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县牢!”
黑夜中,声音传出了几步远,正好被台阶下两名乞丐听见了。
“就是他!”
两个名乞丐一跃而起,一个人跟着马车奔跑,另一个人迅速向北市方向奔去……
苏翰贞的马车去的是同一个方向,不同的是他不是去县牢,而是去了县令府,马车在县衙后面缓缓停下,这里便是县令张容的住处了,和郡衙一样,县衙的后院是县令的府宅。
县令张容在五年前便已成婚了,娶了梁太师之女,给他生了两个女儿,现在在京城带孩子,而张容除了妻子外,又娶了两个妾,一个是他妻子的陪嫁丫鬟,另一个是个歌女,颇有才学,与张容情投意合,两个妾都和他住在维扬县,一个伺候他,一伺候并监视他。
张容今年三十岁,明经科出身,在维扬县当县令已经四年多了,按照朝廷地方官五年上限的规定,明年年初他就要期满离任了。
四年前张容是许昌县县令,按理,他应直接升为小郡刺史,不应再来维扬担任县令,但他父亲张相国却想尽办法让他来了维扬县,原因很简单,张容是非进士出身,最高只能做到五品,要想突破五品上限,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获得爵位,而另一个就是出任天下五大雄县的县令。
应该说他成功了,他已经完成了一届雄县县令的任期,他的下一任官职也已经定好,吏部考功司郎中,正五品官衔,五年后或者出任上州刺史,或者出任侍郎,再其次是九卿主官,最后在四十五到五十岁之间出任相国,他的人生轨迹已经定好了,一个典型高官之子的人生道路。
眼看他还有半年就要任期届满,可偏偏这个时候,他却被卷进了东海郡户曹主事之争,难道他会最后功亏一篑吗?
在这次户曹主事之争中,他站在中间立场,但又没有完全中立,他也参与了其中,且略略偏向苏翰贞,正是他的微妙支持,使苏翰贞战胜了徐远,夺走户曹主事一职。
但张容却被父亲写信大骂一顿,骂他没有置身事外,事关太子的财源命脉之争,哪有这么简单就分出胜负的,果然被他父亲说中了,皇甫惟明出任户曹主事不到十天,侍郎被刺案就爆发了,皇甫惟明被抓,张容这才佩服父亲的高见,这一次他真的置身事外了。
“老爷,苏大人来访!”
就在张容沉思之时,门口传来了管家的禀报,张容微微一怔,他想了一想,便吩咐管家,“请犬人到我书房!”
他又一摆手,把侍妾叫上前,吩咐她,“快去准备一盆热水,放些泡脚的药粉。”
张容没有去大门迎接苏翰贞,在这最微妙的时刻,他不想再重蹈覆辙,他已经决定置身事外,就不会过多地靠近苏翰贞,宁可显得他有点无礼。
片刻苏翰贞在管家的领路下来到了张容的书房门口,苏翰贞心中不由一阵苦笑,刺史来拜访县令,县令居然不出门迎接,在别人看来这是无礼,可在苏翰贞看来,这就是张容在暗示他,皇甫惟明之事他不想过问了。
尽管心里已经有所领悟,但苏翰贞还是不想轻易放弃,张容是维扬县县令,有很多事情他都要有求于张容。
一进门,便见张容坐在书房里泡脚,他愣了一下,连忙歉然道:“看来我来得不巧,打扰张县令休息了。”
“哪里!哪里!我本该出门迎接大人,正好风湿疼痛,在用药水泡脚,实在是我失礼了。”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药味,显示着张容正在泡脚治病,张容热情地摆摆手,“大人请随意坐,不用客气。”
“呵呵!那我就客随主便,不客气了。”
苏翰贞坐了下来,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户曹主事之争落幕还不到十日,却又生波澜,惟明身陷牢狱,令人扼腕,我苏翰贞当一个东海郡刺央就这么难吗?”
张容微微一笑,“我听说陈中丞和大人是同科进士,关系非同一般,这次去淮北查案也要特意途经东海郡,莫逆之交,令人赞叹!”
