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扬唇,嘴角却噙着一丝哀伤:“因为奴婢确实是个下人,我只是您生母留给您的一个丫鬟。”
第207章 恍然如梦
沈羲手里酥角啪嗒落在盘子里!
面前的裴姨娘身躯急剧抖簌,仿佛背负了十几年的重压在这一刻如洪水般倾泄出来!
精致的知夏斋里只听得见她压抑且不间断的低泣声,而沈羲怔望着她,竭力调整着自己的认知。
“大秦自亡国之前那一二十年,天下就已经逐渐乱起来了。西北,西南,东南各地战乱频起,愈演愈烈。
“有些拓跋人居然还擅自割地为王,流民一股接一股涌进京师,但那个时候皇上仍然不相信拓跋人能成大事。
“直到安国公府老少将领陆续战死,他才开始调集兵马清剿。
“然而大势已去。朝中好些官员暗中已在权衡去留。
“惠庆十七年,也就是你出生那年,这一年于大秦来说,发生了好些事。
“首先是太子薨了,而后是长江以南失守。
“燕王萧放率领十五万大军集结江南,预备与率领着西北十几万大军的周王李锭在沧州会合。
“到了腊月,不堪承受丧子之痛的皇后也薨了。举国大丧。
“而就在这一日,你来到了这个世上。
“一年之中连失太后与皇后,民间开始风传大秦气数已尽,民心更加摇摆不定。
“皇上忧急之下下旨不许任何人嬉笑,包括婴孩。
“但婴孩的嬉笑如何能禁止?
“而你的出生又让人多么惊喜。张家自老爷的妹妹、盈姑小姐过世之后,便再也没添过小姐。
“府里又已经整年没有过展露欢颜的时刻,奶奶和太太整日地抱着你,又哭又笑,笑完了哭,哭完了又笑。
“她们给你取了小名叫缓缓,取自‘陌上花开,宜缓缓归矣’。
“又接连三月不曾迎客,只因为不想去想外头的局势。老爷和大爷也是沉默的日子多。
“终于那一日,周军攻破大同,往燕京逼来了。”
仿佛再次见到亡国之前的兵荒马乱,她抿紧双唇,脸色也倏然变得雪白。
“后来呢?”沈羲轻轻问,也仿佛怕惊动了她。
“后来太太和奶奶就做了个重要的决定,无论如何,张家人都要活一个!”
她语音陡然急促,如同身后有人追赶,双手紧抓着布料,连绣花针直直扎进手指她也未曾察觉!
“张家世代忠君,从无利己的想法!
“这一代也是如此,上至老爷,下至家生奴才,早已经做好了大秦在张家在,大秦亡张家灭的抉择!
“但是在那一刻,太太和奶奶还是心软了,她们把才刚刚出生的你送了出去!”
“张家!”
沈羲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是她的家吗?是她前世的那个张家吗?!
“没错,张家。”
裴姨娘也随之站了起来,眼泪扑簌簌滚下:“名闻天下,至今还被举世士子暗里称颂着的燕京张家!
“你是张家的小姐,你是最最清贵的赫连贵女!你的祖上名臣辈出,你的曾祖父张解,是大秦的首辅,你的祖父张煜,是堂堂的太师!
“你的父亲,也是堂堂的翰林苑学士!
“大秦最后一位太后,是你的表姑母!宫里不受宠的金枝玉叶,也未必比得上你的尊贵荣耀!”
沈羲只觉头有些晕……
她背抵在花架上,仿佛透过时空在看裴姨娘。
她仍然还是张家的小姐,她是张煜的孙女,于是她便成了张盈的侄孙女……
这么说来,她是阿善的女儿,她昔年牵着逗着的侄儿,倒成了她的父亲?
她的嫂子,与她的侄儿媳妇,倒成了救了她一命的恩人如果没有当年的那一决定,那么她哪里来的身体还魂?
世事竟还有这样的轮回……
但她更不知是该惊还是该喜的是,她仍然还是张家的小姐。名符其实的张家小姐!
“你刚才说,是祖母和我母亲把我送出来的?她们怎么会认识沈家?”她努力寻回一丝清明,喃喃道。
裴姨娘走过来,空洞的两眼到这会儿也终于有了些内容:“你的母亲,与沈家二太太祖籍都是晋中人。
“从前不认识,但在京师碰见过几回,于是也知道她子嗣不畅。
“经过多方打听,便利用了你养父新进科举,在外任职的当口将你送上了门。
“如此因为不在京师,沈家人当然也就不知道太太何时怀孕,更不会怀疑你不是太太亲生。
“而老爷太太又正因子嗣发愁,有了你也自可向沈家交代。因此这件事可谓各取所需,设计得天衣无缝。”
一方求,一方舍,自然双方乐见其成。
把孙女放在京师,如此既可以就近看得到,来日情况好,还可以彼此相认关照着。
而情况若不好,凭沈家这世居京师的拓跋人身份,她也有个依靠。
张煜的夫人,她曾经的嫂子,果然还是考虑得极周到的!
