇,她平时就对他怀着相当的尊敬,为了她的主人淑英的出走,她还暗暗地感激他和觉民。这时她忍不住感动地低声说:“大少爷,回去罢,琴小姐她们在等你。”她的声音非常柔和。觉新不由自主地回过头看她一眼。他看到那纯洁的、同情的眼光,他也温和地答道:“现在我就要回去了。”他顺便问她一句:“你没有事吗?”他不等她回答便又说:“三太太恐怕要使唤你,你就从大厅上回去罢。我自己可以划船。”
    “不要紧,太太吩咐过让我就在花园里头服待少爷小姐。大少爷今天一定累了,还是让我把大少爷划过去,”翠环恳切地带笑答道。
    觉新想了想便说:“也好,那么难为你了。”
    “大少爷,你总是这样客气。我们丫头给你做点事情,还要说‘难为’?……”翠环带笑地说。
    “这也不算客气。你们也是跟我们一样的人,况且你又不是我们这一房的丫头,”觉新淡淡地答道。他看见老赵在上花园正门上的杠子,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问这个老园丁道:“老赵,佃客散了多久了?”
    “有好一阵了。四五个人都吃醉了。有个人不晓得为啥子事情哭得好伤心!他只是跟三老爷、四老爷作揖,劝也劝不住。后来还是刘大爷把他拉出去,坐轿子到客栈去的,”老赵嘴一张开,好象就没法闭上似的,唠唠叨叨地说个不休。觉新皱着眉头勉强听完,“嗯”了两声,就转过假山走进去了。翠环默默地跟在后面。
    他们一路上再没有交谈过一句话。两个人的脚步都下得很快,不久他们便到了湖滨系船的地方。翠环把灯放下,解开了绳缆。觉新拿起地上的灯走下船去。他坐好以后便又把灯光转小了。翠环也下了船,她拿起桨把船拨往湖心去。
    “大少爷,二小姐这两天有信来没有?”翠环划了一程忽然问道。
    觉新正望着天空,想着一些琐碎的事情,听见翠环的问话,便埋下头来,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回答道:“就是前几天来的那封信。二小姐还问起你。你们两个人感情倒很好。”
    “这是二小姐厚道。二小姐看得起我,不把我看做底下人。我们也晓得感恩,”翠环带着感激和怀念地说。
    这几句话颇使觉新感动。他好象在什么地方听见过这同样的话。这决不是第一次。他默默地想了片刻。他明白了,便说:“啊,我记起来了。你去年还跟我谈过二小姐的事。那一趟你一定很不高兴我。你倒是个忠心为主的人。”
    “大少爷,这是哪儿的话?我怎么敢不高兴大少爷?”翠环连忙分辨道。“其实要不是靠了大少爷、二少爷同在上海的三少爷,二小姐哪儿还有今天?说起来我倒应该多谢大少爷。”声音清晰,又带温柔,这是从真诚的心里吐出来的话。觉新不觉惊讶地把眼光掉在她的脸上。
    翠环正仰起头,她的整个脸沐着月光,略微高的前额上覆盖着刘海,发鬓垂在她的面颊两边。两只眼睛充满了憧憬地望着天空,在皓月的清辉下灿烂地发光。整个年轻的瓜子脸现出了一种谦逊的纯洁。
    “你感谢我?”觉新起初还惊奇地问道。后来他被眼前的景象感动了。他觉得有一种感情压迫着他的心。他痛苦地想:世界是这样地大,但是他如今什么也没有了。
    “这也是二小姐的福气,有一个象你这样的丫头,我下回写信去告诉她,”觉新诚恳地称赞道。他的心里又来了不少悔恨的念头。他的思想跳得很快,他想起许多往事,但是总跳不出一个圈子:他仍旧爱这个人间,不过他对自己却完全绝望了。
    这不是平常的声音,它泄露了觉新的寂寞、痛苦的心境。翠环也能够了解一点,她也被这真诚的声音感动了。她低声答道:“二小姐有大少爷、二少爷这样的哥哥,倒是她的福气。”
    人对别人的关心竟然有这样的深切!她不过是一个简单的婢女。然而她比任何人都爱护淑英,连他对淑英也不曾表示过这样的关心。这种不自私的精神却存在于所谓“底下人”中间,他似乎在窒闷中呼吸到一口新鲜空气。但是她是在讥讽他吗?他明明没有权利得到那样的称赞。在惭愧中他增加了对自己的绝望。他痴呆似地沉溺在思索里。
    “大少爷,当心!过桥了,”翠环提醒道,她用力划着船从桥下过去。湖心亭似乎压在他们的头上,但是它慢慢地退后了。它静静地立在桥上,关着它的窗,隐藏了它所见到的一切秘密。
    “大少爷,二小姐还会不会回来?“翠环又问道,她不知道他这时的心情。她发出这句问话,一则,这是一个时常折磨她的问题,二则,她想打破觉新的沉默。
    觉新望着翠环半晌说不出一句话,他只吐了两个“嗯”字。
    这对翠环是一个意料中的打击。她以为觉新有的是一个否定的回答。她那一线希望消失了。她带了一点恐惧地再问道:“大少爷,是不是二小姐就不会回来了?是不是真象三小姐先前说的那样,三老爷不要她回来?”