张容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其实他的言外之意就是告诉苏翰贞,你可以去找御史中丞出面,不用来找我。
苏翰贞明白他的意思,摇了摇头苦笑道:“没有皇上旨意,御史中丞怎敢擅自涉案,这件事可能还得张县令多多帮忙。”
苏翰贞说得很直接,让张容无法回避了,他沉默了片刻,笑了笑说:“这样吧!我马上就给父亲写一封信,请父亲在这件事上多多协力,这样可好?”
张容还是避实就虚了,他只肯用私人身份帮助苏翰贞,半点不谈公事,而且还不着边际,若等事情捅到朝廷去,再想帮忙也晚了。
苏翰贞听出张容言不由衷,心中充满了失望,便起身告辞,“既然县令身体不适,那我就不打扰了,告辞!”
“很抱歉,我无法送大人,请大人见谅!”
或许张容心中也有些惭愧,就在苏翰贞刚要出门时,他忽然说:“大人不妨关注一下王县尉,他和高侍郎走得有点太近了。”
苏翰贞深深看了一眼张容,轻轻一拱手,“多谢了!”
他转身便走了,张容一直听他的脚步声走远,这才向躲在门外的侍妾一招手,笑眯眯说:“你总不能让我一直在冷水里泡脚吧!”
大牢内,皇甫惟明赤着上身趴在草堆里,默默地流着泪水,数百记皮鞭的抽打使他全身伤痕累累,触目惊心,动一动就痛彻于心,浑身就像火烧一样滚烫。
这几百鞭子打烂了他的尊严,也打掉了他心中的仁慈,他默默发誓,总有一天他会百倍千倍地还给徐远和高恒,他一连发下了三个誓言,从今天开始,过去的皇甫惟明已经死了。
这时,脚步声轻轻响起,一名狱卒快步走来,他打开了铁门,拿着一些治伤的药膏走到惟明面前,惟明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目光依然在直勾勾地望着墙角。
狱卒暗暗叹息一声,蹲下来小心地给他身上擦拭伤药,一种清凉之感取代了先前的火烧般滚烫,惟明慢慢回过头,感激地说:“谢谢!”
衙役均匀地给他涂完药,又附耳对他低声道:“主事身上都是皮肉之伤,没有伤到筋骨,今晚咬牙坚持一下,可以爬出地道,我们在那边已经安排好了,到时会给主事易容。”
惟明却轻轻摇了摇头,用一种不容反对的语气说:“谢谢你们的好意,但我不会走,我会留在这里。”
第九十九章 惊心动魄的一夜(二)
衙役愣住了,半晌,他急道:“我们都安排好了,保证没有危险,他们绝对不会想到主事会在甲号牢房。”
惟明淡淡一笑,“我说了我不会走,你不用再劝,烦请你转告我兄弟,让他不用担心我,无论他们怎么动刑我都能扛住,只要他保护好大嫂和侄儿侄女,绝不能被他们抓到”。
“好吧!”
衙役无可奈何,只得将药膏留给他,又拿了一壶酒和一包卤菜放在他面前,“公子晚上自己擦药,如果伤口很疼,不妨喝点酒,会减轻痛感!”
说完,他将牢房重新锁了,便匆匆离开。
惟明挣扎着支起身,伸手抓过了酒壶,嘿嘿笑了起来,“这是个好东西!”