而那个时候谁也不会想到,篡了政权的李锭会如此心狠手辣,对赫连大兴屠杀,自然也就不存在张家存心害沈崇信的说法了。
“那么姨娘又是怎么到沈家来的?”她道,“我养父母,可曾知道你我身份?”
“原本是不知道的。”裴姨娘幽幽道,“你应该知道你三岁那年在外遭了疾的事情?”
她点点头。
裴姨娘便就接着道:“其实并不是发烧,而是遇险了。老爷太太带着你乘马车,途中遇雨,马车打滑滚下了沟渠,你受了点伤。
“不管怎么说,老爷太太对你真是疼到心坎里,那是你第一次受伤,他们看到你的血,便知道了。
“只不过真正知道你的身份,还是在我寻到胡家以后。”
沈羲简直已没有插话的机会。
“姑娘因为意外受了惊吓,接而便变了些性情,老爷太太生怕姑娘血统的事对外泄密,因此自此再不肯让任何人轻易接近你。
“十二年前周军攻打到沧州,皇上要自刎以谢天下。被老爷阻下,而后张家与肖家等另几家护君南下,妇孺们另走一条道。
“一路下来凶险万分,到了晋北附近,一天夜里太太和奶奶忽然把我传了过去,让我去到晋中胡家,辗转去往沈家照顾小姐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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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章 不是好人
“我知道太太她们俱是做好了最坏打算,当下便哭别她们到了晋中,隐姓埋名进胡家当了下人。
“后来在你养母省亲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姑娘,奴婢对姑娘发自内心的爱护自然也讨得了太太欢心。
“久而久之,我便也透露了想要追随她的想法。而我没有想到,太太竟有她的打算,她让我进府服侍老爷。
“我权衡再三,终是答应了。
“因为我想到如此不但可以长留姑娘身边,而且也算是明正言顺。然而谁也不会想到,后来竟还出了这样的事情……”
谁也不会想到,沈崇信夫妇居然会因为救戚九而死。
也不会有人想到,张家死去了五十年的姑小姐,又转世还魂在她们的后辈身上。
“母亲临终之前,将姨娘唤进屋里,应该把这些都说过了吧?”
沈羲抚着身旁帘栊,指甲似是要抠进木头里:“他们能够把我瞒得这样严实,一定不是等闲之辈。所以肯定也看出来了你的不同。”
“是。”裴姨娘低沉地道,“奴婢答应过,一定也会替她好好护着姑娘的。”
沈羲望着窗外落叶,与这天地一样静默起来。
难怪乎裴姨娘对礼数规矩了如指掌,张家主母身边的丫鬟,能够被委以这等重任的丫鬟,怎么可能不懂这些?
“我可曾有兄弟姐妹?”
她所知的张家的往事只到阿善三岁时为止。好在如今有裴姨娘,可以将她死后这五十年里对张家认知上的空白填补回来。
“有。”裴姨娘道:“你有两个亲哥哥,两个堂哥,,你是最小的,老爷三十多岁才得你,算是中年得女。
“老爷太太共生了两子,咱们大爷是长子,此外二爷也生了两位少爷。只是你都未来得及认识。”
原来在她身后,张家有了这么多子弟后辈。
然而现在除了她之外,所有人都不在了。
就像裴姨娘说的,她甚至都还来不及认识他们。
“那么,我祖母与母亲可曾有过让我重振张家之类的说法?”
“不,”裴姨娘扶着她的肩膀摇头,“没有,太太和奶奶还有我,所有人都只盼着你平安长大!
“你孤零零地活着已是不易,她们怎忍心还让你背负这些?”
沈羲眼眶发酸,垂下头来。
她从来没有过任何一刻,像眼下这样想哭。
即便是他们早已经故去,但从裴姨娘的话里,她仍然能触摸到温情。
她忽而伸手地抱了抱她,然后出了门去。
门外艳阳正烈,阳光透过门前的老桂树洒在庑廊下,满目一片金色。
这庭院是精巧而雅致的,与屋里仍然萦绕着的沧桑哀郁判若两样。
时光将她变成了另一个人,但她的骨血和灵魂仍然属于张家。
她仰头望着树顶,泪水使视线变得模糊。她忽而又收回目光,提裙奔回屋里:“不知张家老宅现如今怎样了?”
裴姨娘愕住。
早前在说到韩府的时候说过,北城是京师富贵之地,举朝六成以上的权宦与皇亲国戚都聚居于此。
按位置论,从东向西,以玉玑坊,钟台坊,金乌坊为最佳,紫云坊,玉带坊,五羊坊为其次,余者再次之。
韩府都能在钟台坊的鹿儿胡同拥有那么大一片地建府,当年以赫连王身边第一谋士在京开府的张家,自然就更不必说了。
御赐的选址就在一等一的玉玑坊,距皇城不过三里,左首是亲王府,右首是国公府。
整个玉玑坊就只这三府,门前的大道可容凯旋的将士齐头通过。
戚九将马车停在张府大门对面的小胡同口,沈羲由裴姨娘伴着坐在车内没有掀帘,除去外头传来的车轱辘声,车厢里静得像无人存在。
但是即便不掀帘,她也能准确地说出来周边的景物。
十六年的记忆,怎么可能会在短短几个月里就被磨除?