    觉新不能够闭口不作声。他居然勉强地说出自己害怕听的话来:“我看,二小姐不见得就会回来。哪儿有飞出去的鸟还回到笼子里来的?”以后应该还有别的话,他却咽在肚子里了。他在对自己说:我还留在笼子里,我会永远留在笼子里。
    “啊,”翠环痛苦地轻轻叫了一志。她再没有机会说别的话了。船到了目的地。她在船上听见了淑华们的笑声。
    觉新走进里面,刚转过山石和芭蕉,便听见淑华在屋里说话:“别人讨厌我,骂我,说我怎样怎样,我都不管。我的事情跟他们有什么相干?我不象大哥。他是个老好人,他太好了,好得叫人家把他没有办法……”
    他觉得后面两句话有点刺耳,他听不下去,便故意咳一声嗽,放重脚步走上阶去。





    正文 第七章
     8853

    “大表哥,”琴唤了一声。觉新答应着,走进了屋里。众人的眼光都停在他的脸上。他极力做出平静的神情,好象他没有听见淑华的话似的。
    “大哥,真巧,说起你,你就来了,”淑华坦然地望着觉新笑道。她的脸发红,似乎还带着酒意。
    “说我?你们说我什么?”觉新故意这样地问,他勉强做出了笑容。
    “我们说你太好了,”琴温柔地插嘴道。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恳求的表情,这是觉新所不了解的。但是觉新却从她声音和表情找到了好意的关心。
    觉新对她苦笑一下,低声说:“凭良心说,我不配算好人。我对不起别人,我还对不起自己……”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的一句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大表哥,枚弟走了吗?”芸在旁边问道,这是一句多余的问话,但是她却用这句话来打断他的愁思。
    觉新抬起头来,看见芸一张灿烂的笑脸和一对可爱的酒窝。天真的表情给他展示了青春的美丽。连他的枯萎的心也沾到一点活气了。他温和地回答她:“走了。”
    “枚弟今天在你们府上总算高兴地耍了一天,他今天还说了好几句话。”
    芸感谢地说。
    “你还说他说了好几句话?”淑华噗嗤地笑起来指着芸说:“我觉得枚表弟简直没有说过话。四妹也不大说话。今天就是我一个人在说话。”
    “不错,本来是你的话最多,哪个能够同你比?”觉民在旁边挖苦道。
    “自然罗,我的叽哩呱啦是出名的。我有什么话都说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头痛快得多。二哥,你说我对不对?”淑华反而得意地望着觉民说。
    “三妹,你今晚上吃醉了,”觉新略微皱起眉头温和地说。
    “哪儿的话?我从没有醉过,不信我们再来吃酒,”淑华站起来,一面笑着,一面大声说。“琴姐,我们再来吃几杯好不好?”她走过去拉住琴的袖子,还往琴的身上靠。
    “你已经醉了,哪个还同你吃酒?”琴笑着挣脱了淑华的手。她站起来扶着淑华说:“你好生站住,免得跌跤。我喊绮霞先送你回去好不好?”
    淑华连忙拿出精神来站立端正。起劲地辩道:“哪个才吃醉了?我明明比我们都清醒。你们都吃醉了。”她趁着琴没有提防,一把抓起琴的辫子拿到鼻端一闻,故意称赞一声:“好香!”琴把身子一转,淑华的手松开了。琴的手伸到淑华的头上轻轻地敲了一下,一面责备道:“你这个顽皮丫头该挨打了。”
    众人都笑起来,淑华笑得更厉害。
    “打得不错。琴妹,就请你教训她一顿,”觉民开玩笑地说。
    淑华听见这句话便嬉皮笑脸地缠住琴说:“请教训,请教训。”
    “你站好,你站好再说,”琴一面说,一面推开淑华的身子。
    “我不懂规矩该挨打,请姐姐教训,”淑华故意央求道。
    “三妹,好好地站住,不要再闹了,”琴笑着嘱咐道。
    “你的二表哥要你教训我,你不能不教训,”淑华还不肯放松琴。
    “我的二表哥是你的什么人?为什么只说我的二表哥?他又不是我一个人的,”琴抓住淑华的一句话反驳道。她说出最后一句,自己觉得失言,便闭嘴不响了。
    “怎么不是你一个人的?难道我们还喊他做二表哥?”淑华抓到话柄,扬扬得意地说。
    “我也喊二表哥,”芸抿嘴笑道。
    “芸表姐,你跟琴姐不同,”淑华笑答道。
    “怎么不同?你说,”琴勉强做出笑容问道。
    现在是觉民来替琴解围了。他不等淑华开口,便先对淑华说:“三妹,你看你只顾闹,把大哥都闹走了。”
    众人连忙用眼光去找觉新,房里已经没有他的影子了。
    “大表哥到哪儿去了?刚才还在这儿,”琴诧异地说。
    翠环从外面走进来,听见琴的话便代答道:“大少爷一个人在后面天井里头看月亮。”
    “他又有什么心事?”觉民带着疑虑地自语道。
    “我们去找他,我们原说过在这儿看月亮的。琴姐,芸表姐,我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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