咕嘟咕嘟,他仰起脖子喝了起来,在他对面牢房闪烁一双狼一样的眼睛,刻骨嫉妒地望着他畅快地喝酒。
不知过了多久,酒劲发作,惟明已经沉沉睡去,酒壶和那包卤菜的油纸被他塞进草堆里,不时有悉悉索索的老鼠出现,偷走了残剩的卤菜,一只老鼠刚要去拖门口的鸡脖子,却被对面的死囚‘赫!’的一声惊吓跑了,死囚紧紧盯着那只鸡脖子,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就在这时‘哗啦!’一声巨响,铁门开了,死囚又缩回了黑暗中。
这次进来的不是巡逻的狱卒,而是王县尉,王县尉身材魁梧高大,他是一名退役的军官,维扬县本地人,出任维扬县尉已经三年,没有什么背景后台,从来都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县官,跟着张容屁股后面做事,但他并不甘心,他一直在寻找后台,他想投靠徐选,却嫌徐远的官职太低,只是一个长史,比他这个县尉也好不到哪里去。
而这次刑部侍郎视察东海郡,他终于等到了机会,也抓住了机会,现在他已经是高恒的心腹,连走路的姿势也不一样了。
县衙大牢属于王县尉直接管辖,他深知这个案件意义重大,颇不放心,便亲自来巡查了,王县尉慢慢走到惟明的牢房前,冷冷地望着这个十天前还风光一时的户曹主事,今天却变成了阶下囚,浑身累累伤痕,他也不得不感慨权力斗争的残酷。
忽然,王县尉闻到了一股酒味,他奇怪地四下打量一下,发现陪同的狱卒口袋中塞了一瓶酒,这才狠狠地瞪了狱卒一眼,他转身刚要走,就在这时,对面牢房传来了一个低微的声音,“大人,他们给他吃烧鸡,给他喝酒!”
王县尉一愣,他猛地回头,盯着身后牢房内的死囚,“你说什么?”
狱卒大怒,刚抡棍要打,王县尉却拦住了他,问披头散发、浑身漆黑的死囚,“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死囚眼中闪烁着嫉妒的光芒,他缓缓说:“他们给他喝酒、给他上药,还给他吃烧鸡,鸡脖子就在大人脚下,能否赏给我!”
王县尉弯腰慢慢捡起了一段鸡脖子,放在鼻子上闻了闻,忽然恶狠狠地盯着狱卒,“你怎么给我解释?”
狱卒吓得低下头,“属下不知!”
“你不知?所有的钥匙都在你手上,你会不知?”
王县尉怒火万丈,狠狠一巴掌向狱卒打去,狱卒不敢躲闪,硬生生地挨了一下,他的眼角余光恶毒地扫向那个死囚。
“把这间牢房的钥匙给我!”
王县尉已经意识到问题严重,很可能是苏翰贞一党开始行动了,他要走了惟明牢房的钥匙,随手将鸡脖子扔给死囚,便匆匆走了,他要去向徐远紧急汇报。
鸡脖子没有扔进牢房,而是弹在外面的走道上,死囚拼命才摸到了鸡脖子,他的手刚刚抓到,一只穿着钉子皮靴的脚却踩住了他的手,死囚慢慢抬起头,看到的是一双无比凶狠的目光。
只听一声惨叫,鸡脖子和手指骨一起被踩得粉碎。
真正对惟明生命的威胁不是来自于侍郎高恒一党,恰恰相反,而是来自于他们内部,陈直为了保苏翰贞,已经决心杀惟明灭口了,杀手天星已经抵达了县牢,虽然同样是影武士,但他的武功却比风追云高得多。
天星来大牢有半个时辰了,对大牢的布局已经大致了解,他刚才抓住一名狱卒,已问到了他想要的情报。
他像猿猴一样轻巧地攀上了高高的围墙,无声无息地落在屋顶,沿着蛇背一样的圈形屋脊迅速向丙号牢房飞奔,动作异常迅速,丙号牢房的屋顶也是用巨石砌成,从屋顶是无法入内,只有走大门闯进去,抓狱卒或者牢头为人质。
他带了一把手弩,这是一把微型军用弩弓,捆绑在手臂上,劲力强大,可以将一支毒箭射出二十几步远,平时被袖子遮住,是一种很霸道的暗器。天星在这种手弩上也下过苦功,几乎是百发百中,他只需走到惟明的牢房前,一箭便可将他射杀在牢房内。
天星方向感极强,他在俨如迷宫般大牢屋顶奔行了片刻,便已经到了丙号牢房的入口附近,可就在他要跳下屋顶的一瞬间,只听见夜深人静中一声‘咔!’的轻响,一支凌厉的短弩已经射到了他脑后,二十几步外,埋伏在乙号牢房树上的无晋毫不留情地下杀手了。
无晋一直就呆在大牢附近,按照计划,三更时分,他的兄长惟明将被转移到甲号牢房,然后他再演一桩硬闯牢房劫狱的假戏,让人误以为惟明是被他救走。