她甚至还说得出她离开之前大门口的红梅花开得如何?
记得搁在垂花门下的木屐该换了,因为已经不大跟脚。
她房里的水仙正打着满盆的花苞,她让丫鬟将它们搁在暖阁里,曾经估摸着,等她上香回来之后它们必然已经盛开了。
但是眼下,街对面的大宅子在这下晌的残阳里静得像座巨大的孤坟。
高大,宏伟,但是四处写满了沧桑与颓废,从前门庭若市的张府大门,朱漆早已在风雨里剥落。
门檐下两只大灯笼,如今只剩下颜色褪尽,并且残破得只剩骨架的残骸。
门下红梅树早已经比起昔年她在时粗壮了一大圈,但是在无人修剪的情况下肆意生长,已如同张牙舞爪的怪物。
而远远望去才能见到的东西两侧的宅子,那时候同样显赫的秦室亲王府与国公府,如今门下依旧人流如梭,已然有了新主人。
“韩若矩在周军攻打燕京时出过力,又因为温婵是张家的养女,因此张家宅子自打定国后便就赐给了他们家。
“但是这些年一直没有住人。”
裴姨娘透过薄纱望着对面宅子说道。
她语气虽然还算平静,但是从她对温婵的称呼看得出来,她对张家这位姑太太也是极为不齿。
沈羲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温婵是张家的养女,韩家又成了大周的走狗,这宅子赐给他们显然顺理成章。
至于一直没住人,自然是因为温婵心里有鬼。
她凝眉道:“温婵后来见过你么?”
“没见过。”她摇头道,“奴婢六岁进入张家,呆了九年,那九年里,温婵回张家来的次数极少。
“倒不是她不想来,是老爷太太都不大想见她。
“老爷面上的说法是睹人思人,因为她与昔年的盈姑小姐极为亲近,老爷说看到她便会想起早逝的妹妹。
“但后来奴婢又听奶奶偶尔提起,说是太太说过这温婵不是什么好人。
“果不其然,张家全家覆灭,韩若矩不但帮着拓跋人打赫连人,她温婵自己也享着大周诰命!
“在张家读过多年书的韩顿还在大周朝廷里耀武扬威,对拓跋人大肆掠杀赫连人的事置若罔闻!”
第209章 都是路过
她务自说了会儿,回头看到定定望着她的沈羲,才又想起她先前的问话来:“奴婢自进了沈家便极少外出,她自是没见过奴婢的。
“就算是见到,昔年因为少回张家,也不会认的出来。
“而韩顿虽然在张家日子不少,但张家规矩可严了,他一个外男也进不到内院,因此也不认得我。”
何况这些年忧苦缠身,她面容也有改变,谁还会记得亡国之臣府里的一个丫鬟呢?
沈羲点点头,仍说道:“虽是如此,却切不可掉以轻心,日后还是尽量呆在沈家别出门。”
裴姨娘这里应下。
沈羲略沉吟,到底将车帘掀开,弯腰下了地来。
眼前的陈旧沧桑无可阻挡地涌入眼帘。
隔街的梅树上,早年她戏耍时划下的刀痕已经长得比她门楣还高了,并且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瘤子。
哥哥张煜不想见温婵,阿善的妻子也说过温婵不是好人,韩家与张家关系不如想象中亲密,这与戚九所说的倒是一致的。
这则说明张家对温婵有了提防。
那么这提防来自于哪里?
温婵没有那么大本事,在杀了她之后还能有余力对张家下手,且她也没有这个必要。
再者张煜又提到“睹人思人”,那不妨可以猜测,张家对她的提防很可能是源自于她当年的死因……
难道说,张煜果然曾怀疑过她的死与温婵有关?
如果是这样,那他为什么不立刻采取措施?
既然已经怀疑上了她,就没有放过她的任何道理。
那么,他为什么没有下手?他是有什么顾忌,有更多的考量,还是纯粹只是因为不能确定是她?
“有人来了,走吧。”
戚九悄声道。
她深吸一口气,再深深看一眼这败落清寂的门庭,便转身准备上车。
然而脚还未抬起她忽地又顿住,扭头往对面梅树下看去。
树下不知何时已立了一骑,枣红色毛色如丝缎的汗血马上,端坐着温润如玉的一个人,身着青衫的他面朝大门而立,如同方才一眨眼静立在树下的一座玉雕。
沈羲心下微动,贺兰谆?
他怎么会在这里?
她屏息半刻随即走过去:“贺兰先生?”
贺兰谆身子微顿,接而回头,那双蕴含着山水的双眼里还留有一丝残余的深凝。
但很快,他脸上浮出春风:“沈姑娘。”
沈羲颌首。
他下了马,立在马旁,后方这宅第衬着他,恍惚间是昔年徐靖牵着马儿站在这里等她。
时光没有远去,斯人也未曾消逝。
中军衙门里坐着的是他,张家宅子外头凭马静立的人也是他。
仿佛她只要开口唤一唤,对面的人便会立刻带着埋怨地走过来:“你怎么才来?”
“姑娘?”
他在唤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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