但就在刚才,他接到了乞丐的报告,刺史府有一个穿黑衣的年轻人来大牢了,无晋立刻便猜到这个黑衣人一定是天星,他也非常清楚天星来的目的是什么。
事实上他给苏翰贞说的担心惟明被灭口,指的就是陈直,只有将惟明灭口,苏翰贞才能安全,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至于惟明从此背上刺杀的罪名,皇甫家由此被灭族,陈直是不会放在心上。
所以对于无晋来说,他现在最大的敌人倒不是高恒等人,而是自己人。
他比天星早到一刻钟,躲在乙号牢房的一棵大树上,耐心地等待着机会,在天星的身影出现时,他并不着急,只是用弩箭瞄准了他,这一次他改用短弩,钢珠会将他暴露。
当天星奔跑时,他就像一只浑身蓄劲的豹子,留意着四面八方的动静,一点细微的动静都瞒不过他的耳目,只有当他注意力转移时,才是最好的下手机会。
无晋的前任傻二在离开琉球岛后,又回齐地,被他的二师兄所诱骗,跟二师兄做了一年的雇佣杀手,这一年的杀手经历也给现在的无晋留下了一点点杀手才具有的特殊直觉。
就在天星找到丙号牢房入口,准备跳下去的一瞬间,直觉告诉无晋,这就是最好的机会了,他毫不犹豫地连射出了五箭,尤其是前两箭,几乎就是同时射出,他并不是警告,而是直接下杀手,准备一箭射穿他的后脑,尽管他和天星关系不错,但这一刻,他的思想非常单纯,天星是他的敌人,对待敌人,他不会有半点容情。
就在弩机‘咔!’一声响起时,天星也听见了,随即听见脑后出现了两道风响,一前一后,他大吃一惊,此时他的身子刚刚跃起,一般人半空中无法改变方向,但天星还是办到了,他本能地向后一仰头,强韧的身子像鱼一样在空中弹跃,一支弩箭擦着他耳廓飞过,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但第二箭的方向却略略向下偏了一点,就仿佛是射偏了,可偏偏封死了天星的弹跳的轨迹‘噗!’的一声,短箭射中了他的后腰,他一声闷哼,摔滚下去,连着轰隆声巨响,他砸烂了雨棚,滚落在院子里。
院子有人大喊一声,“是谁!”
随即一声惨叫响起,天星强忍着伤痛,攀上屋顶,疾速奔逃,大牢里响起一片叫喊声,狱卒和囚犯在一起大喊大叫。
无晋已经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暗中,他躲进了甲号牢房。
就在无晋在大牢射伤天星的早一时刻,六辆马车同时从皇甫府宅内鱼贯而出,向六个不同的方向驶去,三名负责监视皇甫府宅的衙役顿时傻了眼,不知该追踪哪一辆马车,很快,六辆马车便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
第二辆马车是使往西城门方向,马车里坐着四人,除了无晋的大嫂戚馨兰和骆骆朵朵外,还有一人就是陈瑛了,她负责保护惟明的妻女,保护她们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她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让高恒的人无从下手。
戚馨兰一路沉默,她的眼睛早已哭肿,心中只有对丈夫的深深担忧,她现在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无晋的身上,她已经不在乎丈夫还担不担任那个曾经风光无限的户曹主事了,丈夫的生命安全现在比什么都重要。
陈瑛一手握着长剑,一手握住戚馨兰的手,不时低声安慰她,有无晋在大牢那边保护,大哥一定会很安全。
两个小家伙也变成非常懂事,他们乖乖地坐在后排,也不插嘴,也不东张西望,更不哭要爹爹,平时的两个小调皮蛋此时都乖巧无比。
朵朵看了一眼这个带有宝剑,皮肤黝黑的阿姨,怯生生地问:“你……真的比我叔叔厉害吗?”
在她的小脑袋里,如果比她叔叔还厉害,那她们就安全了。
第一百章 惊心动魄的一夜(三)
陈瑛并不喜欢小孩子,但这一对人见人爱的小家伙她也异常喜欢,她摸了摸朵朵的头,笑着对她说:“你们的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